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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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也是竹友

筷子

我一直有一种自认言之成理,却也难免流于偏袒的看法,就是,洋人餐具中的刀、叉,无论材料如何名贵,制造如何精致,式样如何美观,终究予人“狼披羊皮”的感觉,是与文明不十分相称调和的。刀和叉,原都是初民用以渔猎,然后坐地解肢,茹毛饮血的家伙。如今,君子淑女,衣冠华丽,仪采雍容,谈吐典雅,端坐于美轮美奂的大厅之上,乐声悠扬,钗钏玉佩,丝裘革羽,芝兰凝香,面对着美酒珍馐,却一手操刀,一手使叉,就不禁令人感怀千古,神游洪荒了。

叉之为物,其状凶剽狰狞,其动作犷悍蛮莽,无法给人以文柔敦化与悦目怡情的感受。直言之,餐桌之上摆设了它们,很是使人“忧心忡忡”的。

筷子则不然。婷婷双对,姿态万千,是洵丽,磊磊大方,皎皎心素洁的美的象征。其轻盈如飞燕舞腰,在五指之间,从容中度,随韵回旋。相形之下,刀叉便太嫌刚威凌凛,生猛有杀气了。用箸进餐最妙处是,盘中菜肴,不论荤素,不拘体状,不分硬软,滑柔巨细,只消探手,拈之即来。其潇洒、黠慧、灵巧的身手,端的何等功夫!

鼎食之家,从前都用牙骨筷子。久之,则光泽尽失,反倒略显寒碜了。也有使银箸的,不但夸示富贵,也兼试毒消灾作用。其实,当今之世,谋财害命的门道已是匪夷所思,谁还用这种没学问老掉牙的手法!而且,君不见“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无宠不惊,只要胸怀磊磊,乾坤荡荡,民主世界,又何惧之有?当然,银筷子之被淘汰沦为古玩店的收藏对象,倒也不是由于上述原因。问题是细而且重,极不便捉握,加上进餐时铿锵有声,也伤和气的。木筷子基本上很好,分量匀适,质色俱佳,颇合一般家庭使用。可是,用久则敝象渐生,端头开始毛秃,夹菜入口时很不快爽。素色无漆的常爬生黑斑,有漆的一旦油漆剥落则丑陋不堪。新的漆筷我也不喜,夹菜时滑溜难以得心应手,且漆气重,影响味觉。但我最嫌其一身“暴发户”的样子。时下塑料制的筷子广为流行,价廉物美则是矣,却不脱俗贱之气,酒楼饭馆用之待客无妨,居家则宜免。

细数一过之后,余下的只有竹筷一种了。这也就是我最喜爱的一种。望之素雅大方朴质,纹理昭然,先予人清朗之感,而它有独具的涩敛的特性,最让我激赏。由于竹筷成本很低,半月至一月撤换一次,则常保鲜颖。市面上可买到的竹筷,可惜都稍嫌粗糙些,厂商若能加工使表面细腻一点,则至善矣。有人说,日本竹筷纤小精巧,岂不最好?我曰不然。日本“御箸”一则过短,二则箸端尖尖,一副小家子气,不及中国竹筷的方拙憨厚。身为炎黄子孙,却之!

蒸笼

文学乃是理性加上感性的产品。但无论如何,感性成分居多。而于我,理性也仅止使感性提升,仿佛像“防腐剂”那样的东西罢了。科学注重成分的精确,分析于先,越细琐饾饤越见卓优。文艺的表现则不同,先是情动于衷,和盘托出,但作大笔勾勒泼墨成图,是“下笔不能休”的气的体现。人各有殊,故文艺作品皆具个性,从而作分析审评。理性不过是表现的内容之一部,而非点滴精量,如科学在创造中求取的整个过程。科学与人文之别,大概前者要求的是“匠心”,后者必具的乃“文心”,如此这般而已。

即以烹调为例,也复如此。名厨不会“葱一棵、蒜一粒、姜两片、油两匙”那样头头是道的,这到底不是做化学实验呀!书法亦然。你写“赤壁赋”偶有一二讹错,并无伤宏旨,几处败笔,更不必为它跌足垂叹,科学则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一个阿拉伯字的6弄成9,其结果,可能是你原应坐火箭升空,上穷碧落,身游太虚;却在原地毫无动静,甚至不幸火箭中途爆炸折回,下落黄泉,魂散地府了。

说起吃的艺术,我们的传统确是太厚实可贵了。“蒸”这门艺术,就是独步世界的。想当初,瓦特先生坐在火炉旁边,等一杯热水喝(那时还没有咖啡吧?),但见水沸咻咻,汽冲壶盖,忽然灵机一动,感汽之威力,发明了蒸汽机。西方世界,于是乎被那一股热气推进了工业化的乐园。我们的老祖先,在瓦特时代,早都有茶可喝了。由于注重生活情调,饮食一家,望着汽冲房顶,不禁会心一笑,拍手大叫:“有了!”于是做出一盘蒸肉来。洋人搞出了工业,使物质生活日新月异突飞猛进,咱们弄出了“清蒸鲥鱼”“粉蒸排骨”“小笼包饺”,达到了口体上称心如意的精神享受,华洋交誉,也可谓其功厥伟的了。

蒸笼既成通俗的炊具之后,对烹调艺术来说,不啻一大突破,锦上添花。制蒸笼的材料,偏偏用竹,这也真是该对前人追奖的。一直到了一二十年前,才有金属蒸笼那样的代用品出现,竹蒸笼却仍霸业不衰,为人喜用,特别是餐馆中,其地位一直未被金属制蒸笼取代。

居家如何?对于家庭主妇保存清洗来说:金属蒸笼自然较之竹蒸笼为优。虽如此,我还是对后者独有偏爱。一则我不喜金属蒸笼后来居上扬扬得意的一副新贵姿态;二则用竹蒸笼蒸出的东西,沾上竹子长年不衰散出的清香,硬是使得菜味更美。至于其古拙有趣,气质佳好,则又不待言说了。

篮、篓、筐

文明进步最显著的现象,是日常生活中物什的革新。五花八门、巧立名目,弄得你眼花缭乱、无所适从。进步的解释是推陈出新,那么,从新、尚新,自然也大势所趋,仿佛掉进沼泽流沙,想挣扎是极端不易的。

日常民生消费品,受到科技革新的刺激,几乎日有新创。美国人一向持“凡新即是好”的态度,遂把喜恶这一点基本人权,也都交给了工业厂商,任由他们设计、调理和发落了。于是乎,家家户户屋顶上有张牙舞爪的天线,人人与化学五金为伍。

塑料用品堪称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顶尖儿的玩意儿,彩色鲜丽,光亮鉴人,其质坚耐久,又无腐锈作用,再加上成本公道,自然人人爱用。这种东西,也就由于大量制造,缺乏个性,看久了用久了,会给你一种俗腻的感觉。我不否认塑料器皿上述的优越性,也不低贬其实用价值,可是,在怡情悦性方面,这东西就千篇一律,过于工整、单调而显得俗不可耐。

塑料制的花花草草、水果、菜蔬,已足令人心烦意乱,啼笑皆非,若是再将这些毫无生命的生物置放在塑料做的瓶、篮、盘、钵中,供在家里,那定会把活人也逼死的。

室内盆景,千言万语,塑料制的万万不可。除非你愿视自己为塑料人,与万物同在,悠悠天地,永垂不朽。栽花植草,最好是在陶瓷钵盆中。可是,有时也很难求得一件让你称心如意的陶瓷制品。也有时候,你大喜若狂,看见一件色泽样式皆是中意的,等到旋转细观时,发现上面有刻上或者绘烧上的难以入目的俗句、拙诗、劣画,不堪回首,也只有摇头太息了。

基是之故,我自有破俗为雅,化匠气成美感,又复经济的办法:花草栽植塑料盆中,再将它放于竹筐或竹篓里,相得益彰。筐篓的大小深浅、粗篾细条、方圆多角等,都种类繁多,任君挑选。至于吊盆,以竹篮托衬,那更是天作之合的巧妙安排了。如果你雅兴更高,闲情益大,不妨经常换新。此物所费无多,何乐不为?最最妙处,是你可在纯素的筐篮之上任意题写涂画,岂非一大快事!

后记:两月前写过一篇《我家竹友》的小文,刊于联副。当时不过信笔书就,事后总觉尚有可写之物,遂成此文,也差可尽了对友人无厚此薄彼之意了。

一九七八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