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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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午后冬阳

今天下午的阳光的确十分美好。我静坐窗前,觉到一种实然完整的亲切。静静曝晒了多久我未曾注意,至今却仍存留着透背穿胸爽洁怡畅的喜悦。背窗而坐,由于背部面积最大,所承受的热力自是满盈得快速容易,就很收敛地向头肩四肢爬散开了去。其感觉就如同投丢一页旧信于火堆,中央先被火舌舐穿而后焚及四周,最后留下一片完整亮丽剔透的烬骸,可望而不可即地闪蕴着无限温情。其实,这样如今天下午的曝日时光并不鲜有,只是往常总少专诚的感注罢了。仿佛吃酒,自不乏陶然兴酣时刻,多了便不易记取,但如果是隔了相当的一段无酒时日之后浅斟一杯独酌的话,就会引生醇似香醪旧醅的心情来,遽尔有十分美妙的物我通灵之感了,我今天下午的感觉正复如此。

我坐在新换过套面的沙发上,松松软软的。心也是松松软软的,跟刚弹好的旧棉絮一样。阳光宽厚地脱卸了黃袍披加在我身上,让我有了坐登金銮的痴狂足意。放眼看去,掺红的墨竹图案都自垫上浮凸起来,枝叶抖擞展动,一派承欢气氛。残冬午后的阳光如许和暖富泰,肃穆中有熙祥之意,恐怕也只有真命天子的龙心才能消受纳福了。这大约就是春阳开泰了吧,一种孕发生机似泛江春水柔情万钧的力量自窗外排浪而来,顷刻之间室内就膨胀着萌枯朽引活泉的不息跃动生气了。寓春于冬,正是造化旨意,岂因月落星沉而黯淡,花残川冻而止绝!于是我惬然环视室中,一切都在跃动:墙上那幅《赤壁赋》乃化作千仞巨石,苏子扣舷而歌、临风举觞的形象宛然壁间;台端妻所搜罗列陈的那些鸡饰,忽然绕室行走,喔啾吭啼;而弟妹编结持赠的金色法轮,便也回转光生,霎时仿佛日色如水,大海接天,紫气充符。那法轮中央的一条卧龙也就腾云翻浪舞游逍遥,行健俯仰。我心挟飞,凌万顷之茫然。

白马湖居的主人说,在白马湖“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今天下午便是这样,无风得不像冬天的和暖,只是我并没有在庭间曝日,家人也尚未回来。我是临窗而坐,整大片的玻璃不会真将内外隔绝,何况那整个的太阳也不分内外有无的。我唯一感到缺欠的,只是寄身天涯一己的孤寞罢了。白马湖居的主人在上海僦居忆恋湖上冬天的风声,风声有时会捎来故乡的讯息,而今天下午竟是无有一丝风影,我于是有着被隔绝的气痛了。虽没有捎来故乡讯息的风声,我对故乡的回忆及思情却渐然被阳光点燃起来。小时候在贵州的寒冬,湿冷并不仅止于贴在肌肤,离乱的苦悲总是弥漫在对岁月敏锐弛张的心眼上。寒意遂透骨入心。烧炭盆是驱寒最直接的法子,比用热水烫泡冻脚的好,暖意不但不会冷却得快,反是向寒气张弓放射复仇的箭矢如乱雨,一种胜利的快欣滋味就和着屋里的气温节节上升,而击退敌寇的信念也随之高涨起来,洋洋的暖流最后如排山倒海的大军镇驻四方,固若金汤,置于屋中央的炭盆火焰炽盛,那也就是展飘的大营帅旗了。当盆中炭薪逐渐化为星火余烬的时候,加上新炭,就得用吹火筒奋力吹助,使其复燃。今天下午的和暖阳光,是入冬后首度在一连串的寒天中的突破乍现,于是我对四十年前贵州冬日的回忆,也仿佛在整盆灰烬中拨寻出星星余火的闪亮一样,有着火种一般的喜悦和骄傲。也许正是经历了苦难艰辛以后,才感觉目前生活的分外美好吧。我现在屋内装有中央自动控制暖气系统,无须烧炭盆,更无须借助于吹火筒了。

今天下午临窗曝日是全然的无惊无患,无求无失。浩荡的和暖使我的存在溶进了如泛江春水的冬阳里。

那么,我现在是奢侈得有闲情来意会隐遁自然的修道生活了。在这样嚣烦险巇复杂的生活环境中求自我解放并不易为,真正的优游林下寄身山水也只是说说想想而已。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抽出一点闲情,只要在室中暂时弃俗去私,忘言自适,养神清思近雅,似乎也并非苛求的超越。就拿今天下午和暖的阳光来说,除了尽情坐享之外,仍可让神思驰骋云空,于是我就想到了曝书。夏目漱石有一首汉诗这样写道:

拟将蝶梦诱吟魂,

且隔人生在画村。

花影半帘来着静,

风纵满地去无痕。

小楼烹茗轻烟熟,

午院曝书黄雀喧。

一榻清机闲日月,

诗成默默对清暄。

这样的“忘”境,岂不甚好?美国人紧紧张张忙忙碌碌工作,终年时总要匀出一段假期远走高飞,或就近到海滨弄潮曝日。人山人海的地方对忘怀清神究竟有多大实惠,我也不十分清楚,只觉得午院曝书“且隔人生”易为许多。于是我又想起幼时有关曝书的记忆了,只是不如夏目漱石的潇洒。那还是在抗战时期贵州安顺城里。当时曝书跟晒棉被一样,都是穷困生活里需要维持的手段。天雨屋漏,一夕可接雨水数盆桶,真有老杜“床床屋漏无干处”的狼狈。于是趁天好时候,帮大人搬书抱被曝于庭院,恐怕不会有“一榻清机闲日月,诗成默默对清暄”的雅兴。夏目漱石的这首诗是他大病住寺养疴时所作,其实他一生强烈的入世情怀与他亟欲超脱现实的矛盾痛苦,并不像诗中写的这么清丽,是跟五柳先生陶公一样,有“冰炭满怀抱”的挣扎,陶公到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已是后来的事了,而夏目并未达到。

我们家其实也有如五柳先生长住乡间的生活经验。在安顺时,城南十里的华严洞是故宫古物栖身之所,我们固因上学住在城里,每到寒暑假大人就带我们下乡。五年以后入川,在川东巴县一品场山居约两载,最后又在台湾台中乡下住了十五年。可是,在所谓山居清闲的日子,我并没有什么“曝书”的记忆。原因是父亲自“七七”战起由北平带出的几箱书,一路逃难下来,散失遗弃泰半,到了黔川已所余无多了。在台时期陆续添置的书,印刷方面大有精进,而且台中天气干燥,便无须曝晒了。在美国,这里空气也极干爽,四时雨水虽然汇集在冬天,暖气整日开放,潮气纵有也被逼退,屋漏现象自更不存在了。再说,书不论中西,全都体面焕颜,仿佛穿戴洁整的绅士淑女,和丽从容,一排排端雅地列在上好的书架上,比神龛都要精靓许多。抗战时期书册印刷装订之陋,纸张之粗糙,不要说受潮后难于揭掀,就是新书页篇心心相连至死不渝的情形,令你在翻阅时都油然生敬,不忍强相打散。这样想来,可见曝书小事,亦每因生活环境逆顺困发而予人不同感受,其作用的存废也就因以决定。也许世间事大抵都是如此,历史总给人缅恋情怀,像今天下午的冬日和暖阳光,只不过其一端吧。

父亲的晚年生活,也恰似今天的阳光一般。可惜这段日子我一直栖迟海外,无由知悉他有否曝书的时候。即使没有,我知道他一定对贵州安顺因屋漏曝书的回忆有着深厚的怀念。在他外双溪洞天山堂的书房里,有两册当年用茅竹纸印了水红细线的簿子,依旧摆在靠窗的书架上,那是他抗战日记的一部分。一九七七年我首度回台时曾见,一九七九年又见,一九八○年仍见。那年,就在他过世的当晚,我坐在父亲的书桌前写挽联及祭文,还清楚地看见,我的心情仿佛见了失去主人的老仆一样。好几次我冲动着伸出手,想取来翻找那一段在我生命中也同样难忘的岁月,但是我没有。不管父亲当年是否因屋漏受潮曝晒过它们,我却不愿也不忍把密紧夹贴册页中父亲曾经储存的阳光放走。

今天下午舒闲地静坐在冬日和暖的阳光里,阳光如新弹的棉絮,给我柔匀完整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一直到邮差浊滞的脚步带起邻舍数声小犬吠唤时,才被撕裂。好似午后春眠一觉醒来,仍带了依稀几分奢侈与羞赧,懒洋洋亦暖洋洋的,感到无奈的慵乏。我意识到,对街的小虎子(他的本名是David,那阔肩虎背熊腰的爱尔兰碧眼小子)就要放学回来,当他的尖嗓门抽断一根柔匀如絮的阳光时,就意味着一天终将过去。今天的存在亦将过去,明天仍在天涯的存在仍在。明天仍是冬天。明天是否仍有恰似今天下午的和暖阳光,我不知道。

今天下午的阳光的确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