1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四日情人节,齐小落被床头的闹钟惊醒,金色的晨曦透过窗帘,洒在她白皙的肩上。她按下闹钟,看了眼窗外,不自觉地在床上摆出一个“大”字。
她的卧室很朴素,没什么亮眼的装饰,也没有可爱的毛绒玩具,除了墙上那几张《还珠格格》的海报,其他地方都显得十分单调,比如一色的床单、一色的被套和桌上那个盖着一色布帘儿的磁带机。
齐小落望着发黄的天花板,长长出了口气。她转头看向闹钟,七点二十六分,该起床了。她坐起来,从枕头下取出皮筋,将长发扎成马尾,摇摇晃晃地走出卧室,喊了声:“妈!”
照往常,母亲在这个时间一般都会在厨房做早餐,碗碟儿碰撞的声音,会在她打开卧室的一瞬通通传入耳中,可今天却毫无动静。她来到客厅,看到茶几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小落,妈妈去早市买菜,早餐你出去吃,零钱放你裤兜里了。
小落并不是一个在父母溺爱中长大的女孩,恰恰相反,自从父母离婚后,她变得十分独立,自己的衣服从未让母亲洗过,有时甚至会把母亲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那年她才上小学五年级,她知道父亲的离开会让自己和母亲陷入怎样的困境,除了分担家务,她不知道再做些什么,才能让整日以泪洗面的母亲高兴起来。
洗漱完毕,她将一大杯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然后穿起休闲衣和牛仔裤,匆匆跑出楼道,在小区门前的自行车棚里取了自行车,一路奔出小区。
明天是除夕,路上的人们都提着年货,在橘色的阳光里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卖场。而她则要在半小时内,赶到图书市场楼下的报纸集散中心,在那儿,她会从一个叔叔手里接过一百二十份《繁花晨报》,然后送往海角路上的几个小区。完成任务后,她会挣到四块钱,除去过年放假的几天,整个寒假她都会穿梭在这条路上,而这笔钱则会成为她大学生活费中的主要部分。
她本来不打算吃早餐的,但在途经迎春路时,肚子实在叫个不停,看到路边还有几家店在营业,便将车子锁在梧桐树下,跑进一家早茶店。这家“周记早茶店”她从没来过,店面不大,约莫三十平方米,食客却不少。老板是一光头男人,跑堂的是一长发少年,小落径直走向传菜口,对光头男人说:“你好,一份虾饺,打包带走。”
“好嘞!”男人笑道,“您坐下稍等。”
小落在一张圆桌前坐下来,她不时看看门外的自行车,不时看看满面春风的食客们,当她的视线再回到传菜口时,她突然发现,那个跑堂的少年正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就像喝醉酒的男人,迷离、沉醉、冰凉。
小落连忙转头,打断了这次长达三秒钟的对视,短短三秒钟,小落的手心渗出油腻的汗水。她能确定这是一个非常不友好的眼神,究其原因,小落不得而知。
“小妹,你的虾饺。”
“谢谢。”小落交了钱,提着虾饺匆匆离开,在继续赶往图书市场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那个眼神,不知为何,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直到拿着报纸赶往海角路时,那个眼神仍在脑中若隐若现。
海角路天华小区,这是小落送报的第一站,按手里的客户名单,她将一份份报纸塞进楼下的储物箱。就在这个小区的投递任务即将结束时,她听到一个男人问:“小姑娘,你是送报纸的吗?”
小落转头一看,这是个腰杆儿笔直的中年男人,正面目冷峻地望着她。
“对啊!”小落答道。
“你有没有看看时间?”
小落一怔:“什么?”
“看看,你看看现在几点了。”男人瞥了眼自己的手表,“都九点半了还送什么晨报?你该送晚报了。”
“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小落连忙鞠了一躬,“从明天起我会尽量早一些的。”
“算了,你也别早了,回去告诉你们老板,过完年我从别家订。”
“对不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小落已是满眼泪花。
“爸!”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干吗呢?”
“你去把报纸取了,上楼换衣服,待会儿去你奶奶家。”
“哦。”少年向储物箱走了两步,抬眼一看,满脸讶异,“小落?你是齐小落吗?”
“刘同?”
“齐小落,你怎么在这儿啊?”刘同看到小落手里拿着一沓报纸,便问,“哦,你是来送报纸的吧?”
刘建国一看这情况,立马说:“刘同,这姑娘你认识?”
“我高中同学啊。”刘同凝视小落,笑说,“哎?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没关系。”小落拭去泪痕,“叔叔,对不起,我明天一定早点儿来。”
“爸!你干吗呢?你是不是骂她了?”
“我没有!我就说这报纸送得有些晚了。”
“有多晚?这才九点多,再说这报纸你看过吗?”
“刘同,这和叔叔没关系,是我的错。”
“爸,你赶紧向人道歉……愣着干吗?你不是总教育我要关爱女性、尊重女性吗?”
刘建国一声冷笑:“小姑娘,刚刚是叔叔不对,不应该给你找不痛快,希望你原谅我。”
小落笑说:“叔叔,是我错了,明天我一定早些送。”
“不用那么早,小姑娘要多睡觉,皮肤才会好嘛!往后这院儿里要是有人嫌你送得迟,告诉我,我去收拾他。”刘建国说,“刘同,你杵那儿干吗?叫你同学上楼坐坐呀?”
“对啊,上去坐坐吧。”
“不用了,我还要去下一个小区。”小落问,“叔叔,那您还退订吗?”
“只要是你送,我就一直订下去。”
小落又鞠了一躬:“谢谢叔叔。”
“好了爸,你先上楼吧,我和同学说几句话。”
“成,那你们好好聊,奶奶家可以晚点儿去。”
“快走吧您。”刘同转头问,“小落,不好意思啊,我爸就这德行。”
“刘同,谢谢你。”小落跑向自己的自行车,“我还要去别的小区,不打扰你了,再见。”
“哎?你等等,我陪你去。”
“不用,我一个人习惯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闲得没事儿干。”
小落二话没说,自顾自地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刘同灵机一动,紧随其后道:“那个,哎?今天天气不错哈!”
小落转头一看:“你跟来干吗?”
“不是说了嘛,我闲得没事儿干。小落,你……不是考上重点大学了吗?”
“你快回去吧。”
“咱都两年没见了,前些天同学聚会也没见你,哎,你家有电话吗?”
“没有。”
“哦,你还跟上学那会儿一样,不爱说话。”
小落说:“你也没怎么变呀?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刘同咧嘴一笑:“我现在细腻多了。”
“是吗?多细腻?”
刘同把小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比你的头发丝儿还细。”
小落噗嗤一笑:“快回去吧,叔叔不是让你去奶奶家吗?”
“回去干吗?逢年过节最麻烦了。”刘同问,“哎,你大学读什么专业?”
“新闻。”
“哦,新闻好。”
“你呢?”
“我在警官学院。”
“要当警察吗?”
“那可不好说。”
小落转头看了刘同一眼,四目相对的一瞬,刘同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半扇儿。小落说:“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我考上重点大学了,为啥还会在这儿送报纸吧?”
刘同松开车把,两手一摊:“没有,你多心了。”
“你们男的不都满肚子好奇心吗?”
刘同感觉齐小落有种莫名的成熟感,似乎比他见过的女孩都成熟:“我真没那么想。”
“我呢,是不会让时间虚度的,明白吗?”
这么一听,刘同不禁惭愧万分:“明白。”
“这个假期赚的钱,够我在学校花很长时间的,明白吗?”
“明白。”
“除了睡觉,一分一秒我都不会轻易交给别人,只有自己掌握时间才会有安全感,明白吗?”
“明白,不过这样的话,生活会不会很无聊?”
“浪费时间才是最无聊的。”
“我想问个问题。”
“什么?”
“你在哪儿批的报纸啊?我也想干。”
“我不是卖报纸的,我只负责送达。”
“能帮我介绍介绍吗?我也想送。”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他是军人。”
“你妈呢?”
“妇产科医生。”
“那你家庭条件应该不错吧,干吗想去送报纸呢?”
“向小落同志学习。”
小落笑逐颜开:“别逗我了。”
“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
“不行,我还有事儿。”
“啥事儿?”
“我在一家花店进了玫瑰,今晚要去世纪广场卖。”
“呀!我才想起来,今天情人节,你可真有经济头脑。”
冬天的阳光没那么毒辣,轻柔地洒在小落飘飞的刘海儿上,望着她写满奋斗的侧脸,刘同不禁心生敬佩。
华灯初上,除夕前的世纪广场成了情人约会的主要地点,这里不仅有饭馆商场,周围的娱乐设施也一应俱全。齐小落把纸箱摆在电影院门口,这儿位于广场西侧,是世纪广场最繁华的角落,放眼望去,一片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纸箱里是新鲜玫瑰,每枝都粘在粉色的信封上,信封里有古往今来的经典情诗,小落写了一下午,她的字体很漂亮。这样的好处是,玫瑰会显得精致、考究,也更有卖点。
不到十点钟,小落的一百枝玫瑰兜售一空,可这远未达到她的预期,她原本设想在九点之前就能结束战斗,足足多了一小时,这意味着她又少了一个小时去阅读英文原版小说。
她将纸箱折好,拎着它步行回家,纸箱是母亲用来装毛线的,所以不能丢,要原模原样地拿回去。离开世纪广场,路上的人一下少了很多,她沿滨海大道一路向西,拐进栀子花路,在这条人迹罕至的路上,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尾随她,这让她不由放快了脚步。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显得很孤独,她左转进入民主路,更是人迹罕至,步行约莫一百米的距离,一个穿黑斗篷的人突然从侧边的小巷一闪而出。小落心头一紧,开始低头小跑,就在她与黑斗篷擦肩而过时,一只手突然落在她的肩头。
“啊!”小落大喊一声。
黑斗篷连忙摘下帽子,说道:“小落,是我!”
小落定睛一看:“刘同?你吓死我啦!是你在跟踪我吗?”
“对啊!”
小落气急败坏道:“为什么要跟踪我?”
“喂!最近有个杀人狂你不知道啊?听说那家伙专吃女人耳朵。”
“我以为你就是杀人狂呢。”
“我是来保护你的,没事儿吧,是不是吓着你了?”
“你认为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为啥穿成这个样子?”
“听说今晚有雨,这才穿了雨衣,你看,我给你带了把伞。”
“我都让你吓软了。”小落平复心情,“喂,你那手里什么呀?”
“玫瑰呀!送给你。”
“这么多?干吗送我玫瑰?”
刘同咧嘴一笑:“不是特意送你的,我也去世纪广场卖花了,一朵没卖掉,喏,送你吧。”
“我不要,玫瑰是送情人的,我也不能随便收。”
“谁规定的,朋友就不行吗?”
“不行。”
“那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也符合做情人的条件吧?”
“做梦吧你!”
小落气冲冲向前走去,刘同穷追不舍:“喂!你的玫瑰卖光了?”
“对啊。”
“你怎么做到的?我咋一枝都卖不掉呢?”
小落满面春风:“做生意要有头脑,明白吗?”
“你教教我呗!”
小落从上衣口袋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刘同:“喏?自己看吧。”
“这什么呀?”
“看了就知道。”
刘同拆开信封,抽出一张香气扑鼻的信纸,上面写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字儿真漂亮,你写的?”
“对啊!我卖的玫瑰都带情诗,这叫情诗玫瑰。”
“真有你的,这能送我吗?”
“想要就拿着呗。”
“那这把玫瑰你必须收着,算是新年礼物。”
“……那好吧,谢谢你。”
刘同将小落送到楼下,直至听到关门声,刘同才转身离开。天空下起毛毛细雨,不远处的漆黑角落里,一个黑影遁入夜色之中,刘同却丝毫没有察觉。
2
二〇一五年六月三日一早,刘同和众人正在会议室开会,何落突然疯疯癫癫地破门而入,喊道:“刘队,信息确认了。”
刘同立马起身:“啥信息?”
“受害人身份信息。”
“那你倒说呀!”
“好。”何落翻开手中的资料,“受害人叫李曼诗,三十六岁,家住蓝田路景华小区A座1404,原本是一家贸易公司的出纳,三年前因私自挪用资金被公司辞退。”
“挪用资金?为啥?”
“案件未进入司法程序,目前原因不明。”
“接着说。”
“就这些了。”
“家庭背景调查了吗?”
“还没有。”
“好,这些信息足够了。”
“还有一条。”
“能他妈一次倒干净吗?”
“技术组没有在数据库中找到关于周宇的信息。”
薛菲问:“什么情况?”
“技术组怀疑他从未办理过二代身份证。”
“那就棘手了。”薛菲皱眉道。
刘同陷入沉思:“这么说来,这周宇就更可疑了,照常理分析,一个正常人没理由不办身份证,更何况是一个常年在外打工的人,没身份证会很麻烦,这一点很反常。”
“没错。”薛菲说,“从十多年前的案情以及昨天的走访情况来看,这个周宇的确有重大作案嫌疑。”
“周旭是个老实稳重的生意人,这不是一个人的印象,在昨天走访中,所有人都说周旭平时既勤奋又诚恳,为人老实,处世也十分和善,谁也想不到他会干出那种事儿。这样的人,真会是杀人狂魔吗?”刘同说,“现在看来,蒋局的怀疑不是没道理。”
“刘队。”何落接着说,“现在网上都在传杀人狂魔重出江湖,许多媒体已经联系到市局宣传部门,我们该咋办?”
“这不用管,待会儿我去找蒋局谈。”
“好的。”
“现在当务之急是调查受害者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菲菲,咱们走一趟吧,其余人照我刚才的安排展开工作。”
蓝田路是一条金融街,路两旁都是银行、证券公司和投资公司,上午十点钟,刘同和薛菲来到这儿,街上满是身着制服的年轻人。按照何落给出的地址信息,他们很快找到了李曼诗的房子,敲开门时,一个拿扇子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阿姨您好,我们是繁花市公安局的,请问这是李曼诗家吗?”薛菲问。
“李曼诗?”老太太反问道,“什么李曼诗?”
“李曼诗啊,她不住这儿吗?”
“你到底想说啥?”
薛菲掏出李曼诗的证件照复印件说:“喏?您看看,这人您认识吗?”
老太太接过一看:“好像有点儿眼熟。”
刘同说:“那您住这套房子是谁的?”
“我儿子的。”
“租的还是买的?”
“买的呀!”
“大概啥时候买的?”
老太太将复印件递回,想了想说:“哎呀,有三四年了吧。”
“您儿子在吗?”
“上班啦。”
“能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们吗?”
“好,我去给你拿名片。”
老太太的儿子姓崔,就在小区外的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刘同约他在证券公司门外见面,很显然,当他面对两个警察时,神情有些慌张。
“不好意思,我从小就怕警察叔叔。”崔先生说,“刚才电话里有些语无伦次哈。”
“没关系。”刘同笑说,“您不必紧张。”
“你们找我,是和我的工作有关吗?”
“不,我们是想问一下,你在景华小区里的那套房子是啥时候买的?”
“二〇一二年三月底。”
“是谁卖给你的?”
“我是从中介那儿买的,合同在家,卖方是一女的。”
“你见过吗?”
“见过两次。”
“你看看,是这人吗?”薛菲掏出证件照复印件。
“对,是这女的,就叫李曼诗。”
“你知道她卖房之后去哪儿了吗?”
“这就不知道了。”
“那你知道她为啥要把房子卖掉吗?”
崔先生摇头道:“不清楚,我们只见过两面,房产交易的事情都是中介在做,我和她没怎么说过话。”
“好,那就不打扰了,谢谢你的配合。”刘同笑说。
“不客气。”
线索似乎又断了,在烈日下断得很彻底,让刘同和薛菲再次失去了方向感。他们回到车里,就在商量下一站要去哪儿时,技术组的章毅突然打来电话说:“刘队,我们又查到一点儿信息。”
“说。”
“李曼诗在繁花市没什么亲戚,她的母亲好像在许多年前搬去了别的城市,目前还联系不到。”
“还有呢?”
“她老公叫林风,是朝升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五年前失踪了,至今也没找到。”
“什么?失踪了?”
“没错,林风的母亲和姐姐在繁花市,刚刚我们联系到了。”
“好,我马上赶回去。”
这是一位穿着朴素的老太太,脖颈上扎着一条彩色丝巾,雪白而稀少的头发颇显凌乱,在寂静的法医室门前,她蜷在一个中年女人怀里痛哭流涕,像一个刚摔了跟头的孩子。中年女人扎着马尾,一双白色的布鞋沾满了污渍,粗糙的双手不时为老人拭去眼泪,她双目红肿,可能刚哭了一场。
走廊里站着几个警员,他们都沉默寡言,与老人的悲伤相得益彰。何落徐徐走来说:“刘队,这就是林风的家属。”
“看过尸体了吗?”刘同问。
“老太太好像是盲人,虽然看不见尸体,但一直在哭。”
薛菲说:“这么说婆婆和儿媳的感情应该不错。”
“嗯,能看出来。”
刘同来到老人身旁,说:“阿姨,我是刑警队队长刘同,对于您儿媳的离世,我们非常痛心,希望您节哀顺变。”
“不好意思,我妈有青光眼,看不见人的。”中年女人说。
“哦,没关系。”刘同问,“您是林风的姐姐吧?”
“是,我叫林欢。”
“你好,我看要不这样,我派人先送老人回家,以免待会儿咱们聊起李曼诗,老人又难过了,可以吗?”
“好。”林欢点头道。
“家里有人吗?”
“我老公在楼下,他开的货车,你们不用送了,我让他照看一下。”
“那最好不过。”
“妈,别哭了,咱走吧。”
老太太顺着刘同的声音摸了过去,刘同上前一迎:“阿姨,您想说什么?”
“警察同志,您可怜可怜我吧,我儿子不见了,儿媳又死了,老天爷为啥要这么对我!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呀!”
“阿姨,您保重身体。请您放心,您儿子和儿媳的事情,我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别太难过啊,这么大年纪,要保重自己。”
“谢谢!那我给你磕几个头……”
“哎呦呦这可使不得,我说阿姨,这是我们的职责,您千万别这样。”刘同说,“今天我说的话您记住,我一定给您一个交代,好不好?”
老人离开后,林欢回到刘同办公室,薛菲沏了茶,问道:“林女士,您是什么职业?”
“我和老公在第四大街的农贸市场有一个水果摊。”
“哦,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
“今天没出摊吗?”
“听到曼诗的消息……”林欢泪眼迷离,“我们就赶过来了,生意有朋友照看。本来是不打算告诉妈妈的,可这么大的事儿,实在不好瞒着她。”
刘同问:“您最后一次见李曼诗是什么时候?”
“大概半个月前。”
“在哪儿?”
“在我妈那儿。”
“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吗?”
林欢想了想:“没有,和往常一样。”
“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来看,李曼诗曾在一家贸易公司做出纳,三年前因擅自挪用公司资金被辞退,你知道这件事儿吗?”
“知道。”林欢用纸巾擦去眼泪,慢声细语道,“这事儿和我病逝的侄子有关。”
“你是说林风和李曼诗的儿子吧?”
“没错。”
“从户籍信息来看,这孩子叫林中翼,生于二〇〇七年,您说他病逝了?”
“就在曼诗挪用资金后,不到半个月吧。”林欢又哭了起来,“那孩子是我们全家的心头肉,特别听话的孩子,才五岁。”
薛菲问:“什么病?”
“白血病。”
“这么说,挪用资金是为了给孩子看病吧?”
“是。”林欢说,“那孩子的病几乎把我们全家拖垮了。”
刘同看着手里的材料说:“我看这个贸易公司的老板报了案,但案件没有移交司法机关,我猜应该是李曼诗及时还了这笔钱,没错吧?”
“对,孩子没了之后,她把房子卖了,卖房的钱一部分还了公司,一部分给了我和我妈。”
“是蓝田路上的那套房吗?”
“对。”
“房子卖掉之后她住在哪儿?”
“我只知道她在世纪广场附近租了套房子,但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她从没说过吗?”
“自从小翼没了,她开始和我们疏远了,虽然没那么明显,但我能感觉到。她偶尔会去我妈那儿坐一坐,吃顿饭,待不了多久。这三年她住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林欢说,“我弟弟林风是五年前失踪的,至今杳无音信,孩子呢又这样,我和我妈都希望曼诗能重新找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们也不便多问,只希望她能拥有新生活。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谁这么残忍?这到底是为什么?”
“林女士,请节哀。”薛菲轻抚林欢的肩膀,“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
“所以说,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刘同起身道,“林女士,你要帮我们。”
“怎么做?”
“冷静一下,您再好好想想,你最后一次见李曼诗的时候,她都说过什么?”
“她说……她说她最近过得不错,每周周一、周三、周五晚上,都会去一个叫‘心灵慰藉会’的地方。”
“什么?”
“‘心灵慰藉会’,好像是这个名字。”
“在什么地方?”
“她没有说,但有个她过去的同事和她一起去过,名字叫小赵,我见过那个人。”
“这是她说的?”
“是。”
薛菲沉思道:“这个小赵是那家商贸公司的人吗?”
“没错。”
“她有没有说过这个‘心灵慰藉会’是干吗的?”
“我只记得她说,是一个心理学教授办的讲座,免费的,至于其他……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刘同说:“没关系,我现在想问,假如这个小赵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出来吗?”
“能,我见过她好几次。”
“很好,那咱们走一趟吧。”
3
六月三日晌午,繁花卫视新闻组的休息区内,香槟酒“嘭”的一声,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站在人群当中的男人叫陈嘉凡,他西装笔挺、气宇轩昂,现任繁花卫视总监,在他身旁那位慈眉善目的长者名叫郑毅,今天是他担任新闻组组长的最后一天。打明儿起,他将过上退休的日子,听说他已经买好出国的机票,准备和妻子开始环游世界。
陈嘉凡举起酒杯,示意大家静一静:“你们这么高兴,是因为马上要摆脱这老头儿的魔爪了吗?”
众人捧腹大笑。
“老郑,你走了我怎么整?新闻组这帮小王八蛋,我可真有点儿压不住啊。”
“放心,你肯定压不住,邪不压正嘛。”老郑笑说。
“听说你明天要开始周游世界了,能采访一下你此刻的心情吗?”
“哎呀,从我二十二岁进这单位工作,到现在六十岁,三十八年的时间我都没混上一个总监,你说我现是什么心情?”
老郑幽默的表情让众人乐得前仰后合。
“好,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你当不上总监的根本原因在哪儿。”
“我还真想听一听。”
“因为电视台可以没总监,但新闻组不能没郑毅,没有郑毅,我们就无法实现正义。”
“唔!大伙听到了吗?这才是陈总能当总监而我当不了总监的根本原因。”
“行了,反正您马上要滚蛋了,我不生气,哈哈哈。”
“你小子可别太得意,我手里这些虾兵蟹将可没一个省油的灯。”
陈嘉凡说:“好了师父,咱俩就别说相声了,来听听大家对你的祝福吧!小落,你是师父的得意门生,也是我最优秀的师妹,你先来说说,师父滚蛋后你会有多高兴吧?”
小落拿着酒杯,笑说:“师父,我先祝您身体健康。”
“谢谢。”
“其次,希望您周游世界一切顺利,有所收获,也希望您的游记早日出版。最后,希望您能常回来看看。”
郑毅说:“我才不回来呢,多闹心啊。”
“那不行,你要不回来,陈嘉凡肯定把新闻组捏碎了,您别忘了,这家伙上个月又把调查经费给降了。”
陈嘉凡满脸堆笑:“小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问问师父,调查经费是降了点儿,但其他经费可一样没少涨啊。”
郑毅笑道:“这就是你还有点儿良心的唯一证明。大家放心,只要我活着,陈嘉凡就不敢欺负咱新闻组。”
旁边的人问:“为啥?”
郑毅说:“为啥?陈嘉凡的把柄,我抽屉都塞不下。”
“师父,我敬您。”小落端起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陈嘉凡挥手道:“陈晓薇,该你了,你是小师妹里最没脑子的,成天给人惹麻烦,下面就由你来说说,在这师父即将滚蛋的良辰吉日,你准备怎么骂我?”
“陈总,咱俩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今天姑且放一放,毕竟师父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徒弟血溅当场。师父,我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
就在陈晓薇掏兜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喊道:“不好啦!”
众人往身后看去,原来是调查组的周伟。
“怎么了?”郑毅放下酒杯忙问。
“我刚刚接到李汉明他姐的电话,说他昨晚让人给捅了。”
“啥捅了?”
“刀。”
人群一片哗然。
“大家别慌!”郑毅问,“伤势严重吗?”
“说是被捅了六七刀,情况危急。”
“汉明最近在调查什么?”陈嘉凡问,“是不是被人报复了?”
“先别说这些了,他在哪家医院?”郑毅问。
“第一人民医院。”周伟说。
“小落,你和我过去看看,其他人继续工作。”
“等等。”陈嘉凡说,“老郑,那欢送宴怎么办?”
“还欢送个屁啊?没听我的人出事儿了吗?快走。”
“那我也去吧?”
“你去忙你的,等需要你出面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给李汉明做手术的主任医师吴昌达是郑毅的老相识,二人相见甚欢:“老郑,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哦!这位是你们台的主持人吧?比电视里还漂亮,快坐。”
“昌达,先别倒茶了,我有急事儿。”郑毅满脸焦急。
“坐下说吧。”吴昌达的办公室宽敞明亮,但还是有股来苏水的味道。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给一个叫李汉明的人做过手术。”
“那个被人捅了刀的小伙子?”
“没错。”
“对,手术是我做的,这人你认识?”
“他是我们台的调查记者。”齐小落说。
“哦?你们的记者?那怎么会让人捅了呢?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郑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儿:“还不清楚,不过已经报警了。现在我想问问他的情况。”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的情况比较危急,腹部和腰部一共五处刺创,内脏损伤严重,失血量很大,不过从今早的情况来看,今天下午应该可以从ICU转出来。”
“也就是说,现在没生命危险了?”
“没错。”
“大概几点能转出来?”
“我安排一下,三点左右把他转出去。”
郑毅看了眼手表,时间是两点十七分:“好,那我们在这儿等一等,你看方便吗?”
“方便,那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看一看,另外下午还有几台手术,我就不回来了。”
“好的。”
“还有啊老郑,啥时候能约你吃顿饭呀?”
“等这段时间忙完,我做东。”
“说定了,你可别蒙我啊!”
“你就放心吧。”
“那我走了。”吴昌达上前同小落握手道,“下次吃饭,希望齐主持人也能来,否则一帮老头子开会,实在无聊。”
“一定。”小落敷衍一笑。
吴昌达离开后,郑毅陷入深深的沉思。记者出身的他在新闻行业工作至今,接到过被调查人发来的威胁信,也有来自各行各业甚至领导的压力,但如此这般的人身伤害,却是头回发生在身边。而巧合的是,这件事竟发生在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天,简直像做梦一样。
“组长,这件事都怪我。”小落突然道。
“干吗这么说?”
“李汉明是我一手带起来的调查记者,他现在调查的案子,也是我给他安排的。”
“他受伤到底和他调查的案子有没有直接关系,现在还很难说,所以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明白吗?”
“一定有关。”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