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大学的精神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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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漫步海德堡大学

波恩大学规模不小,但其历史却并不悠久,大约也就是百年左右吧!如果在中国,却够得上现代意义上最古老的大学了,如从京师大学堂演变而来的中国第一大学——北京大学,也不过百年略过而已。但在德国,波大只能算是小弟弟。严格说来,德意志境内的老大哥应该算是布拉格大学(Prag),但后来德国疆界屡次变易,今天公认的德国境内最古老的大学则是海德堡(Hei-delberg)。

海德堡很有特色,基本上就是一个大学城,整个城市的活动是以大学为中心的。从火车站到海大很近,大约几站就到了,由此也可见海德堡城市之小以及海大在此地的地位。海大校园之中不乏美丽的风景,尤其是登高望远,感觉甚好。但我并不是第一次到海德堡,以前也曾作为游客登临过它的古堡。此次前来,最重要的是拜访其汉学系的瓦格纳教授(Prof。RudolfWagner),顺带着看看海德堡的风景。

想起曾读过陈平原先生写的文章,说是教堂的钟声悠扬,令人难忘,更有意思的是,一声是男声,一声是女声的彼此呼应。清晨起来在海大漫步,确实听见那悠扬回荡的教堂钟声,仔细倾听,果然是饶有韵味。信步走进一座教堂,见很多人静坐祈祷,便也好奇地客串一回,加入到静坐者的行列,体验那种静穆环境中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与道家所提倡的静坐、打坐颇有些共通的道理。其环境既然肃穆,则每日疲累的人们能有这样的机会,扫清一下心中杂念,也确实是好的,于身心有益而无害。

海大在世界上显然没有那些顶级名校般有名气,这其实并不是海大的问题,而是德国大学的特色所在。德国的综合性大学(Universitaet)约有80多所,实力相对平均,并没有那种特别的顶尖型大学的划分,但绝对没有不上档次的大学,谈某学校的实力,一般谈专业领域,而不宜泛泛而论。我们一般谈世界名校,诸如一提哈佛(Harvard)耶鲁(Yale)、剑桥(Cambridge)牛津(Oxford),世人自当刮目相看。但海大其实并不逊色,作为德国历史最悠久的古典大学城,不但韦伯(Max Weber)等大家曾在此坐镇、其哲人荟萃更是一时特色。与海德堡相近的被称之为德国古典大学城的还有两座,一是图宾根(Tuebingen),一是弗莱堡(Freiburg),都属于很早建立的德国古典大学,且有浓厚的人文传统。在我看来,大学之所以可贵,就在于大学的人文传统,如果失去了人文精神,大学也就无法称之为大。科技之发展固然重要,但真正的大学其实是相通的,即都是有人文积淀为其根基的,否则也很难达到科技的高境界。其实,如居里夫人、如爱因斯坦,近者如杨振宁、李政道,谁人又是为技术而科学的实验室人呢?社会要发展、人类要进步,物质基础固然需要,但精神支柱问题尤其要解决,当前在一定范围内出现的信仰危机问题其实已是在给人类敲响警钟了。

而海大正是属于这样的人文积淀悠久的大学之一,社会学家金耀基曾于游学之余,撰作两部语丝,一为《剑桥语丝》,一为《海德堡语丝》,后辽宁教育出版社将之收入“书趣文丛”,改名为《从剑桥到海德堡》,使大陆读者能够一睹面目。此书以大学者的学识来谈对名校的体验,确实独具一格;更经陈平原先生品题,颇能让人平生出心仪向往之情来。故此我之游海德堡,于此书也获益不少。海大的校园间有一条河隔开,中间有一座桥。过了这座美丽的风景桥,便可到达多少人向往不已的“哲人路”(DerPhilosopherweg),相传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等大哲均曾在此徘徊冥思,这又不由得使我想起北大的未名湖来了,那里原本有朱光潜、冯友兰、宗白华多位先生散步幽思,可惜却成为“即将消逝的风景”。风景之形成,固然不乏自然力的造成,但其实“人文景观”尤有可观之处。但我们现在似乎更多地在意大自然的“斧凿神奇”,却忽略了作为征服自然的人物之大气。漫步在海德堡的幽静小路上,我想,这古老的路径,这平易的楼房,又不知是哪位先哲曾经走过,曾经居留呢?然而,我知道,至少歌德曾经在这里抒发诗情,黑格尔也曾在这里筑坛论道,而作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冯至也曾在这里读书治学。

冯至之所以称海德堡为“海岱山”,在我看来,自然是他作为诗人兼学者的“诗性”一面之表露,既有了典雅之美,也有了亲切之情。细细涵泳,颇值回味。对这段留学德国的生涯,冯至有着这样的自述:“从1930年到1935年6月,我到德国先后在柏林和海岱山学习。这正是国内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革命的反‘围剿’与反革命的‘围剿’斗争最激烈的时期,德国的社会也十分动荡不安,我却无视现实,听亚斯丕斯讲存在主义哲学,读基尔克郭尔和尼采的著作,欣赏凡诃和高甘的绘画,沉溺在以里尔克为代表的现代派的诗歌里。”所以冯至如饥似渴地沉醉于这知识的海洋之中,他整个白天都在学校度过,只有在晚上才回到住处——一个小学教员出租的一间屋里。每星期作一篇德语文章,送给一个德国老太太去修改,以补在国内德语学习之不足。此外,他还读《浮士德》,念《希腊文化史》,学习恺撒写的拉丁文。遥想前贤当年,真是感慨万千,原来这古老的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也还有过一代诗人的足迹;而那海德堡宫留下断垣残壁想必也是冯至与友人时常光顾,看风景、吟诗篇的佳所。在海德堡时,冯至与梵澄相识相重,友谊甚笃。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话真是一点不错。冯至虽然以“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而著名于世,其实他的出色当行却是日耳曼语文学者;徐梵澄则以绍介德国哲学而将在中国学术史上占有不可抹杀的地位。说起他们的相识很有意思,两人都有文字曾记录了当初的往事。冯至在《海德贝格纪事》中专辟一节名《记徐诗荃》,说他到海德堡的第二天下午,就“到内卡河南岸的一个小巷里拜访了学文学的徐君”,而他的“突然来访,主人并不觉得惊奇,我们互相报了姓名,好像一见如故”,虽然是“二人都有些矜持”。梵澄则在给鲁迅的信中提到此事,说:“今日下午有某诗人来访。”却并没有写诗人的名字。而鲁迅先生也有意思,回信提到“某诗人”时,也没有提名道姓,只画了一个小骆驼,因为冯至曾编过《骆驼草》的刊物。

友人伴我在这幽静古老的大学城中徜徉小路、伫立教堂、攀登古堡,在这和风细雨的初春天气,玩赏风景、享受自然之余,想起前贤的若干故事和生命景色,真是若有所得、若有所失。而到了这海德堡宫,面对这曾经豪华宏伟、今日之残破仍不能遮其风采的建筑,则又不由发思古缅怀之幽情。海德堡宫是古时王侯的宫殿,兴建时间甚长,从13世纪到17世纪,建造了颇多的宫殿,而环绕着的则是呈拱卫状的柱形碉堡,可以说是非常有特色的德国古典建筑。之所以沦为今日之断垣残壁,则不得不回顾历史之沧桑与帝王之野心。1685年,海德堡宫主人去世,只留下莉萨罗特公主。与其有联姻关系的法王路易十四早就垂涎其领地之丰饶,便借口有权继承而兴兵攻占,公主虽然不屈,但如何能抵挡当时以武力称霸欧洲的路易十四大军?1689年,法军攻占海德堡宫,大部分建筑被毁。于是海德堡便留下了这样的记忆。历史上的帝王多半有狂热、强烈的占有欲,甚至为此不惜大动干戈、兵连祸结,至于民众的生死祸福,他是不去考虑的。然而最终他又得到了什么呢?就拿这位被称为“太阳王”的路易十四来说吧,他所亲政的前期确实曾达到法国封建专制制度的极盛,且曾一度称霸欧洲,伏尔泰将此期称之为“路易十四的世纪”。但在其统治后期,军事失败、国库空虚、经济衰退、王权削弱、民心尽丧,封建制度逐渐走向衰落。这正是他穷兵黩武的后果。中国古语云“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确是经过了无数沉痛的经验教训的至理名言。而今,王霸雄图早已随烟散入历史的沧桑,海德堡宫铭记的却只能是霸权侵略的创伤,而后人追念那曾经辉煌的文化遗产,遗憾无比的不仅是建筑被毁,还有珍藏在此宫内数千套10世纪以来的手抄本亦被洗劫一空,文化浩劫其实是战争带来的不可估量的“痛”。

这小小的海德堡城竟然引发如许感慨,真是“多少风云事,沧桑小城中”。真希望以后能有闲暇在这小城住上一段,寻前贤的路迹、追往哲的思绪,看小河的流水、数历史的风云。在这异国小城,求沧桑看云之乐,或许是过奢的愿望,但有希望总是好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