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学生品读“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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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一轮明月婵娟照半是京华流寓人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主要是以靖康之难为背景,展示乱世中人的悲剧命运及战争加诸于人的精神痛苦。

故事开篇引一首《传言玉女》,紧跟着的是一段对东京元宵盛景盛况的描写。因而当杨思温的姨父邀他去燕山看元宵时,杨思温说:“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的元宵?”简单的一句话,却渲染出了一种世事变迁的悲凉气氛,概括出乱世中流离之人的无限悲慨。也正是通过元宵节,将包括杨思温在内的众多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集合到了一起。

元宵节,本是个团圆的日子、快乐的日子,但现在处在这日子中的却尽是伤心的离人:除了杨思温外,还有陈三儿与行者两个流落燕山的东京人,甚至连之后出场的、时常同郑意娘闲话的老婆婆也是东京人。这些人同样漂泊在外,突显出在靖康之难这样一个广阔深刻的历史背景下的一种苦难意识。将以杨思温为中心的几个人物组合起来,其实就是当时百姓流离失所的一个缩影。而杨思温在僧堂壁上看到的小词《浪淘沙》:“尽日倚危栏,触目凄然,乘高望处是居延。忍听楼头吹画角,雪满长川。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与民同乐午门前。僧院犹存宣政字,不见鳌山”,可以说是这个群体共同的心理写照。

杨思温“本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虽不能说是大富大贵,但也可说是衣食无忧。接着笔锋一转,作者又写他虽因战乱“无可活计”,但“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胡乱度日”。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他并非要强调物质上的贫苦,而是通过郑意娘、韩思厚及刘金坛三人的遭遇,写出他们精神上所受的折磨。

杨思温逛元宵时,偶遇义嫂郑意娘。原来郑意娘与韩思厚逃难时,不幸为撒八太尉所掳。撒八太尉相逼,郑抵死不从,幸得撒八太尉妻韩夫人相救,此后郑意娘寻夫多时,形单影只。无巧不成书,数月后,杨思温竟看到韩思厚题写给妻子郑意娘的吊词。原来郑意娘被撒八太尉逼迫,义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读到这里,再回想杨思温初见郑意娘时的奇异场景:“忽然起一阵雷声,思温恐下雨,惊而欲回。抬头看时,只见:银汉现一轮明月,天街点万盏华灯。”不难猜到,原来这一直在寻夫的,竟是郑意娘的鬼魂!

郑意娘有句话说得好:“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身处于乱世,生命显得是那么的虚无,今天你是座上宾,也许他朝便成了刀下鬼。韩夫人宅内两幅字迹,一首《好事近》,一篇《忆良人》,恰恰道出了郑意娘心中“往事与谁论”的无尽凄楚与“何计可同归雁”的徒劳希冀。

郑意娘与爱人阴阳相隔,一首《忆良人》唱出她那对生的强烈眷恋。所谓“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这种痛苦在韩思厚,表现得更明显:在看到妻子影神上的衣服容貌时“泪如雨下”;祭奠妻子亡魂时,读罢祭文即“流泪如倾”;与妻子魂魄相聚时,“执手向前,哽咽流泪”,并主动表示“我当终身不娶,以报贤妻之德”;为妻子埋葬骨匣后更是“三日一诣坟所飨祭,至暮方归”。

韩、郑二人在大宅内的对话其实可以看作是一个结局,但作者并未就此停住。韩思厚在时局稍定后复还旧职,一日偕同僚到土星观做功德时,遇上了同病相怜的刘金坛。这刘金坛也是东京人,她的丈夫是枢密院冯六承旨。靖康年间,二人避难至金陵,冯不幸中冷箭身亡。这刘氏便就土星观出家,追荐亡夫。刘金坛这段让人觉得很熟谙的往事,其实跟韩思厚的遭遇相去不多。

对丈夫守节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文中有一个细节:刘为亡夫出家,却在道观中写出了“虚馆幽花偏惹恨,小窗闲月最消魂。此际得教还俗去,谢天尊”这样的词句,足见她并非乐于此,内心深处还是渴望幸福。战争使她的幸福远逝,令她寂寞孤苦。她与韩思厚都是战乱的直接受害者。死去的人固然悲惨,但幸存下来的人更要承受无止境的精神痛苦。韩、刘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且才貌互悦,很自然地便走到了一起,“倚窗携手,惆怅论心”。

但全书的结局却出人意料,同是沦落天涯的韩、刘却并没有好下场,双双溺水而死。正如周先慎先生所述:“中国古典小说的思想传统之一就是重视训诫意义,亦重视作品的社会教育作用,因而劝善惩恶、福贞祸淫,就几乎成了所有作品共同标榜的宗旨,天理昭昭、因果报应也常常成为作者表现其爱憎感情的一种手段。”本篇的结局正是受这种传统的影响。为了迎合文化传统和读者的欣赏习惯,作者未能免俗,强作道德正义的化身。韩、刘双方都曾发誓不再婚嫁,却都违背了誓言,甚至为了自己的幸福,将郑意娘掘坟抛骨,因而得到报应。小说还刻意塑造了周义这个人来凸显道德主题,将周义塑造成了一个义仆的形象,既让他充当郑意娘道德行为的见证者,也是韩思厚负心行为的评判者。他之于郑意娘的忠心,更在一定程度上反衬出韩思厚这个主子的不义。而当韩、刘二人死后,作者更是以“诗曰:一负冯君罹水厄,一亏郑氏丧深渊”来作结,让人觉得这就是因果轮回。

可就如先前所说,在战争这一特殊环境中,一切美好的东西,生命、爱情、道德等,都在经受着考验。它们并没有因为美好而坚强;相反的,在这个时候它们更是易碎的。所以,郑意娘的死并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也是侥幸活下来的韩、刘二人的悲剧,更是所有流亡人的悲剧,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出普通人在乱世中的悲苦。虽然作者在叙事上不能跳脱固有的模式,但值得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单纯地将笔墨停留在郑、韩、刘三人的感情悲剧上,而是准确地把握了这一故事背后深刻的悲剧意蕴。正是由于作者在叙述中充分地渲染铺垫,我们在对待这个“报应”的结局时,自然也会觉得少一分理所当然,多一分可怜可叹。

(陈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