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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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躺椅

开春后,天时渐好,阳光也觉得出色的暖和。妻把放置在廊檐下的几把塑料折椅拿出来擦拭晒晾。望着它们,我于是忽然想起曾经用过的躺椅来。出国以后,将近四十个年头竟然没有再看见过,更不曾忆起过。天涯春阳,一下子让我在通体慵惰中摇晃出岁月的嗟吁,我毕竟栖迟域外太久太久了。

从前在台湾,“华侨”这个字眼,仿佛是不可言喻的“异类”。既是中国人,怎么又侨居海外呢?华侨都有百家姓中的姓氏,但有的竟然一个中国汉字也说不出口,他们却也举挥着中国的国旗,跟我们中国人掺杂在一起。而没有料及几十年后,自己竟也丧失了中国国籍,虽然仍会讲说中国的语言,却也变成了中国人心眼中的“异类”。

躺椅便是中国人制作给中国人用的一种工具。在中国,这绝不是异类,而倘若在美国,它便是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大异类了。我如今对于这样的异类竟仍怀着有所思有所忆的恋情,究其实,也就是正在我体内深处保有流动着的一点民族文化血缘使然吧。

躺椅这样的东西,说起来可算是中国传统文化比较完整时期的产物。传统文化俱岁时流淌越来越少了,姑不论是实质的或抽象层的,跟随着许多东西,几经折腾、改良,甚至全然被淘汰了。传统文化是什么?大约是由一个民族自古早传承下来富有特质的一种生活习惯方式吧。拿我们中国社会来说,“士”的阶层的生活方式、精神及品味的那种生活,向四围扩散,渐为各方接纳,于是乎孕育成风气时尚,仿佛代表着这个民族习性的一部分了。

躺椅,我在幼时所见,都是都会生活中方有,乡野农村是没有的。就算乡野农村也见,却是仅见于士绅之家或保甲之族户,忙于春耕秋收的田农或山樵渔夫之家不会有这样“不适用”的东西的。我说“不适用”,是言其似床非床,类椅非椅,而在有限的空间中占有一定空间的特殊性;对田农山樵渔夫而言,便成了一种奢侈赘累了。躺椅,是休闲的工具,是代表优裕生活的,于是乎当然只在士大夫阶层家室显现,或只有拥金戴玉的商人才可享用。

我所见过的和适用过的躺椅,有木制、竹制、藤制和木或竹配以帆布制成者数类。最不舒服的当数木制,太硬、僵滞,欠缺潇洒。此物既为消闲所设,则潇洒舒适是为首要考虑。有的木制躺椅所用木料是名贵坚实,但这并不代表身价,因为不合要求。不似书架几案,用紫檀木制,气派和富贵雅整都兼而有之了。卧在躺椅上凝神闭目养志,背脊被硬木梗撞终究有所欠妥。竹制躺椅最好,硬度不觉扰人,又有一种竹香清神,且久用的躺椅竹皮光亮,浮泛达人之气,躺下去后,竹制节榫略微动摇发出吱吱唧唧的声响,最是销魂荡情。躺在椅上,把手处有清茶一盏,或恬然独享,或与人共话,都是至上惬爽情分。藤躺椅我不甚喜爱,由于藤之物似乎是介于木与竹之间的东西,硬不如木,又欠缺竹子的雅格,且躺卧在藤制躺椅上,错综凸起的一条条如链的纹致,徒然只增加肉体上与之接触时的不爽,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木的方正厚直和竹的轻巧仆顺的佳好感。

至于木制或竹制躺椅支架配以帆布者,帆布坐躺久了热度不散,如果让座于人,是颇感不悦的。而且,坐躺在帆布兜中,仿佛遭裹困的襁褓幼婴,感觉不到充分的活动自由,很是令人气苦。这种躺椅显然是中西合璧,中西合璧并非不可,像五四前后男士的蓝布大褂与足上相配的黑皮鞋,再加上一副文明的眼镜,便有一种令人难以宣说的美好。可见中西搭配,务求精到慎察,否则夹在中间,很难讨好的。

我最怀念躺椅时代的生活,是在明月清风,晚霞初染的时候,吃罢夜饭,静卧庭院中的躺椅上,听父母或长辈闲谈,间或享用糕点花生瓜子及茶水,那真是人生美事。但是,这样的生活,似乎与躺椅的消逝一样,只能供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