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足了女人精气的杨柳树像浇透了头遍水的春小麦,精神头儿拔节分蘖似地冒出来。他扛着锹头大步流星走在田埂上,卷起一泡黄尘。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把杨家的几顷地侍候得像画一样。村民们路过他家的地,都要圪蹴下来抽一袋烟,烟锅嘴子巴咂得山响,地种得咋能像画一样么。
下工的路上,他极目眺望村口的那间茅草房,心里暖融融的,痒酥酥的,要长出草来开出花来。
回到家,锹头往门口一戳,跨进门槛揭锅盖,看是一锅酸粥。他把锅盖甩在锅沿上,横声横气地说,我要吃焖面,重做。
大小姐黄缎子显然吓了一跳,脸色煞白地看着男人。
这男人跟以前不一样了呀。他的身材似乎也比以前高大魁梧了,腰板直得像一棵树,两只大脚板能把地跺个坑。他站在地下,房子一下子变小了,拥挤了。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自己的男人吗?是什么让他突然之间变得鞘里有了剑堂里有了弹?黄缎子被慑住了。
她猫腰下地。下了地,她不知道下地要做什么。她在地下打转转。
男人又喊了一声:和面,做焖面。
黄缎子清醒过来。男人要吃焖面,可她从来没有做过焖面。她吃焖面都是奶妈做的。她圪蹴下捂住脸哭了。
杨柳树第一次听到媳妇哭,声音像婴儿一般,一股奶气。她的脸伏在交叉的双臂上,肩膀和屁股蛋子精巧而圆润,像一匹缎子。杨柳树出了一身汗,一半是吓的。他怎么敢在媳妇面前撒野呢?这是黄家的大小姐,是他应该供在佛龛里的神仙。他拽拽她的袖子,她还在抽泣。他把她抱起来放在炕上,说,别哭了,我做焖面,我做焖面。
晚上吹熄了灯,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尾。临到快天亮了,杨柳树胡乱穿了衣裳,从躺柜里扯出一块料子,又从粮房提了一袋子白面,向村口走去。
河曲女子说,柳树哥,你来就来,想吃啥就说,别带料子来了。我图有个人在我的茅草房里暖和,我呢,也算是个有用的人,给哥解解乏。
杨柳树把圪堆冒尖一碗焖面吃见了底,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给你就拿着,做件衣裳穿上。
河曲女子说,这哪是我们穿的衣裳,不让人笑话死。这是给讨吃子抹金羞死佛哩。
杨柳树圪蹴在炉膛旮旯,点着了一锅烟,说,都是人么,你长得那么袭人,穿上可喜死了。
河曲女子的脸上飞起了红晕,她摩挲着大腿上的料子,说,这是缎子,摸一摸,感觉身上就长出肉来了——哥,你不在的时候,我放在身子上贴一贴,就想起你对我的好,心尖子抖哩。
杨柳树的手心开始发麻了,他窝着脑袋说,那就做个衣裳穿在里头,我来的时候给我看。
河曲女子唏嘘着说,阿弥陀佛,穿在里头造孽哩。这么好的东西用剪子裁了,那还不把人肉疼死。就这么囫囵着,哥到我炕上,我把它在哥的身子下面铺一回,让哥绵溜溜地舒坦——
杨柳树的眼睛湿了,使劲巴咂空烟锅子,像亲着一个心爱女人的嘴。
河曲女子把娃挪到后炕,把大腿上的缎子铺在了炕头上。她跪着,双手抚平缎子,一对奶头晃动着。她的手粗糙,把缎子挂住了,心疼得直吸气。
河曲女子说,哥哎,你说这缎子滑溜溜的是用啥做的。
杨柳树囊着鼻子说,好像是一种虫子。
河曲女子惊得眼皮子跳了,她说,怪不得,我一碰它就痒哩。她伸出嘴来吹熄了灯。
杨柳树还是圪蹴在地下不动。
河曲女人说,哥,你嫌妹子粗笨哩。
杨柳树说,不是,妹子比缎子还绵哩。只是,我来你这里心里不踏实。家里的大哥回来了,我的脸往哪搁。
河曲女子说,你别怕他,他只是娃的爹,他不是我的男人。
杨柳树在黑暗中愣怔了。
河曲女子说,我们是在走西口逃荒路上认识的。后来有了娃,他就带我到了隆兴长,他跑青牛犋,安顿我在这儿等娃长大。
那你们没有成亲吗?
没有,他口里有家。挣点钱就回去了。
那你咋办?
等娃大一点,就地找个人家。
哎呀妹子,不成亲就不应该怀娃,你带上个娃咋能找上好人家么。
唉,也没想怀娃。晚上没有睡的地方,也没有盖的。冷,就挤着,挤着挤着就有娃了。唉。
那我心里就更不落忍,村里要传出闲话来,你更不好活人。
哥,你别那么心重。隆兴长不是我的家,这儿的人不待见我,我到别的村去。这巴掌大的茅草房一个时辰就搭好了。河套这地方就是养人。你要是稀罕我,就啥也不要想。你是耧,我是地,你想咋种就咋种。我是麦子,你是腰子,想咋捆就咋捆。我是糜子,你是碾子,你想咋磨就咋磨。我就是一锅饭,你想吃稠的想吃稀的,全由着你。
妹子,你人这么好,咋活人么。
哥,我这不是正活人着哩。
麦收的时候,奶妈来了。她用二饼子车拉来了大小包裹,看样子一时不走了。
奶妈动嘴之前总要说一句阿弥陀佛,她长得慈眉善目。这让杨柳树想起了娘,家里来了一个老人,就像是睡在老屋里一样,一种陈旧的温暖,让人心里安妥。奶妈住下来之后,杨家有了一点烟火气。一天三顿饱茶热饭,日子过起来了。
抢收的时候,杨柳树雇佣了几个口里的短工,没明没夜地收割,累了就枕着麦捆睡一觉,单怕一场暴雨把炸了穗儿的麦子糟蹋在地里。河曲女子知道麦收的要紧,就让杨柳树提来两袋子白面,每天做了饭送到地头。短工们以为送饭的是家里女人,也就嫂子长嫂子短地唤着。河曲女子脸红扑扑的,咬着下嘴唇笑。杨柳树低着头割麦子,陇子到头了也不抬一下头,换了陇子继续割。短工们就开玩笑说,东家大哥,嫂子想你了,扣子都崩开了,要不我们端着碗到渠沟里吃去,你们在麦垛后头歇个晌,我们也好喘口气。说着他们真端着碗走了,挤眉弄眼地嘻嘻傻笑着。
看着四周没有一个人了,两个人红着脸勾着头,靠麦垛坐了。河曲女子盛了饭放在杨柳树手里,看着他嘴放在碗沿上往肚里刨。
你也吃呀。
我,吃过了。
杨柳树抬头看了一眼河曲女子。他以前都是黑灯瞎火的时候看她的,正午的阳光下,河曲女子的脸白里透红,眼睛黑里透亮,像一盘饱满的向日葵。杨柳树嘬着牙花子说,你没吃饭。
河曲女子忸怩着说,我不能吃饭,一晌没喂奶,奶胀得要破了。
杨柳树看了一眼河曲女子的胸脯,打了个嗝,噎着了。
河曲女子屁股挪过来,拍他的后心。麦芒扫红了他的后背,她心疼地给他搔痒痒。就这样你磨我蹭的,滚进了麦垛里。他们钻在麦垛里,你抱我我摸你,别的没干。杨柳树口干舌燥喘粗气,可他只能在村口那间茅草房里,圪蹴在地下香油辣水地吃上一海碗焖面,从脚板心到脑门心都冒出了汗,浑身热烘烘痒酥酥的,扑地一声吹熄灯,空气中飘出淡淡的胡麻油的香味时,他才能没头没脑地扎进她的怀里,把两个人揉碎、捣烂、搓绵。河曲女子奶胀得难受,杨柳树就窝在她怀里吮她的奶。杨柳树说,该给娃断奶了吧,都一岁半了。河曲女子戳了一下杨柳树的脑门说,苶子,断了奶又怀上了咋办?带上两个娃就剩下讨吃了。
他们从麦垛里钻出来,杨柳树看见,小脚奶妈正拧巴拧巴往地堰外边走呢。他惊得出了一头的汗,奶妈看见麦垛里的他们了吗?
奶妈来了以后杨柳树就卷了铺盖到厢房里住了。奶妈就和大小姐住在正房里。
奶妈纳鞋底,大小姐搓麻绳。奶妈说,你嫁了他就得认了他,男人是天,女人就是再粗的豆芽也长不到天上去。你就是金子做的身子,那也是杨家的媳妇了,趁年轻生个一男半女,日子也就过热乎了。你看这冰锅冷炕的,咋熬出头么。
黄缎子叹了口气。
这是你的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现在要把你的心从天上放下来。你看现在,苏家的少爷成了黄家的二女婿,病病歪歪的,瘦得像一张羊皮。如果没有那个晚上的倒霉事,你就嫁给苏家了,不定哪天就成寡妇了。所以啊,坏事变成了好事,嫁到杨家是老天爷开了眼,你认命吧。
黄缎子又叹了口气,说,猪皮贴不在羊身上,两张皮。
奶妈说,男人你得暖他的心。咋暖他的心呢?就是侍候好他的嘴,不然他的心就跑到别处去了。你得听奶妈的话,本来就下嫁了,人家再不把你当回事,那不亏得脚后跟流脓哩。
黄缎子停下手里的活计,小腿上搓得洇出了血。她说,奶妈,有一个事我一直不清楚,一个女人咋样就叫做被人糟蹋了?
奶妈咬牙切齿地把针从鞋底子上拔出来,她又想起了那个晚上的事情,眉头上绾了个疙瘩。她说,傻丫头,你还不知道咋样就是被人糟蹋了?
黄缎子眯起眼睛说,他就是抱住我亲了几口,那我就是被人糟蹋了?
奶妈的锥子扎在了虎口上。阿弥陀佛,你说甚?
巴雅尔抱住我亲了几口,大家就说我被人糟蹋了——
天呀,我的乖乖,你咋不早说呀?你流了那么多的血,锦绣堂的郎中——
郎中也是听说我被人糟蹋了,才下了那样的结论。
奶妈拍着大腿面子,眼泪喷了出来。老命呀,你没有被人糟蹋呀,你咋不早说呀,我们都弄错了,我的天呀。
黄缎子想,错了就错了。只有我和巴雅尔知道,我是干净的。
奶妈突然止住哭声说,闺女,那入洞房那天,见红了吗?
黄缎子低下头说,是他娘死的前一夜,见红了。
那柳树看见了吗?
没看见。
哎呀我的天哪,亏了,亏了一个女人最值钱的东西,还是哑巴亏啊。自己的男人没看见和没有一样,我的天哪——
奶妈别哭了,天黑了,赶紧给柳树他们送饭去。
奶妈拍着炕席说,饿不死他,这个挨千刀的枪崩货。
月亮像个跛子,在云层间一瘸一拐地走着。奶妈念经的声音像由远而近的一片马蹄声。黄缎子停下手里的算盘,看着胡油灯阴影下奶妈的脸。在黄缎子的心目中,奶妈是慈善的,她那张脸长得,每一条皱纹都在笑。黄缎子看奶妈的脸,奶妈脖子上的脸是那样的生疏,她微闭双眼,咬紧牙关,她的牙齿之间咬着哪个人的名字或者哪个人的骨头和血肉,她是凶狠的甚至是狰狞的,她不认识她了。她叫了一声奶妈,奶妈没听见。黄缎子知道奶妈不是在祈祷,她是在诅咒。
不一会,天边滚过了闷雷,震得二十四眼窗嗡嗡地响。
在河套,木头窗格的多少是有讲究的。大户人家最多用的是七十二眼窗,正墙上一面大窗一面双扇门,就是满面门窗的好人家了,即使是有沈万三的家当也不能超出这个数。人生七十古来稀,活过了一个甲子就圆满了,再赚上一个本命年,已经到了极致,再越出这个数是会遭天妒的。中户人家用四十八眼窗,人活到四十八,儿孙满堂,有前面几十年挣下的家当,也有后面几十年攒下的福分,不骄不躁,不张不敛,四平八稳的好日子有头没尾。小户人家用二十四眼窗,才开头呢,好的在后面呢。以后家底厚实了,拆旧换新也不可惜,船小了好调头。河套人信奉劳动和知足,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种一碗收一瓮,种一瓮收一仓。太阳照着你也同样照着我,你家的麦子一穗儿五十粒我家的同样一颗也不会少。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人,能过上这样的小日子,牛郎和织女都会羡慕。说到底,在河套,直到住上了木头窗子的房子了,就算是功德圆满了。盖房子最要紧的是木材。有椽有檩有门窗木料了,四面墙最简单了,黄泥胶泥和上麦糠扣成土坯垒成墙,风吹日晒愈加紧固,冬暖夏凉。
暴雨从天而降,圈里的大小牲口直着脖子叫唤起来。房顶砸得砰砰乱响。无数条鞭子抽打着隆兴长的天空,鞭挞过后,村外响起了大呼小叫的声音。
奶妈在炕头睡着了,脸白得像一张黄表纸。
黄缎子把算盘塞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了头。
隆兴长遭受了冰雹的袭击,东南方比西北方严重。杨家的麦子被砍了头,在异日血红的朝霞里,直溜溜地站着。
杨柳树靠在麦垛上两眼通红。村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围住杨柳树说着宽心的话。乡亲们知道杨柳树把庄稼当爹侍候,撅起屁股受了一年,好不容易要收仓了,麦子一泡屎的工夫就烂在地头,那跟掉脑袋一样难受。女人们心软,擤了鼻涕抹在鞋底子上。男人们呢,当然多数人是同情,圆滚滚的麦粒子白白灌浆了,白白浇水了,白白上肥了,不心疼人还心疼种子哩。也有少部分人不以为然,冲着杨柳树的屁股蛋子踢一脚,说,庄稼不好一茬子的事儿么,又不是地让冰雹打漏了。能饿着你吗,你屁股后面有一座绸缎庄哩。一茬麦子对于你来说球头子大一点事情。赶紧起来吧,在地头睡了好几宿了,赶紧回去侍候媳妇去,媳妇跟上人跑了,那就太监入洞房球也没一条了。
不一会,人们把自己家的鸡都吆喝来了,有的抱着,有的用绳子穿得一串串。鸡们咕旦旦地叫着,扇着翅膀进了杨家的地里。一个个翘着尾巴低头啄食。鸡嗉子太小了,没一会就吃饱了。人们也就陆续走了。
杨柳树站起来,歪歪斜斜地往村里走。站在进村的那座小桥上,看到很多人围住村口的那间茅草房。河曲女子跟村里人是不来往的,一是因为跑青牛犋的,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不定哪时卷起铺盖就走人了,省得走时还得挨个打招呼,免得离开一个地方时的心酸。二是她和杨柳树晚上的那点事,如果和村里人熟了,人们吃饭的那阵工夫都要端着碗串个门子,碰着了,孤男寡女的就不好看。那这么多人是干什么呢?
正想着看到后村的苟五蛋一颠一颠地走过来,老远就挥着胳膊说,快去看看吧,那个跑青牛犋的女子偷了你家的几块布料,奶妈从茅庵房的后炕洞子里搜出来了,正让那个女子跪着给全村人认错哩。
杨柳树一着急,就从桥头上掉进水渠里。雨后正是水大的时候,呛得他懵了过去。
醒来是半夜。胡油灯下,炕沿上放着一壶水,一盆焖面。他是被焖面的香味叫醒的,他肚子实在是饿了。
他端起水壶喝了几口水,抓起一把焖面塞进嘴里。这时听得奶妈和黄缎子在外面拌嘴。
奶妈,你平时心眼那么好,咋就不放过一个口里女人,你看她可怜的,茅庵房连个窗户都没有。
这种女人不能可怜,就是穷得没有裤子也不能偷。
奶妈,那也不算偷。她家啥都没有,她只是想用这几块料子,以后给她的儿子娶个好媳妇。
不算偷,料子长了腿跑到她家炕洞子里了?
那是她太喜欢了,喜欢一样东西拿了就拿了,就算我们送她了。对于咱家那不算个啥,你为啥非要她跪着,交待是咋拿的,那不是剥人脸上的皮么。我看村里的人倒没嘲笑她,反而显得我们小题大作为富不仁。
杨柳树心里猫抓似的难受,眼睛湿了。那个河曲女子,承认自己偷了布料,承认自己喜欢那几块布料,承认偷了布料是想以后给儿子娶一房好媳妇,她承揽了全部——他的媳妇黄缎子,是那么通情达理,那么心眼好。想到这两个女人,杨柳树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索性哭出声来。
奶妈对厢房里的杨柳树说,哭甚哩,大男人家的,不就是几顷地的粮食么,明年再种不就回来啦?有黄家在,饿不着你杨柳树的。奶妈在装疯卖傻哩。
杨柳树用手背抹了眼泪,瞪着房顶的檩子,骂了一句脏话。
院子里寂静了,村子里寂静了。他赤条条地站起来,向村口的茅庵房走去。可是他绕遍了村子也没找到茅庵房。在这个村子里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座茅庵房。他像一个夜游的人踉踉跄跄的,像在寻找自己头顶上的魂。天亮前他扑倒在娘的坟头,娘啊娘啊,没有娘咋活啊。儿子不孝啊,儿子就是不敢打老婆啊,那个老婆,我下不了手啊,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