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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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花花果果

每回返台,多在夏秋之交。这当然不是旅行良季。不过,由于在学校任教关系,这是一年中最长最宽心最能一己安排一切的时候,似乎又不作他想了。

回台最大的目的是看人。看亲人、师长、益友。至于那块土地,是育人的地方,就跟鱼儿离不了的水,和瓜豆离不开的秧一样,无须多言了。台湾养育了我十数年,我的成长一如田顷中金粒闪烁丰富的蓬莱稻米。秋收之后,站在阡陌上望着广袤宽野,蹲于地上咂吧着旱烟管的老农,一口一口地吞吐喷吸着烟,满心的收成,那也就是我每一回返台的感觉了。

除了大米以外,当年在台湾,我还熟悉并喜看蔗田。满田的甘蔗,根根昂首向天,埋扎在干涸的土地上,吞吐日光月华,节节蹿升,饱含了溢美的浆汁。那时,自雾峰至台中间的糖厂小火车,突突冲响,载负了一列列的甘蔗,吐着浓烟,在一声啸傲的笛鸣之后,盈握了夕阳的告别,含蕴余情朝远山驰去。

而我这次返台,就在士林外双溪洞天山堂,于三十年后又尝享了台湾甘蔗的浓美汁液了。四弟那天出其不意地拿出一包去了皮的甘蔗来,共有四段,呈在我眼前。那澄晶似金条般的甘蔗,那么强烈地攫住了我的注意。我含笑取了一节径自放入口中,栖迟异域淡涸了的口腔,就在松动了的齿牙奋力咬拼之下,让一口浓蜜甘洌的蔗汁滋润了龈根,仿佛琼浆在口的美盛快意,直落下心头。

我还喜爱台湾的芭乐及芒果。当年吃到的芭乐状如乒乓球大小,都是亲手用竹竿自树上挑折下来,于清水中浸洗之后,放进荷包,赶搭到台中去的小火车,一路上助我心旷神怡浏览山色水媚的快欣。台湾的芭乐及芒果,现在都是体硕色靓的改良品种,美则美矣,吃起来却不似以往的亲切了。改良的芒果已经无芒,仿佛肥肉一块塞入嘴里,一咬油脂四溢,完全没有嚼油渣的香盛之感了。如果还叫它芒果,觉得有一种欲语还休的惆怅。明雄知道我心中惦挂着当年的土芭乐土芒果,竟然驰车回台南老家园中摘取了芒果来供我品享。他说共得四品种,我都一一尝试。也许是因为自己江湖日老罢,总觉得有回忆的事物方显特别亲切。

台湾的土产水果还有杨桃及莲雾,清鲜多汁,淡淡酸涩中透着甜意,甚为我喜。可惜这次没有吃到。回美之后,未及半月收到舒乙投自北京十月三日的信。他说:“现在北京已秋高气爽,正是最漂亮的时候。瞧瞧那满街的水果,一街香气,神气之极。古典的北京秋果:大白海棠、红的白的石榴、香果、槟子、大京白梨、鸭儿梨、各色枣子,都已渐渐稀少,甚至不见了。多的是近代果品,当然是经过科学家们下了各种功夫的,诸如苹果、香蕉、猕猴桃、西瓜、梨子、橘子等等。色好,个儿亦大。但吃起来多少有点大而无当,味儿不浓,显得华而不实,表里不一。南方果子也大举进京,菠萝、杨梅、荔枝,居然满街都是。”他觉得现在的水果“吃起来多少有点大而无当,味儿不浓”,足见虽与我人在两地而心有同感,这大概都是在物质环境向前迈跃的时候必须承受的惘然情伤吧。

我记起幼少时住在贵州安顺时的光景来。石榴真是我喜欢的水果,裂开呈现无限润晶光泽又复充盈的珍珠颗粒,娇嫩软粉,美极了。还有柿子,艳艳挂满树枝,像是一颗颗赤红的心啊。还有花红——一种仿佛具体而微的苹果般的野果,也许就是山楂吧,一口一个,脆美极了。另有一种土产水果,号称“龙爪”,是乌黑色的好像卤过的鸡爪一样,蜷曲着。状不甚美,但投入口中嚼食,却也甜好。再有,那就是野茨藜了。夏秋之交,满山野地都是。人手总跟奔忙的蜂蝶抢夺,摘下之后,随手将果子一身软刺剥除,掰开入口,一种清淡酸甜的味觉,和着唾液一齐流咽到心底去。父亲当年用茨藜泡浸在酒中,他总称说那味道真好。我从未尝过,即使再有机会重返贵州尝试,而父亲却早已仙逝十数年了。

人都有今之视昔、追溯本源的遐思构想。我未能免俗,于是自果谈及了花。

少幼时读唐宋诗词,有“花市灯如昼”句,一直就盼着那般的丰艳浪漫。似乎也并不需要“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感怀情意,只要徜徉花市,就会足令我忘返了。可惜,时至今日,我都没有在花市行过。宋诗里有“黄四娘家花满蹊”句,这虽不若花市之绚灿美盛,但是都有茎有枝有叶茁长在沃土中,这般完整鲜活气势,端的不是花市可见的。

小时最常见的花是喇叭花。此花嫣谢苏茂每日一回。于清晨浥露沐阳见之,昂首挺胸,尤其在抗战时期,一下子竟浑身的力劲志气都被蓝、紫、青色的喇叭花的哒哒号声吹腾起来了。这大约是我此生自幼至今一直喜爱此花的原因吧。我在域外的家中后园,某次初始讶见此花,不知是哪家花种飘落,抑或是祖逖英气隔海驻节酒蟹之居,居然自生自灭地攀缘向上,一夜之间号声震耳,昔年在西南高原上军号声亢扬的气氛霎时鼓耳擂心,在垂老的花甲之年又觉意气风发,荷枪阔步奔向沙场了。

在中国大陆及台湾时,还有菊花是我所喜的花卉。我初识菊清也并未受诗词的激介,只是觉得菊有一种俗人难具的凛雅。不香,但你就是感到与它有一种难言的淡闲情谊,仿佛沏开的菊花茶香一样,其味是填胸通臆的。西方亦有洋菊花,与国菊相较,究觉单薄疏落欠缺雍容,且瓣数颜色均不堪与国菊相捋。洋兰是目前我最喜的花种了。卉、色殊多,其清、挺、秀,房内室外,都令人养目涤心。此花倒是比中国兰花来得品貌皆胜。中国兰失之傲冷,也显得单弱。尤其那兰叶如长袖挥摆,一副不等闲的样子,仿佛天下苍生都不在眼底了。而洋兰之叶阔饱硕,浑身精沛力足,一开数月,最是服人。

最近友人自洛城购得玉兰一盆北上相赠,妻已移植大花盆中。以前在台中雾峰乡间,屋居前即有两株玉兰花树,家门清和便见幽爽,常引来山鸟啁啾。那时我家前后松竹都有,倒真是如辛稼轩所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了。此花在台,售卖者都盛放竹篮中,数朵穿成一串,原本是沿街市易的,现在则多由少女挂篮在玉臂上,川流奔走于大街车队中,在汽车稍停时分向车主抢售。九月在台北,某日上街遇雨,仍见此等展卖玉兰花的情景,忽然想到了唐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句来。小楼、深巷,大约都已经在台北朝向二十一世纪迈进的程途中,在车声隆隆里淡散在人气和工程嚣乱的沙尘之内了。

舒乙的信中也提到花。他这样写:“北京秋天的好看还在于花。以菊花、大理花为最好。好闻的有桂花。你想象不到,现在每到秋天,居然有几十万盆鲜花摆上街头,三步五步一个花坛,真是赏心悦目,叫人心旷神怡。”我真想即刻买一张飞机票,在秋迟冬至之前,回到故乡去。我想,因为按照舒乙信上说的,我长久以来向往着的“花市灯如昼”的景色,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已经来了。他在信末还说:“你那儿的气候和螃蟹颇吸引人,令人羡慕死。”要是可能的话,我倒情愿拿气候和螃蟹(而且其一根本不须花费一分一亳)去跟他换一闻花气的良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