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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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家竹友

按理说,住西式房子不是不可以中国化,不论悬梁补壁物什或庭园外观布置,却定然要适可而止,恰到好处。我见有人冀拟在海外把家装布成一个小王府,两层楼的一幢西班牙式小洋房,在门口有一对雄赳赳气昂昂的石狮子把守着,就很让人觉得不便启齿,“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了。

我家三房两厅,占地不广,室内也简单明了。只有在迈入门槛通往后进之间,有一条长约五尺的过道,而客厅却在进门右手,客人登堂后,总在那里“到此踌躇不能去”,不知如何是好。常有些造访的人不察,大步径跨奥室,及发觉有误方唯唯而退,每生尴尬。为杜后患,遂与妻共商万全之策。先拟在过道尽端设门,一劳永逸,但有破坏风水之嫌且也有碍观瞻,此议遂罢。于是想到何不垂挂一帘,既保风水,又添气氛?

垂帘一事于焉定局,次一步是帘子本身的问题。布帘虽好,与我家室内设计不调,色彩鲜灿夺目固不可,纯素若白、灰、蓝、玄也仍感刺眼。总之,颇有寺观、舞台、典当、照相馆,甚至黑帮毒枭窝匿处所之嫌,不是出世,便是入俗,居家皆不可也。

布帘不成,竹帘如何?用细致的横篾条编制,那种传统的竹帘在海外是无由得到的;粗篾条的虽有,一则尺寸太大,二则质量糙劣,也不合家中悬挂。结果在旧金山渔人码头一家最大的专门经销各国手工艺品的杂货铺,以四十美元买了一个用线串竹节拼组而成,仿珠帘的竹帘。价格略贵,但朴拙大方,总比珠串的爽目些,且掀揭时,声响疏落,也较琅琅珠玉之音厚实多了。

风铃

第一次听见风铃、看见风铃,是对日抗战离乱八年,从四川回到南京的时候,距今也竟三十年了。我记得是秋天的一个下午,放学后,依旧踏过仓巷,数着脚下六朝遗留永不变色的古红砖块,缓缓浴着残阳回家。步出巷口,转上建邺路,就可见朝天宫的楼宇。过宫墙,向右绕到冶山脚下即到家了。刚进屋门,一流凉风萧萧过檐,惊起一串铜风铃声。我跑出门,探首望着檐前垂悬的风铃,小铃中垂线端系着一片灰白色的云母石片,在秋风夕照里舞弄。

我从来没问过大人关于那风铃的事。当时,却也没想起要问大人何以在前此八年中,在南京、汉口、长沙、贵阳、重庆……从未见家中挂过。现在我无须再问了,因为我知道答案:那风铃漾荡着的,是太平清明,逍遥祥宁之音哟。在“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国难中,岁月苦悲,风铃即使有声,也是寂寥感伤的,又何忍听闻!

第二次看见风铃,是在台湾。乡间茅舍小窗前,父亲挂了两个风铃。窗外有疏竹,风过处,簌簌如潺潺溪水,铃声跃在竹梢之上。尤其当炎寂夏午,或透凉安和的秋夜,一串妙音轻扬九霄,连远近山冈也无法舒坦平静。“仙乐风飘处处闻”,我相信我经历过了。

而第三次看见风铃、听见风铃,且挂起风铃,是在海外,在我自己的家。已入中年,淡泊心远。战鼓不在耳边,杜鹃不在耳边,卖五香花生茶叶蛋的叫贩不在耳边,连麻将声、邻家口角都不在耳边,异域静得单调而慑人。而在家中独坐时,忽然响起一阵风铃叮叮,也觉孤寒。

于是,我把铜风铃摘下,换上一挂竹制的,起响时不再过于刺耳,淡淡地把一切全冲淡了。

痒痒耙

此物最妙。

有人嫌它是文明的扒手,我却认它做生活的助手。

文明尽管再进步,有许多生态现象是无法防止的,若要采取行动则难避不雅之嫌,“痒”便是其一。你可以在设备极新的浴室中一日三沐吾身,可以一日三更其衣,但仍不免某时某处身上突有奇痒难当之际。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文明的尺度只许你咬牙切齿,暗咒天地,却不可轻举妄动,这也就是文明的悲哀了。然则,身在家中,百无禁忌,这“痒”便不是那样的刁钻无赖之徒。

年轻时候,背上奇痒难当,可径找大人或同学为你抓搔一番,万一无有援手,也可抵墙、柱、树,作熊罴之摩擦去痒状。现在科学昌明,你可宽衣解带,抹涂药物,然凡此皆小题大做。其实,最彻底、及时又过瘾的办法,莫过于中国竹器痒痒耙。此物长不盈尺,是除痒而不求人的最佳利器。君但松领口,探耙徐入,去那痒处一番抓抚,人生四乐不及此也。

我把此物介绍给洋朋友,但见其把玩端视良久,继而展笑摇头叹曰:“你们中国人……”

中国文化之“机”在此,生活之“趣”在此。

耳杓

这或许是生活中竹制器物里,体积仅较牙签稍大的小东西了。

体积小却不意味其作用小,事实上,此物功莫大焉。它虽不为你二十四小时多彩多姿生活锦上添花,却在你忙碌之中截取私有的片段,让你精神为之一振,仿佛真命天子日理万机之暇,御前献弄的艺人。

当你把大事暂抛脑后,舒腰张臂伸腿之余,闭上眼,一手执那小小竹杓,探耳取物;上下左右,轻挑慢捻,回旋推送,在隐痛中有酥痒,而至积秽尽除,两窍明开,真是周身畅适,南面王弗易也。

小时候,掏耳朵这项“卫生工作”总是由父亲亲自主持的。

“小猪种菜啰!”(此典出于一本幼童画册,主角是一头好食懒做,不讲清洁卫生的小猪,耳朵里脏得可以种菜)父亲这样地呼叫,然后开始“捉人”,我们兄弟四人便逐一被按俯在他腿膝上,静静地受难了。

父亲有深度近视,总是脱下眼镜慎审地工作,仍难免有用力过重“失手”的时候。惊悸之后我们也会发声抗议,这时父亲自会柔缓地说:

“手重了点。别怕!”

我从未因此怕过。当他的声息轻散在我颈间、腮边、发梢,如煦和春风,连那短暂而微弱的一下螫痛,也都化消在浩瀚慈爱之中了。

如今自己身为人父,寄寓海外,好几次想为六岁幼儿掏耳,他都逃开了。我第一次手执竹耳杓向他接近的时候,他未躲闪,只是百思不解地望着那小东西,问:

“Dad,what is this?”

他知道那是什么,我明白。但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因隔于文化,而对另一种文化表示出文化优越感的镇定,我却不知所措了。

第二次我当着他面掏耳朵,期冀“身教”对他发生些许影响。孩子走开了!一分钟不到又回到我跟前,手里拿着一小瓶药水和一块棉花。

“用这个。”他说。

我知道,我只消拧开瓶盖,汲取一滴药水滴入耳中,让那药物把耳中秽物分解,再用干净棉花清除。但是,我不愿意那么来,我知道我跟他虽然生活在一个相同的国度里,而我们却生活在不同文化意识中。

那小小的竹杓,在他眼中永远是个奇怪、可笑、极不科学的陌生物;而在我眼中,却永远是个无须理解、有着无限情感的好东西。

一九七八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