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战争的不断胜利,光武政权控制的地区迅速扩展,形势要求刘秀必须从一个天才的军事统帅成长为一位优秀的政治家。
在达到权力的顶峰之后,光武帝为实现远大的政治目标,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和自信。他旺盛充沛的精力,都用于朝政的审理、古今治道的讨论以及经学的研究;他不倦地审阅奏文,签署政令,思考重大决策,经常夜半而寐。只有在这种全神贯注之中,他才感到心灵的踏实。他也非常注意天下百姓的生活状况和心理变化,从各种渠道掌握真实的社会信息,“数引公卿郎将,列于禁坐。广求民瘼,观纳风谣。故能内外匪懈,百姓宽息。”
从军事走向政治,战争的环境明显地影响了他处理朝政的节奏,凡是重要的奏章,他都是当夜批复,随后派出快骑迅速传达,因而各类政务不论远近、大小、难易,都能得到及时妥当的处理。他甚至对许多人物、事件、政务的具体细节都了如指掌,洞察幽隐,“臣下之行,无所隐其情,道数十岁事,若按文书。吏民惊隍,不知所以”。这种过人的记忆力与他勤于政务是分不开的。
刘秀早年长于民间,深知稼穑的艰难,百姓的疾苦;他当了天子之后,依然保持俭朴的作风,勤俭治国。他生活朴素,身无珠宝玉佩,对于歌舞表演和靡靡之音也没有什么兴趣。后宫的嫔妃们生活简朴,六宫称号惟有皇后和贵人,贵人之下的美人、宫人、彩女就没有爵位和俸禄,仅有少量的赏赐而已;宫里的中常侍也不过寥寥二人。光武帝还几次重申,禁止郡国长官利用进京的机会进献特产和珍品,以免造成地方上的浪费,并敕令太官不再接受贡品,因而四方的珍馐美味也很少有机会送入宫中。
勤勉的品格固然源于长期的修养,但这种朴素的生活与刘秀家庭的不幸也有关系,父母的早逝,兄弟、姐姐的先后遇难,在他心中长留一种痛楚和伤感,他没有心情去追求物质的奢侈和享受。而多年的磨难和奋斗也砥砺了他的意志,使他摆脱了君主常有的低级趣味,始终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远大的事业上面。
建武六年(公元30年)六月,光武帝下令裁并郡国。这一大刀阔斧之举,体现了他勤俭治国的坚定信念。
诏书上说:“设置官吏,是为了天下百姓,今百姓遭难,户口减少,而郡县官吏还在添置。现令司隶校尉、十二州牧各实所部,省减吏员。县国不足置长吏、可以并合者,上报大司徒、大司空二府。”
这一诏令针对地方政府的机构庞大而发。当时沿袭西汉之制,全国有103个郡国,1500多个县、邑、道、侯国。官员上下层叠,数目极大,尤其在那些饱受战火、人烟稀少的地区,也是吏多民少,官职齐备,很不利于经济的恢复和行政效率的提高。
由于光武帝的重视和二府长官的得力,裁并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在较短时间内就省并了四百多个县邑。山东、河北之地省并数目最多,例如琅邪国省并了四十七城,渤海国省并了二十七城,巨鹿郡、涿郡、山阳郡、西河郡都分别省并了二十余城。这些地区战事激烈,人口虚耗,原有的建制有名无实,所以省并的县邑最多,剩余的官吏也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
这一精简之举节约了数以亿计的行政费用,提高了行政效率,各地的吏治风气为之一变,勤俭之风行于上下。裁并政策由于效果理想而继续推行,建武十年,撤销了定襄郡的建制,建武十三年,又省并了广平、真定等九个郡国;见于西汉建制而在东汉初年省并的县邑道侯总计五百五十多个,可见光武帝的简政之举卓有成效。
在立国之初,这种励精图治无疑令人称道,也为多数开国君主所常有。然天下之大,一人何能悉理,人君之度,旨在得人,吏治的质量与政治的清明息息相关,所以每当光武帝取得战争的阶段性胜利,他便把注意力转向人才的网罗。
建武六年十月,光武帝恢复了选举贤良方正的旧制(始于汉文帝时),下诏曰:“吾功德浅薄,盗贼为害,以强凌弱,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诗经》上说:‘日月告凶,不用其行。’一想起自己的过失,心中总是内疚不已。现令三公九卿每人推举贤良、方正各一人;百官各上封事,不要有所隐讳;各部门克尽职守,务必遵从法令。”
推举贤良、方正的诏令与裁并郡国、三十税一的诏令几乎同时颁布,体现了国策重心的转移。广致人才与淘汰冗官是相辅相成的两项措施,目的都在于形成清明的吏治,活化整个帝国的运行机制。
第二年,光武帝再度下诏求贤:“先前阴阳失调,天有日食。百姓如果有错,也是因为朕的过失。现宣布大赦天下。公卿、司隶、州牧每人推举贤良、方正各一人,派公车迎接,朕将亲自考核。”这次求贤的范围明显扩大:拥有推举权的官员从三公九卿扩大至司隶校尉和十二州牧,推选贤良、方正的范围从中央扩大到了地方。
求贤的诏命继续不定期地发布,表明了朝廷对贤良之士的渴求。而文官的吸收更多地依赖于定期的选举,这些人选就是孝廉和茂才。
郡国每年选举二名孝廉已是西汉的成规,尽管这项制度不考虑郡国人口的疏密,但在道德方面却起到了标榜名节、风化乡里的作用。光武孝廉之选,专用儒学文吏,建武时期的尚书郎多由孝廉担任,亦可看出光武帝对品格学养的重视。被举荐的孝廉在担任一段时间的郎官之后,就可以授予一定的官职。从更深的影响来看,西汉以贤良方正为主、孝廉为辅的求贤制度,一变而为东汉以孝廉为主的选才标准,与光武帝大批任用孝廉的措施很有关系。
据《后汉书》统计,东汉一朝孝廉人数为260余人,出自经学士族与仕宦家庭者为139人,隶籍关东者169人,其身份背景和地域集中,和东汉初年的政权背景有密切的关系。
建武十二年,光武帝又设立了举荐茂才、廉吏的制度,由三公、光禄勋、御史中丞、司隶校尉、十二州牧每年在现任政府官员中举荐十八名茂才;由三公、光禄勋、二千石官、廷尉、大司农和将军等负责举荐若干廉吏。一旦被选为茂才或廉吏,自然就有美好的前程,可以得到晋升和重用。相对而言,廉吏的职位比茂才的职位要低一些,但人数则比较可观。
建武时期的选举制度增设了敦朴、有道、贤能、直言、独行、高节、质直、清白、敦厚等科目,其用意也十分清楚,旨在“黜虚华,进淳朴,听言观行,明试以功,名实不相冒,而能否彰矣。”
除上述定期征选人才的途径以外,太学教育也贡献了一定数量的人选。由于太学生熟悉政治,娴习行政管理,而且具备较高的文化修养,自然就有机会入仕当官。另外,根据门荫制度,朝廷二千石官可让自己的子弟担任官职,这项制度曾在西汉末年被取消,但光武帝恢复了这一维护家族利益的旧制,其中缘由,自然与光武政权的士族背景有关。
由于朝廷公卿和地方郡守有权自由任命属官,因而征辟制度也成为文官的重要来源。针对征辟制度,光武帝颁布了四科取士的诏令。所谓四科取士,就是要求公卿牧守在征辟属吏时,必须坚持气节高尚、学养深厚、熟谙律令和遇事善断等四项标准,又强调以孝悌公廉为前提。光武帝不仅要求官员严格按照四科标准征辟属吏,而且声明推荐者负有相当的责任,举人不当要受到追究。
理国以得贤为本。光武帝召集人才以德行为首要标准,旨在任贤致治,从中也可以理解光武帝以武将夺取天下、靠文臣治理江山的基本国策。吏治的好坏直接影响政治的兴衰,所以在立国之初就已十分强调官吏的品德,看重名节是文官施展才华的前提。吏治的清明,亦和文治的深入相生相长,成为光武中兴大业的重要内容。
开国君主在筚路蓝缕、艰苦创业的过程中,比较容易倾听臣下的不同意见,鼓励下属直抒己见,以集思广益,检点过失。光武帝容人的雅量虽不如后世的唐太宗,但也不乏从善的诚意,尤其在建武初期最为明显。
建武七年三月,光武帝下诏说:“朕功德浅薄,遭到上苍的谴责,战栗恐惧,不知如何形容。朕一直在反省自己的过失,考虑弥补的方法。现令百官各修其职,奉遵法令,施惠于百姓。百僚各上封事,不要有所隐讳。其上书者,不得称圣。”
谦谦之意如此诚恳,臣下自然就有勇气开口论治,于是便有大臣上疏,劝谏光武帝不要事必躬亲,应该效仿汉初的文景之治,崇尚清净无为的黄老之道。这种涉及君主权力的敏感话题,若无君臣之间的信任和真诚,又有谁敢轻易谈论。
由于君主相对的宽容,所以朝臣的言论也稍有驰骋的空间,不必事事奉承君主之意,甚至敢于当面与皇帝争论是非。建武十二年,光武帝提拔睢阳令任延担任武威太守,并告诫道:“善事上官,无失名誉。”谁知任延当即回答:“臣闻忠臣不私,私臣不忠。履正奉公,臣子之节。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善事上官,臣不敢奉诏。”光武帝被他的正气所打动,不由叹道:“卿言是也。”这种勇于承认自己不足的表现,令人感受到光武帝的开阔胸襟。
立国之初,光武帝不仅乐意接受臣子的进谏,还经常奖励那些敢于犯颜力争的官员,这种鼓励对君臣之间的交流无疑起到了促进作用。光武帝年富力强,精力充沛,尤喜狩猎。有一次他出城狩猎,直到深夜才尽兴而回,不料在洛阳上东门遭到门候郅恽的挡驾,光武帝让随从与他交涉,郅恽以“火明辽远”为由,拒不开门,光武帝只得从东中门入城。第二天,郅恽向光武帝递交了一封措辞激烈的奏书:“古代的周文王不敢外出游猎,惟以天下百姓为忧。而陛下远猎山林,夜以继日,如何对社稷宗庙交代?小臣实在为陛下担心。”光武帝读了之后感触良深,遂下旨褒奖郅恽,赐布百匹,同时贬黜了放他入城的东中门候。
类似的直臣也不止郅恽一人。又如勇将铫期,性格耿直,忠君爱国,只要遇到他认为不恰当的事,必定犯颜力争。有一次光武帝从殿门出发,准备出城打猎,铫期便上前阻挡:“臣闻古今之戒,变生不意,诚不愿陛下微行数出。”光武帝听从他的劝告,回车而还。再如尚书令申屠刚,性格刚正,勇于直言。当光武帝又准备出城打猎时,申屠刚力劝光武帝以国事为重,不应沉湎于游猎。光武帝不听,意志坚强的申屠刚就用自己的头颅顶住乘舆的车轮,其强谏之风令人赞叹。
一般而言,“苟进之谗,易以情纳,持正之忤,难以理求”,正是许多君主的通病。光武帝鼓励进谏的气量,以及臣下勇于直言的忠诚,形成了建武初期君臣相得的和谐关系,体现了君主的个人智慧,以及朝臣共同的理性精神。正是由于这种良好的风尚,朝臣不惧逆鳞、骨鲠规谏的事例才会史不绝书。
建武初年,大司徒伏湛反对光武帝亲征渔阳,他认为中原未定,京师匮空,而大军远征千里之外,所过皆荒耗困乏之地,不宜舍近求远,不分轻重。奏文慷慨决断,剖析入理,终于使光武帝理智地放弃了亲征渔阳的计划。
光禄勋张湛也是一位经常进谏的大臣。有时光武帝在早朝时露出疲惫的神情,张湛便不留情面地批评君主。张湛常骑白马,光武帝每次遇到张湛,总是幽默地说:“白马生且复谏矣。”司隶校尉鲍永在霸陵路过更始帝之墓,下车哭拜旧主,尽哀而去。光武帝听说之后,十分不快,颇有责怪之意。张湛委婉相劝:“仁者行之宗,忠者义之主也。仁不遗旧,忠不忘君,行之高者也。”光武帝怒意乃释。
又如侍中戴凭,每每议论政治得失,对光武帝深严的作风直言不讳,经常列举事实与光武帝辩论,迫使他接受自己的意见。光武帝亦因此更加信任戴凭,让他兼领虎贲中郎将,长达十八年之久。
自三公九卿、内阁长官以至地方守令,都可以看到一代中兴功臣刚直不阿的优良风尚。尽管他们所谏之事,并非事事切中要害,然而开怀见诚、共论治道的风气,却是政治清明的一个侧影。一位君主能够从善如流、虚心纳谏,也无损个人的威望和尊严,他失去的只是自负和专断,得到的却是一面兼明善恶的镜子和后世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