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清晨,微风凉凉,阳光是蜜糖色的。
姜画未拖着行李箱站在蓝色校门前,校门上方的金色大字气派非凡:锦城七中。
校道两旁是花园,花木葱茏。正对面的一片绿草地包围着一个水池,水池后是一幢高大的教学楼。楼前一排梧桐树,枝繁叶茂。
校园里人来人往,花香在风中飘荡。
这是她的十六岁,她生命中最重要时光的开始。她祈祷,这是一个崭新美好的旅程,过去那些黯淡将统统远去,未来的美好像画轴一样缓缓展开。
她深深呼吸,嘴角上扬,纤瘦的身体像树木沐浴在阳光下。
教务处在一所老房子里。屋檐下是一条走廊,廊边古树参天,等待办理入学手续的高一新生在树下排起长队。走廊前有一片荷花池,花期已过,荷叶微黄。
一群男生靠在池边的栏杆上说说笑笑。画未走过去排队,很快听到他们在议论她:
“快看快看,美女啊,刚过来这个,穿红衬衣的。”
“哇,确实不错,但是打扮也太土了嘛。”
“土?只要她找个家里有钱的男生做朋友,漂亮衣服想有就有,一秒钟就妖娆了。”
“对头,据我所知,土气的美女一般都虚荣。”
画未挺直了脊背,佯装没有听见。
一个公鸭嗓说:“别吵了你们,我宣布,我很欣赏她!三个月之内,她一定会成为我的好朋友!”
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我看她不像是那种虚荣的女生,就算王小帅你家再有钱,她也未必看得上眼。”
“我只是有钱吗?我还有真心呢。”
“真心?你的真心多少钱一斤呀?哈哈!”
男生们都笑起来,公鸭嗓似乎被激怒了,狠狠撂下话:“我跟你们打赌,三个月我不能成功,我就不叫王小帅,改叫王八蛋!”
画未的身体狠狠一颤,心里又冷又怕。
一个冷酷有力的声音响起:“你们小声点行吗?别污染了我的耳朵。”
“关你什么事?”公鸭嗓大声嚷。
“就关我的事。”那个声音镇定坚决。
画未悄悄望过去,一个男生正单手撑着荷花池的栏杆跳下来。他身形高瘦,敞开的白色衬衣里面是一件蓝色球衣,7号。他有一张帅气的脸,眼角眉梢透出冷酷。
他抬头,目光与画未相遇。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这微笑似曾相识。
画未办好手续准备去宿舍,一转身就听到有男生说:“王小帅,去帮美女拎箱子呀!”
画未一阵反感,目不斜视,只盯着自己的箱子走过去。
忽然,穿7号球衣的男生大步跑过来,他拎起画未的箱子,果断朝女生公寓的方向走去。他走得那么快,像一阵风。
画未感激又忐忑地跟上去。
那群男生又吹起口哨。
女生公寓是一栋乳黄色的大楼,绕着一圈粉红色围墙,墙内有绿色灌木丛、高大的桂花树。公寓外停满各种颜色和款式的私家车,家长们拎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
男生在公寓门口放下箱子,双手插进裤兜,静静地站着。画未小跑着过来,微红着脸想说谢谢,他抢先说:“不用谢我,也别怀疑我动机不纯。这学校龌龊的男生不少,你自己当心。”
他的声音冷冷的,毫无温度,然而那一抹似曾相识的微笑又在他的嘴角绽开。清晨的阳光笼罩在他脸上,光芒万丈。
画未有莫名的亲切和心动,她紧张地笑了笑,目光从他的肩膀望出去,灰蓝的天空里浮着暖白的云朵,云朵的边缘映出绯红的光,像一幅又悲又美的画。
她的视线悄悄移到男生脸上时,男生却大步跑开了。
女生公寓有六层,每层十二间,分四人间和八人间。画未的宿舍在302,是一个四人间。画未在左下铺看到自己的名字。床已经铺好了,一个短发女生正靠在床上玩手机。
她抬头看了画未一眼:“你是姜画未吧?你住上铺,我不想爬上爬下。”她语气礼貌,但眼神里带着一股令人不愉快的霸气。
画未爬上去开始铺床,她看到了床栏上的名字:梁阮阮。
画未的对面还有一张上下铺,上铺空着。下铺的女生很忙,她戴美瞳,喷香水,夹眼睫毛,床边的书桌上堆满了鲜艳的瓶瓶罐罐。她忙里偷闲朝画未挥手:“嗨!你是姜画未吧,我叫艾莉莉。”
艾莉莉很漂亮,日韩风,甜美系,有点做作,但却讨人喜欢。
画未收拾好,走到阳台上往外望,越过围墙,她能看见校园大道,大道上人来人往。她又想起那个男生,他的微笑,他的声音,他蓝色的球衣。
他是谁?她还能遇到他吗?
第一节是晚自习,班上的同学轮流自我介绍,有些人有趣,有些人深沉,有些人则很简单,但每个人都努力留下好印象。
画未满心的期盼落空了,她没有看到穿7号球衣的男生。
七中是锦城一流的高中,能进入七中的学生,要么成绩拔尖自己考进来,要么家境优渥交择校费进来。在七中,成绩拔尖的学生,多数家庭也不差。
画未的同学们几乎个个衣着光鲜,举手投足间带着自信骄傲。
她再看看自己,衣裳黯然,举止拘谨,一进学校就被嘲讽。
艾莉莉和她是同桌,在自由聊天时,艾莉莉和前后桌叽叽喳喳说得热闹。画未却默默坐在一旁,也没人主动找她说话。清晨她还在祈祷未来的美好,但只过了一天,她已感受到现实的沮丧。
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七中,她该自信坦然,她也在努力长大,可她仍然心虚,她担忧周遭的目光都已看穿她:她家庭卑微,内心不够强大。
她越是忐忑惶恐,就越是期盼穿7号球衣的男生出现,那心情像冬天期待花开,雨天期待日出。仿佛有了期待,黯淡时光也能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宿舍四个人,有个女生的家离学校很近,她不经常住宿舍,跟大家也少有交集。画未很快看清,在她和梁阮阮以及艾莉莉之间,梁阮阮最强势,她最弱势。
梁阮阮是交择校费进来的,她成绩一般,不爱打扮,眼神桀骜,在班上独来独往。但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很快与几个高二女生打得火热,为首的女生叫柯夏,是校长的亲戚,据说她因此有恃无恐:经常逃课,欺负男生,顶撞老师。
柯夏她们经常到302来,横七竖八地躺在梁阮阮床上或者那个不常住宿舍的女生床上,她们吃零食,讲笑话,说八卦,肆无忌惮。
一开始,梁阮阮就没把画未和艾莉莉当朋友姐妹,也没打算跟她们发展成朋友姐妹的关系,她从不跟她们说笑,也不跟她们分享零食,她从不打开水,做卫生,倒垃圾。她有时很晚才回来,也不管她们都睡着了,打开台灯,洗脸刷牙打电话唱歌。
但即使被吵醒,画未也从不作声,她已经很孤单了,不想再树敌。
艾莉莉则会抗议:“你轻点不行呀?”
艾莉莉跟画未差不多,家境不好,但也是凭分数考入七中的。但她跟画未不同的是,她爱说爱笑,开开心心,她又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因此很受男生欢迎,也不被女生讨厌。
她又比画未更现实,她知道自己缺什么,想要什么,也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去争取。一开学就有好几个男生对她表达好感,她撇撇嘴对画未说:“那些人我都不喜欢,但我还是要选一个,一来能借他拒绝其他男生,二来呢,我也需要被照顾。”
画未也收到男生写来的信不管那辞藻多华丽,态度多热情,都不能打动她丝毫,她的念头简单得近乎偏执:除非是他写的。
那个他,当然是穿7号的球衣的男生,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竟然都联想到他写信给她,她不禁在心里呵呵笑。
不久,一个精瘦得像猴子一样的男生来找画未。他说:“姜画未,我叫王小帅,我家里有三栋别墅、两辆奔驰。我不屑于写什么诗什么信,送什么小礼物。喏,这是我的信用卡,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他自以为风流潇洒,霸气外露。
画未直视着他:“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也不打算认识你。”
王小帅气歪了嘴,却又讪笑:“没关系,我会用我的诚意打动你。”
他还放话出来,谁要是敢跟他抢,他就拿钱把谁砸晕。他本来该上高二,但因为打架斗殴被留级。他一向横行霸道,很多人也不愿意得罪他。
不久,画未就听到其他女同学在议论隔壁班一个叫秦大宇的男生,据说他家境优渥,父亲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但眉目温和,看起来蛮有家教的样子,对女生也彬彬有礼。他常常在课间来找艾莉莉说话,艾莉莉也很自然地和他谈笑风生。不久,艾莉莉说:“就他吧!热情,有钱,天真单纯,绝佳人选!”
画未听了淡淡地笑,秦大宇给她的印象倒也不坏。
不过,她发现,艾莉莉和秦大宇的关系,似乎比普通朋友更亲密。因为有几次,晚自习下课,画未看到艾莉莉和秦大宇在在公寓围墙下的树荫里说话时,身体挨得很近,很暧昧的样子。
十月底,七中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市的新闻。高二的一个男生因为和女生闹矛盾,竟然在教室里用水果刀扎破了女生的手腕,鲜血流了一地。
大家在宿舍里议论,都感叹男生的穷凶极恶,梁阮阮也罕见地加入讨论。
梁阮阮说:“在七中,你没背景没胆识,你就算和男生做朋友,也只能沦为男生的玩物……”
艾莉莉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梁阮阮?”
“噢噢噢,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姜画未。”
“你又凭什么说姜画未?”
“我看她不是那种愿意沦为玩物的女生,那不如加入我们吧,怎么样,姜画未?”
画未心里一怔,说:“加入你们?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啊?我们成立了一个组织叫‘Fly’,F-L-Y,专门保护女生的,女生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来找我们,不过要收钱的。当然啦,如果你加入我们就是自己人了,既不用花钱,也没人敢欺负你。”
艾莉莉不屑:“就算画未要拉帮结派,也不会跟你们一伙!再说,她才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待宰羔羊呢!”
画未以沉默表示拒绝。
“你现在不加入,信不信迟早求我?”梁阮阮说,“你都没意识到,你自己的处境多危险!”
画未终于看到了穿7号球衣的男生,一次是他在操场上奔跑,一次是他在走廊里踢足球,还有一次是他在校道上悠然地走着。
他也看到了画未,他们隔得有点远,但目光却像越过银河的星星一样,遥遥交汇。
画未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没机会走近他,与他说话。
但她知道了,他就在这里,转一个身,走一段路,恍惚一瞬间,她都有可能看到他,遇见他,她好欢喜。
王小帅仍然没放弃。他发现信用卡不能收买画未,他也找人帮他写措辞优美的信,也买了挂坠、手链、毛公仔之类送给画未。画未从不接受。王小帅也常到教室外、宿舍楼下等画未,邀请她看电影、吃饭,或者只为和她说上一句话。
画未根本不理她,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那天在荷花池旁的言行,已充分证明王小帅是一个多么无耻的人。
但王小帅越挫越勇了,不是他多么欣赏画未,而是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还从未遇到过挫折。何况,他以为,像画未那种穷家女,怎么可能不为男生送的眼花缭乱的礼物动心?
他又怎么会知道,让画未心动的,是那个穿7号球衣的男生。
十一月的一个周末,画未午睡刚醒,艾莉莉大声喊她:“画未,快过来,我在校园贴吧里看到一个帖子,提到了你哦。”
画未就过去看,帖子的标题是:高一新生中最热门的几个名字,来看看都有谁。
画未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楼主对她的描述是:油画气质的美女!成绩超好,眼睛超美,被好几个男生虎视眈眈,但至今无人得逞,包括王小帅那种老油条!如果谁能博得她的好感别忘了跟帖宣告!
画未还瞥到一条回复:魏泽川是不是对她有意思?真要是那样,这倒是很令人期待的一对啊,美女帅哥,都是冷酷星人!
画未问艾莉莉:“魏泽川是谁?”
“喏,热门名字里不是也有嘛!”
画未找到那个名字看下去,楼主对他的描述是:帅哥,重义气,好打抱不平,能踢球能打架,初中时就全校闻名。楼主作为男生也承认他走路吹口哨的样子超帅。但此人对美女的防御指数超高,堪称冷酷到底!再八卦一点,此人的家庭背景很具传奇色彩,据说父亲曾是江湖老大,母亲是红极一时的交际花。
“你真的不认识魏泽川?”艾莉莉问画未。
画未摇头。
“他确实给人很冷酷很不好接近的感觉,但也真的很帅啊!秦大宇指给我看过,他跟秦大宇是初中同学。他说初中时就有女生倒追他,但他谁都不理。”
艾莉莉说得两眼放光,画未笑着走开,她对这种校园八卦不热衷。她常是话题人物,深受其害。但她不能阻止别人八卦,能做的就是不听不看。
何况,她真的不认识什么魏泽川。
画未收到一封匿名信,信是从邮局寄来的,但从邮戳来看,寄信人就在七中。信很短:“姜画未,我一直在关注你,你是一个好女孩,但是七中环境很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如果你遇到困难,需要帮助,请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帮你。我的电话号码是136********”
画未从拙朴有力的笔迹猜测,写信的人是一个男生。画未能感觉到那简短话语里的真诚。
她将信折好放回信封,放在了书桌里。
时间已是初冬。
画未认识了班上的每一个同学,熟悉了校内的每一处建筑。她成绩优秀,备受老师偏爱,还成了热门人物,但她还是感到孤独。她没有朋友,虽然与艾莉莉相处得不错,但也缺少默契、灵犀,不能推心置腹。
她一直想,世界那么大,总会有人懂我吧?若是那个人出现,或许不需要前因后果、过多言语,只需一个会意的眼神,微笑颔首,便已足够。
这天中午,画未顺着走廊走到了美术教室外。
这是一栋古老的综合楼,楼前树木郁郁葱葱,楼后是一片废弃的旧花园。综合楼的一楼就是美术教室。七中的美术班师资强大,坊间称“美院后花园”,令许多美术生向往不已。
画未从小喜欢画画,也学过几年。但家里不同意她继续发展,一是学美术费用太高,家里无力负担;二是画未成绩这么好,考个好大学能有更好的出路。画未也不坚持,中考时没有参加七中的美术班考试。但她的梦想没变:做插画家,画温暖明亮感人的图画。
初冬的天空又高又远,美术教室外的大榕树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教室里静默无声,敞开的玻璃窗下,一个女生坐在窗边,正用水粉画一组静物,苹果、橙子和香蕉在她笔下充满热情的感染力。她画着画着,探身抓了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咬得脆响。
她脑袋一歪,发现了画未,冲画未笑了笑。她留着厚密齐刘海,圆脸大眼,像漫画少女。
画未被她感染,也笑起来。
她又探身抓了一个橙子递给画未。
画未抛着橙子:“静物都被吃了,怎么办?”
“静物嘛,本来就是拿来吃的。吃下去才能达到画画的境界呀,胸有成竹嘛!”女生咯咯笑,又埋头画画。
画未握着橘子走开。她虽不知那女生的姓名,但她竟对那女生有好感。
下午,画未在公告栏看到一份通知:凡是有志进入美术班学习的本校学生,可报名参加校内考试。
美术班公招时门槛很高,能考进来的学生不多。这种校内考试也不过是变相多收钱。
画未将通知从头到尾细细看,心里却也知道,这与自己无关。
月末放假,画未回家。晚饭的时候,她和冯小娥说起美术班又要招生的事。冯小娥是画未的妈妈,但在画未心里,这个妈妈多数时候是作为一个叫冯小娥的女人而存在。
冯小娥打断她:“你想都别想!你自己算算,为学画画,你这几年糟蹋了我多少钱?要不是这样,我能给你买多少漂亮衣服鞋子!”
画未大窘,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也没想去报名。”
“哼,我还不晓得你,你没死心。姜画未,我劝你认清现实吧,看看你老爸那样子,他还等着你养老呢!靠画画,你自己都会饿死!”
画未不过说了一句,冯小娥就扯出这么多,但她不会介意。
姜爸不说话,闷头吃饭。
画未才十六,但姜爸都五十五了,而且他本人看上去比实际年纪更苍老。他原先是钢铁厂的工人,钢铁厂劳动强度大,所以去年病退了。病退工人没津贴,工资也少。冯小娥一边抱怨着男人没用,一边将家里的积蓄入股麻将馆。她本来就好打牌,从此更心安理得地泡在牌桌上。
吃了饭,冯小娥甩手往麻将馆去了。
画未正要收拾桌子,姜爸站起来说:“你去吧,我来。”
十几年来,姜爸对她说得最多的三句话就是“吃了吗?”“吃饭吧?”“你去吧,我来。”
他疼爱女儿,愿意不惜代价帮女儿达成心愿。但面对这样的妻子、这样的现实,性格本就懦弱木讷的他也无可奈何,他心中有一种为人父却无法尽责的羞愧,他连安慰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但姜爸也从不抱怨。
他娶到冯小娥也实属不易。他做钢铁工人收入不高,性格又木讷,四十来岁都还没成家,远方亲戚就给他介绍了冯小娥。冯小娥比他小十二岁,娘家在偏远农村,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她读过初中,能说会道,人长得水灵秀气,丹凤眼里透着小精明。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嫁到城市过上好吃懒做的好日子。
姜爸满心欢喜地娶了她。
后来就有了画未。
可冯小娥不是贤妻良母。她开过杂货店,摆过烧烤摊,做过服务员,可没一样做得长久,唯一让她孜孜不倦坚持下去的,就是打麻将。为了打麻将,她能彻夜不归,不管不问丈夫和女儿的温饱喜乐。左邻右舍都明里暗里鄙薄她,说恐怕她也在外头勾搭男人。丈夫和女儿在这些风言风语里担惊受怕,她却只管扭着屁股走路,依然对人有说有笑。
她对丈夫和女儿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还想咋样啊?换个老婆换个妈?说不定还不如我呢?将就过吧!”
画未家住在钢铁厂职工楼,灰旧的老楼,家也狭窄暗淡,家具和电器都是旧的。家里最明亮的地方是画未的房间。窗户上挂着蔷薇花窗帘,小床上铺着太阳花床单,墙壁上贴着她画的画,色彩温暖。
她在窗下看书,傍晚的微风吹进来。
“画未!画未!”楼下有人喊她。
她站起来,往窗下一望,陆昊天。
十年前,陆昊天的父母也在钢铁厂。他们都住在钢铁厂的职工大院。谁家夫妻吵架,孩子犯错挨打,风一吹整个大院就都知道了。人人都知道冯小娥是个什么人,于是姜家成了邻居们茶余饭后的最好谈资。孩子们不辨是非,也骂冯小娥是妖精,还说画未是妖精生的,他们嘲笑她,欺负她,她不反抗,不求饶,不讨好,于是她成了大家孤立的对象。
但陆昊天不是“大家”中的那一个。他一直对画未好,他陪她跳绳,看她画画,带她去外婆家摘橘子,还帮她打跑朝她扔石子的男孩。
画未就这样的境况里,默默上进,偶尔快乐,像树木一样生长着。
陆昊天在楼下等画未,怀里抱着一本大书。他皮肤白皙,五官秀气,气质温润,就像古时候的书生。
“哈罗,小骚年!”与陆昊天在一起,画未常常不自觉地轻松活泼起来。
“喏。”他将怀里的大书递到画未面前。
“画册!雷诺阿?……”画未惊呼。
“我就知道你喜欢。”
“可是很贵呢……”她在图书城看到过这本画册。
“下个月你十六大寿嘛,提前给你的礼物。”
“哦,那我笑纳啦!”她将画册抱在胸前,微微叹气,“可惜我不再学画了。”
“那有什么关系,手是你的,笔是你的,想画就画呀!”
画未懂得他的安慰和鼓励,她抿嘴笑笑,换了话题:“三中怎样?”
中考时,陆昊天的志愿也是七中,但差几分没考上。他母亲便做主为他选了三中,虽然三中也是锦城的一流高中,但陆昊天一直闷闷不乐。他原本是想,画未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两人边走边聊,又到路边小店买了奶茶喝。
陆昊天的手机响了,是他母亲打来的,问他在哪里,催他回家。
陆昊天恋恋不舍地看着画未,语气乖顺,唯唯诺诺地应着。
画未却笑眯眯地道:“回去吧,乖孩子!我迫不及待想好好看雷诺阿!”
陆昊天有些无奈:“我妈说家里来了客人。”
“嗯。你快回去吧,小心骑车呀,拜拜。”
画未站在路边,望着陆昊天骑车的身影消失在灯火闪耀的夜色里。
陆昊天的母亲是一个强势而精明的女人,她看不起比自己弱小穷困的人,尤其像冯小娥那样的。她看到儿子和画未关系密切,心里一直不大乐意。这一点,当画未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就感觉出来了。
这感受并不愉快,但她却也知道,这不过是人之常情。但是她也想,如果有机会,她要对陆昊天的母亲说:“阿姨,你不需要提防我,你多虑了,想错了。”
月末假只有两天,画未带着画册回到学校。
晚自习,班主任还没有来,男生们追逐打闹,女生们高声说笑。一个男生追着另一个男生往画未这边来,后面的那个竟将前面的推倒在画未身上,画未大窘,惊慌地站了起来,男生却又顺势往她身上靠。
画未条件反射地将他猛地推开。
他摇晃着站稳,竟然伸出双手向全班做出“V”字手势。
男生们起哄:“噢,噢,噢!”
画未激愤,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击,她趴在桌子上蒙住头。
梁阮阮快步走过来,她揪住男生,说:“道歉!”
男生还在嬉皮笑脸,梁阮阮厉声说:“我说,去向姜画未道歉!听到没有?!”
男生愣住,梁阮阮上前一步,迅速擒住男生的胳膊反剪在背上,押到画未面前,说:“道歉!不然我要你好看!”
男生满面通红,想反抗却无能为力,他被梁阮阮钳制得死死的。他只得生硬地对画未说:“对不起。”
全班寂然无声,画未一直趴在桌子上没有抬头。
回到宿舍,画未说:“梁阮阮,谢谢你,多少钱?”
“哈哈,我要想收你的钱,事先我就会跟你谈好价钱了。但今天你总算亲身经历了吧?在这里,像你这种没有背景、性格又软弱的美女,没组织罩着是肯定不行的,怎么样,加入吧?”梁阮阮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嘲弄。
“我不软弱,也不想加入,但我还是感谢你。”画未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百块钱,放在梁阮阮桌子上。
“你很清高?看不起我?你以为你比我高贵?你算什么?”梁阮阮被激怒了,她抓起钱扔还给她,又说,“如果你不软弱,你就不该趴在桌子上像羊羔一样!就该抓起椅子砸他的头!”
画未收起钱,郑重地说:“梁阮阮,我欠你的。”说完,她进卫生间洗漱。
画未出来时,梁阮阮那帮姐妹正东倒西歪地靠在梁阮阮床上吃烧烤。柯夏怀里抱着画未的靠枕,她啃完了鸡爪就用靠枕擦手。
“那是我的靠枕。”画未提醒她。
“哎哟,我不晓得哎,我以为是梁阮阮这货的呢。”她说着,将抱枕很嫌弃地扔过来。
画未接住,抱枕上已有了油腻的烧烤味。抱枕她明明放在床上,怎么可能会被误以为是梁阮阮的?她看了梁阮阮一眼,梁阮阮带着挑衅的神情,好像在说:“就是故意的又怎样?你过来抽我啊?”
画未将靠枕套子取下来拿去洗。等她洗好出来,她的枕头又莫名其妙地躺在地上了。
艾莉莉靠在床上煲电话粥。
那些女生已经走了,梁阮阮躺在床上,又用那种挑衅的眼神望着她。
画未不理她,捡起枕头爬上自己的床。
熄灯了,梁阮阮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了几句,语气变得暴躁:“不!他生日我更不回来,祭日还差不多……我凭什么感激他?他那么有钱,给多少女人花啊,给我交点学费算什么……我就是恨他……好了好了,你要想我就来看我……”
梁阮阮啪地合上电话,狠狠地翻身。
梁阮阮打电话时从不避讳,她妈妈也来过宿舍几次,因此画未和艾莉莉都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她妈妈,电话里要过生日的人是她爸爸。她和她爸爸关系不太好。
冬渐渐深了。王小帅还没放弃,他的耐心即将用尽,开始恼羞成怒。他在宿舍、教室、操场上,对画未围追堵截,画未依然扬着头,不理睬。他狠狠地说:“我还不信这个邪了,还有不被我王小帅打动的女生!”
一次午休时间,王小帅和他的两三个朋友站在楼梯口,挡住画未去教室的路。画未看到了他们,转身往图书馆的方向走。
一个男生大喊起来:“姜画未!王小帅一定会和你成为好朋友的!”
其他两个男生也一起喊起来:“姜画未!王小帅一定会和你成为好朋友的!”
王小帅笑得厚颜无耻:“兄弟们,使劲喊!再大声点!”
来来往往的同学都在笑。
画未羞愤无比,不知所措,手已经在颤抖。
一个男生踢着足球跑过来。他飞起一脚将足球准确而有力地踢向王小帅。王小帅暴跳起来:“你瞎眼了呀!魏泽川!踢到老子了!”
男生冷冷哼笑。他捡起足球跑过画未身边,他冲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明明是阴天,可画未明明又看见,他脸上阳光跃动。
是他,原来他叫魏泽川。原来他就是魏泽川。原来当她遭遇危急,他就会出现。
画未望着他,心里涌起暖暖的感动。
走向教学楼的同学多了起来,王小帅几个人也嬉笑着散开了。
一个人跑过来,伸手嘭地将魏泽川怀里的足球击落,大声说:“你在这里搞什么鬼?!臭小子!”那人是梁阮阮。
魏泽川捡起足球,做出要砸她的样子:“你搞什么鬼呢?臭丫头。”
画未惊诧。
魏泽川跑开。
梁阮阮冷笑。
晚自习下课了,画未还待在教室。
学校为了鼓励大家复习,迎接期末考,在晚自习后教室还有半小时的亮灯时间。画未倒不是为了复习,只是梁阮阮那帮人每晚都聚在302吵嚷,她待一会儿再回去,她们也差不多散了。
有时艾莉莉和秦大宇也会在教室的角落像背景一样存在,但今天没有。
倒是有几个同学真在埋头复习。
快熄灯了,画未走出教室,天空飘起细小雪花。
公寓门还开着,有人进进出出。302宿舍的门却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画未推门,推不动,她掏出钥匙开门,发现门已经被反锁。她敲门,喊:“请开开门。”里面没有应答。她提高声音又喊了两遍,只听梁阮阮说:“她们都不在,你求我,我就给你开门。”
“我凭什么求你?这是宿舍,不是你家!开门!”
“不开,你求我,要么答应加入我们,怎样?”
画未一时无语。她想了想,冷静地问她:“你为什么一直要我加入你们?我知道你绝不是为了保护我,那么,我能知道原因吗?”
里面过了会儿才传出回答:“我恨你,可以吗?”
长到十六岁,她被人嘲笑过,同情过,讽刺过,误解过,冷落过。她自卑缄默,她不懂讨喜迎和,不会说乖巧的话。她只是默默做想做的事。她从来都不是老师、家长和同学都会喜欢的那一种女生。
但她确信自己从未招人憎恨,她从未向人索求或占有过不属于她的东西,也从不曾对任何人做过任何坏事。
“你为什么恨我?”她问。
“不需要理由。”梁阮阮答。
画未沉默。雪花从天空纷乱落下。路灯的光影寂寞又温暖。这样的夜晚,有人恨着她,那么,有人爱着她吗?父母无疑是爱她的。可冯小娥让她感受到最多的是忽略和抱怨。姜爸和她说的话总结起来就那三句。童年留给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半夜一个人在家的害怕。
还有其他人吗?陆昊天?曾经要好但因升学疏远的朋友?魏泽川?王小帅?她渴望着却尚未出现的朋友?她越想越觉得悲哀,越悲哀越发觉,自己多渴望真诚的爱啊!
可她不能自怨自艾,不能自卑自怜,无论如何,她不屈服,不哀叹,她要努力长大。她从宿舍门前走开了。她宁愿去教室冻一夜,再找班主任申请调换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