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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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吸地的乐趣

幼时,抗战时期,家中的若干事都由我们兄弟三人担任。那时四弟年纪小,便由上面三个兄长担待了。我们常做的家事是“接水”(当时住在贵州安顺,无有自来水,饮用之水购自担挑的卖水青年。由于那是所谓“天无三日晴”的地方,降雨频频,家家户户都备有大水缸接雨水,应洗涤及饮用之外之需,可节省日用不少)、“晒被”(由于雨量频仍,屋房年久失修,一下雨便有老杜“床头屋漏无干处”的苦楚。于是在床榻尽湿之后,抱棉被衣履于院中晒曝日下的事便也频仍了)。除此二事外,尚有“洒扫”,但母亲多半亲手力行,于是我们兄弟三人自小便练习“主外”功夫。后来年事稍长,到了比较懂得疾苦的时候,大人便叫我们洗盘碗及清扫屋外。这在我们刚到台湾的初期犹如此。当时扫地,尘土飞扬,屋内外情况皆一,是很不讨好的差事。出国以后,扫帚忽然只顾屋外了,室内则有“吸尘器”尽力。我犹记得抵美不久,系中同事高恭亿兄知我尚未购买该物,第一件事便是开车陪我去市场购买吸尘器,那台旧吸尘器竟一直用到我五年后结婚方废。

目下在科技照应得美好的情况中,行事已不似往昔那般劳神动气。就拿洗涤盘碗及清尘来说,前者有洗涤盘碗机,倒上洗涤剂,一开电门,机器就代劳了。而后者也不必像当年挥动扫帚,烟尘滚滚那样动容,只是在械器吱吱韵律中完成清洁工作。虽然仍靠手臂撑支,但只需轻移缓推,不消扬尘起烟,更不必赖畚箕盛置秽物而常有心手不应的气苦。时下常听人说,凡此二事,为生活中最令人不悦者。细思之,便是因为机器发出难耐单调的鸣声使然。尤其是使用吸尘器,前屋开放,后屋或邻居便如同身在战场,炮火轰隆,震耳欲聋。因之美国人都最嫌洗盘碗吸地之事,唯恐避之而不及,因是不用大脑的差事。

其实,吸地一事,我倒认为并非那么令人不耐。从前金圣叹先生曾有“不亦快哉”之诸事,倘若我们把“吸地”一事,亦当做“不亦快哉”的事而为之,岂不美哉!“久旱逢甘霖”,一直都是我们知道的大快之事。“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大约也是一般人咸认的快事。生在现代,大概幸中彩券,后半辈子锦衣玉食,也是足以令人振奋的事。我当年在台湾读中学时,看过铁路局办的《畅流》杂志上有署名陈一金者所绘的漫画,是以丰子恺笔意为之,有一图写“人生四乐”,是画的“吃十个人的菜”。当时我便觉得那是以量胜质的感受,对于饕者而言,并不一定是美乐之事。今天我仍有此感。即使满汉全席摆在眼前,独自吃喝,究竟“不亦快哉”能到何种地步,仍是颇令人寻味的。饮佳酿究竟不似牛饮啤酒,或像台湾喝酒仰着脖子往下灌黄汤那样,就妙在饮酒时的心情及有称心的朋友,再加上合意菜肴,那才是过瘾的事。于是,我们再回到吸地一事上,如果我们能够增加一点想象力,就跟饮佳酿有知己相陪一般,便自有佳境了。

此话怎讲?当今之世,“人权”一语绝对不可胡乱侵犯。凡是遇到你拂意逆志的人或事,不表赞同只能仰赖一个“容忍”的功夫,断不可破口相讥骂甚或大打出手。民主修养的基限便是这样。绝对不能强制推销己见而污辱对方,既如此,“吸地”的行为模式便恰如其分了。比方吸地时,举凡蜘蛛、蚊蚋、小虫、飞蛾、苍蝇、蚂蚁……只要你看来不甚喜爱的东西,只消把吸头一举,该物便会在无可抗拒的吱吱声下,被吸入机中,与那灰尘、指甲、脚皮、鼻屎、残肴、蛛丝、布条、头发、纤维……一干东西蹴扰缠阻,最后无声窒息死亡。当然,张三李四、赵五郑六,以及那些你恨之入骨、厌之眼睁的事物,都会一一吸之入那积秽之所。尤其是人,当你想望着的嘴脸不分巨细都被吸入之时,那种“满足”之感会有达到“久旱甘霖”的快乐的。

有人说,这是“阿Q ”精神。可是,有时想想,这“阿Q ”精神看对何人何事举用,似若我在前面所述,当是“揖人利己”的新方,达到精神胜利,有何不可?君若不信,就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