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建筑家和造园家中很多人都是多才多艺,懂得这个道理的。据先生在《怀念建筑家黄作燊教授》中介绍,黄先生与贝聿铭先生是哈佛大学研究院同学,二人都随建筑大师Walter Gropius教授学习,又都是Walter Gropius的得意门生。黄先生回国后不少设计至今仍保留着。他还开创了圣约翰大学的建筑系。1952年院系调整后,圣约翰大学和上海其他大学的建筑系并入同济大学建筑系时,他是第一任系主任。他学问渊博,很有才华,又酷爱音乐和戏曲,而且能上口唱戏,除了收藏戏曲唱片录音外,还收藏戏单、戏谱,对演员的生活也了如指掌,因此他讲戏、评演员演技都比别人讲得深,评得透。同样,其他许多冷僻的建筑设计,也只有他知道,这是多么不容易。一位名建筑师,就是要有这种修养。同济大学建筑系的后来的几位系主任戴复东教授和冯纪忠教授等也都是京剧迷,能上口唱,戴先生还能唱大面呢,所以,他们设计的建筑,艺术性高,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先生在《以园解曲以曲解园》中说:“古来大曲家又是大园林家,清代李渔(笠翁)可说是曲、园两界大家,这是众所知晓的。近几十年来,受了西方的影响,对我国固有的传统渐渐淡忘了,昆曲界除了俞振飞先生外,几乎很少人过问了。前几年我写了一篇《园林美与昆曲美》,俞老拍案叫绝,他说你救了园林,救了昆曲。这个道理说了出来,将使两种艺术又重现了相互光辉的前途。当然知音之感,我是忘不了他的卓见。”
园林与昆曲是互相依存的,先生重建豫园东部园时,希望豫园的古戏台成为“曲苑”,专供演昆剧之用,使曲与园交相辉映。建成后,俞老在戏台上题了“天增岁月人增寿;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对联。他还说,古戏台建成后的首次演出,愿意唱打炮戏。俞老也带头推动曲和园互相学习,他八十八岁高龄时,要拍摄他的《牡丹亭·拾画》,他选中在嘉定秋霞圃作为表演舞台,并特地驱车邀先生观看。先生在《人间爱晚晴》中说:“化妆后他已是一位翩翩少年,谁也认不出八十八岁的高龄,《拾画》的录像是在竹林中山石旁拍的。我站在池边,乐声响了,疏影匀动在淡妆上,随着歌喉的清亮婉转,身段手势表演得那么妥帖脱俗,在中间只可说是中国书卷气的溢露。中国园林称文人园,文人园中,就只有像俞老这样具有高深术的人,才能使两者互得其美,曲美景美情美。我明白俞老要我这‘知音’同去,他是深解我的人。”俞老为昆曲界的人做了榜样。先生在《以园解曲以曲解园》中说:“如今这两界的人,渐渐清楚了,苏州诸园与上海豫园纷纷以昆曲进园,平添了园林雅事。造园工作者也知道昆剧的艺术,不论身段、唱腔、唱词,莫不对造园大有启发。而昆剧的一些名演员,又都常常信步园林。”如今“以园解曲,以曲悟园”,昆曲著名表演家梁谷音便是钟情山水、知己泉石的一位,确是聪明人。
先生与昆曲名角梁谷音有着深厚的友谊,当梁谷音得全国戏剧梅花奖回来之后,先生以“画梁软语,梅谷清音”的赠言赞美她,又将此言刻在端州的梅花砚上送给她,并以赠言为题写了《画梁软语梅谷清音——谈昆剧表演家梁谷音》、《谷音涧》和《以园解曲以曲解园》三篇文章,谈及两人的友谊以及梁女士学习园林,以园解曲、以曲悟园的聪颖和趣事。先生说:“园林是我的本行,而昆曲呢,至少可算一个曲迷,谷音谦虚地称我师兄,因为算来我向沈传芷(昆曲世家出身的老一辈昆曲名角——作者)老师学曲,比她时间还早呢!然而她今天已成为中外知名的昆剧表演家,而我呢?连开口也都开不了(先生谦虚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先生去苏州,和鉴赏家顾公硕先生、苏州大学教授程有庆先生、昆曲老前辈贝聿铭先生的叔祖晋眉先生等一起聚会时,晋眉先生为之笛,先生就唱了一折《牡丹亭·游园》——作者),但对她的艺术却能算是知音者。我在绘画、写作以及设计等的时候,没有谷音的录音听,脑子仿佛如石头一样;清音袅袅,思想便出来了,我曾经说过东方艺术是慢节奏,这慢节奏对我们文化人来说,是起着微妙的作用,昆曲对我真可说托命。”所以先生刻了“以园为家,以曲托命”的方印铭志。先生主持上海豫园东部重建工程时,几乎天天留在园中指导,梁女士常来看先生如何叠山理水,如何建廊添楼,盛暑时节也不辞辛苦。时间长了,她看懂了,就能以园解曲,以曲悟园了,她说:“造园等于排戏,在排戏中可以看出名堂来,造好后等于演出,过程与辛苦,如何推敲,都看不见了。”说得真到家。
她认为豫园占地仅七亩,是小园,她以折子戏的严谨性,来观察造园布局的周密性和逻辑性。她说:“一山一木,一亭一榭,无异舞台上的一举一动,一词一句,而园林的韵律,曲折高下,又同昆曲无二致。”在豫园,为了试听堂轩中演出音响效果是否理想,她歌喉乍啭,顷刻间,使园中顾曲之地,声与景交融成趣。先生说:“她随我学园,是现代昆剧界第一个人,她以此充实提高她的昆剧艺术,将为昆剧更好步出新的境界”,“她看得细,有时候提出点问题和看法,对我有很大帮助。反过来,这样的探讨我倒又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曲理”。这就是彼此切磋、共同提高的动人情景。上海豫园东部重建花了两年多时间,从设计到施工,如同编剧到导演,都是先生一个人完成的。其中老君殿前的假山流水带,有瀑布、峭谷、清泉、游鱼,意境很美,游人常在此驻足。园成后,先生想为此景题个好名,可是冥思苦想而未得,耿耿于怀,深感造景易而题景难了。先生在《谷音涧》中说:“有一天,梁谷音来游豫园,她对这个景点,留恋久之,坐在廊下,居然歌喉乍啭,唱起昆曲来。而音响通过山谷、水面,特别来得动听。这一下我神往了,而她呢?虽然无笛清唱,但音响效果是那么好,便频频赞美园中拍曲的奥秘。我则从曲情中联想到她的名字,这‘谷音’两字,在这里大有文章可做了。如今的谷音,是梁谷音度曲与水石相接合,另外却有更多的谷音,像水声、风声、鸟声、人语声、鱼跃声,通过山谷,发出绵邈的回音,园林中有了奇妙的多样变化。我顿有所悟,便对梁谷音说,你来得好,题名你给我取了,这一带的山涧,就叫‘谷音涧’吧,似乎比寄畅园的‘八音涧’更能显出意境,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先生在另一篇文章中说:“最为得意的是谷音涧,这谷音涧三字的由来,其实是梁谷音启发的。那天她告诉我,在涧前,她品题我的作品,忽然引喉一唱,嫣然一笑,而我呢,顿如佛家之悟道,这假山的‘芳名’出来了,我说就叫谷音涧罢,这名字一出来,不论领导与群众,内行与外行,一致称妙。公推我题谷音涧三字刻在涧边石上,成为豫园一个重要风景点,这不能不说是巧遇和奇缘,多少还带点戏剧性,将来写豫园历史,必然也得提上一笔了。”这可说是园林艺术大师与昆曲著名表演艺术家共同创作的现实写照,更是这两种艺术形式天然融合的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