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思念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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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二座城 凋零

如果说初恋像是一朵生长在泥土里含苞待放的花,那他们的花早已在盛开之前被剪掉,插在一个名为“回忆”的花瓶里。如今十多年过去,这朵花早枯萎,只剩下了死去的枝干和一碰即碎的干枯花瓣。

机场中人来人往,上百双皮鞋碰地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她不知道自己在原地杵了多久,但直到安检员催促了四五次,才反应过来自己挡住了别人的路。她快步走向机场外,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是一路小跑出去的。

雨水在冷空气中淅沥坠落,灰色大雾笼罩的城市像是水粉画出的一般虚幻。这样的雨景和高中时那一场雨实在太相似了。在那场雨中,她像个小孩一样抱着膝盖蹲在路边哭,如此任性,却又真的把他等来了。可现在不同了,她不能再停下脚步,不能再哭,只能贴着机场的落地窗沿路往前走,没有目的地往前走,却不知自己到底要到哪里去。

后来她的脚踢到了路边的钢管,整个人差点摔倒在地,还好手扶住了墙壁,才总算站住了脚。但脚上的剧痛让她不得不停下来。耳边回荡的只有空虚的雨声,细长的雨珠浸入了她的衣服,寒意顺着肌肤一直渗入骨髓。意识到自己又要陷入过去那种绝望的状态,她在一辆不知停了多少天的大巴士后面蹲下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告诉自己,没事,难过的感觉只是暂时的,你已经不再爱那个人了。他的谎言你一句也不要信。他只是不想你好过才故意这样说的。

可悲哀的是,这一刻,她竟然相信他多过相信她自己。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忆过去,但少女时代与他牵手的瞬间、初吻的瞬间、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上他的瞬间、多年后与他重逢的瞬间,都像是从心底的潘多拉魔盒里冲了出来,将她完完全全淹没。这每一个细小的瞬间都像锋利的武器,与他刚才温柔的告白完全融成了一体,一下下扎入她的内心深处。鼻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用力吸气却被呛了一下,她不禁咳嗽起来。结果咳着咳着,咳嗽声变成了哭声。这一年来辛苦修建的坚强堡垒坍塌了。再没什么东西可以保护自己。

这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她浑身僵直,小心抬眼看了一下眼前的人。不敢相信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他的脸孔。她惊讶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怎么没走……”

“过安检的时候我看你反应不大对,就跟出来了。”他叹了一声,用食指关节擦去她的眼泪,“果然,又哭鼻子了。”她这才回过神来,难堪到涨红了脸,却没法狡辩一个字。他却不再追问理由,只是转过身来,拍了拍背:“来,我背你。”

“不。”她断然道。

“你脚崴了吧?如果我扶你走,别人很快就会发现你了。我背你的话,你可以把脸藏起来。”

“你赶紧过安检,我一会儿就可以自己回去了。”

“对,你得快点,不然我可能会误航班。你今天没叫车来吧?我先背你去打车,然后就得赶紧回去。”

她实在拗不过他,只能趴到他的背上。他背着她,一路小跑过马路。雨水落在他们身上,她把头埋在了他的肩头,紧紧拽着他的衣服,又像是怕他发现一样只敢拽住一小块布料。已不愿再去想该如何对待这个人,该如何处理他们的关系,只知道这一刻自己不希望他走,只想靠着他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

可惜,他很快就把她放下来,塞到了出租车里:“你住哪里?”

她报出了自己的住址,他弯下腰对司机重复了一遍,司机点了点头,并没发现任何异样。她握紧双拳,张开口,压抑了很久才控制住自己没说出挽留的话:“那你一路平安,到了西班牙再联……”

话没说完,他已经甩手关上门。她怔了怔,看他绕车门离去,一颗心完全沉了下去,脸色变得苍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怎么又开始犯傻了。她真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前座靠背的液晶显示屏上。

但很快的,另一边的门声响起,他直接拉开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然后把门关上。

她傻眼了:“……你做什么?”

“送你回家。”他往前靠了靠,“师傅,麻烦开车吧。”

“等等,你没问题吧,这里坐车到我家要一个多小时,你送我回去肯定误点。”

“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肯定会的。国际航班要提前三个小时过海关啊。”

“不会的,我坐商务舱,有专用通道。”

“可是……”

“没事,不会耽搁的。”一路上她都在催促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司机被她闹得不行,还抱怨说“长得这么像大明星怎么性子这么急”,弄得他几次失笑。终于他们到她家了,她让他就坐这辆车回去,他却付了钱让司机原地等着,说五分钟就下来。她看看时间已经六点过了,急得想要直接把他推回车里,但他还是从容不迫地说不会有事,坚持送她回家。然后,他又不顾她的反对,去厨房取了冰块到客厅。

“你这是做什么?”

“帮你冷敷。”

他用保鲜袋把冰块包起来,在她面前蹲下来,脱掉她的袜子,把冰块覆在她的脚踝上。

她终于受不了了,拦住他的手,急道:“顾希城,你到底还打不打算回西班牙?现在已经六点过了!”

“现在回去肯定来不及了。 ”他回答得毫不在意,“明天吧,商务舱可以免费延误一天。 ”她已经彻底哑然。他出去让出租车司机先离开,然后回来继续帮她冷敷。过了几分钟,他把东西全部收拾好,她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见他长久不说话,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度已经快到极限了:“你当初那么坚定地要结婚,怎么不到一年就离了?还是说,又想报复我?”

“不是的。”

“那你想看我过得很不好?如果你不出现,我没有一点不好!”

“不是的。”

“那肯定还有什么目的。”

“不是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站在水池旁,声音不甚清晰地传过来:“你只管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不用介意我在想什么。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再伤害你。”

“你也伤害不了了。”她眼眶发红地看着他,“只有我在意的人,才能伤害我。”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拧上水龙头,平静地轻笑了一声:“那自然再好不过。”她把客房留给他住,然后在家里背新电影的剧本,一副拒绝打扰的样子。他也很安静,待在客房里看图纸,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出来。她的新家坐落在城市郊区,夏季的繁枝茂叶划破深蓝的天,盘绕在房顶上。客厅的墙壁是浅金色的,像是吸收了水晶吊灯的光。她坐在同色系的沙发上,身上穿着柔软质地的淡绿长裙,手里却端着一杯深红浓郁的酒。她脸颊发红,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哽咽地说道:“郭主任,我没醉,我在这家医院工作了这么多年,杨曼杀人的秘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但四年前那孩子的事你还记得么?这事儿,我提起来就心痛啊。”

她的眉头紧皱,眼神看上去很悲痛,还用拿着剧本的手捶了捶胸口。到这里她好像忘词了,又看了看剧本,本想继续背下去,却看见了站在楼梯间的顾希城。她有些尴尬地放下剧本:“你下来做什么?”

“饿了,想吃点东西。”

“冰箱里有食材,给我也做点。”她不客气地命令道。

“好。”

见他走进厨房,她继续拿着剧本练习,但一直不在状态。总是会想起金龙奖颁奖典礼上发生的事。容芬终于靠《巴塞罗那的时廊》赢得了七项大奖,其中包括最佳女主角、最佳电影和最佳导演。而她的前夫,关和,耗尽心血去拍的电影只拿了一个最佳音乐奖,被她打击得溃不成军。颁奖典礼结束后,申雅莉在后台看见了这对冤家。关和像被主人扔掉的小狗一样低垂着头,说:“我只是想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这样才不会被别人非议。但事实说明,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赢了。”

容芬只是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滚。”

他刚走了几步,她又气不过,愤怒地说道:“关和,你现在怎么还有脸说这种话,是你劈腿在先,还把话说得这么动听。现在来说好听话,只是因为想重新从我这里捞到好处吧。”

“我从来没有劈过腿!是你听信流言,听信媒体,仅凭一张合照就相信了别人的话!

是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哈哈,那你退出娱乐圈啊,放弃现在所有的一切,我就相信你。”当时申雅莉也和容芬一样,觉得关和是个演技极好的男人,因为容芬转身刚走,他就蹲在地上哭了出来。可惜他这样子容芬没有看到。

可就在一个小时之前,申雅莉收到了容芬的短信:“关和退出演艺圈了。”然后她上网搜了关和的消息,他居然真的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说因为私人因素,要转行做投资,所以正式退出演艺圈,再不涉足。

不知道现在容芬和关和是什么状态,但这消息对申雅莉刺激不小。容芬并不是美女,年纪也比关和大很多,虽然会为爱情伤神,却从来不会让感情生活影响事业,而且报复心也很强。不管她自己是否想要,现在已经有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局等着她。

而自己呢?

厨房中现在还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第二天开始,那里又会空无一人。她其实并不奢求会有一个人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只是想要爱人平淡地爱着自己,不做伤害自己的事——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降低要求的底线,都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上天已经给了她这么多好处,不可能再圆满她的爱情。

既然如此,那就不想太多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她走上楼梯,低声唤道:“顾希城。”

“嗯?”

“你来我房间一下,我有事要和你说。”

“好。”

厨房的噪音消失了,她在黑暗中走进自己的卧室,听见走廊里传来他的脚步声,心脏咚咚乱跳起来,手心也因燥热而渗出薄汗。“怎么不开灯?”他走过来,试着摸索想去找电灯开关。她却按住他的手,关上房门:“别。”

“为什……”话没说完,他已经被她推到墙上,狠狠地吻了上去。他吓了一跳,手指都紧绷了起来,晃晃脑袋推开她的肩:“雅莉,你在做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抓住他的手,顺势伸入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继续不顾他抗拒地亲吻他。他的呼吸逐渐粗重,却被逼得无路可退,仅剩的一丝理智,也在她带着酒香的舌尖探入口中时,彻底灰飞烟灭……

一夜过去。

初夏的清晨依然凉意袭人。唤醒顾希城的不是前一夜画面的记忆,而是那盲目黑暗中身体的愉悦记忆。他朦胧地睁开眼睛,觉得全身像是有电流的余韵在皮肤下窜过。然后,他看见依偎在自己怀里睡得酣甜的小女人。

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用力闭紧眼睛,再睁开,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闭上眼静静等待狂乱的心跳缓解。想要重重地抱紧她,却不敢做出太大动作,只能看着天花板幸福地微笑,像是个第一次收到礼物的小孩子。他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脸颊上留下无数个细吻,最后再深深地吻住她的唇。她在朦胧的睡意中也回抱着他,有些迟钝地回应着他的吻,哼哼了两声,低声喊着:“老公,让我再睡一会儿……”

“老公”这两个字,让他渐渐停下了所有动作。

夜晚的激情固然诱人,掩藏在黑暗中的真相却抵挡不住阳光的直射。

他往四下看了看,发现了桌子上相框里的照片。终于,他恍然大悟。难怪她这几个月对什么都不在意,难怪她会回他的邮件,如此平和地和他聊近况,难怪前一夜她可以如此轻易地“原谅”他,允许他对她为所欲为——那是因为,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照片上的她和李展松笑得像是两个孩子。李展松穿着黑色的礼服,站在草坪里,把她横抱在臂弯。她雪白的婚纱顺势落下来,长长地拖在地上。

他的目光无法从那张照片上挪开。远处房屋中传出维修机械的声音,它混着清晨鸟的啼鸣,汽车飕飕开过的噪音,像是海洋涨潮的涛声。她家里种植了很多花朵,春季的已经陆续凋零,风信子却排成长长的队列,在羊齿植物的烘托下,怒放在阳台上。只是这一刻,清冽的空气也变得紧张。在都市中无法欣赏到的美景亦同样无法带来任何浪漫之感。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头痛顺着太阳穴一直蔓延到眼皮下,怀中轻巧柔弱的人也变得特别沉重。

阳台上一阵风拂过,吹散了些许风信子的花瓣。她像是能感受到那一丝凉意,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一颗脑袋都钻入他的颈窝,扬了扬嘴角,还哼笑了两声。他绷直了身体,目光涣散地看着天花板,黑色的碎发在枕头上散开。他想起了刚到西班牙的第一个年头。那时是如此放纵,不管和多少女人发生关系,都只是觉得空虚而已。可是现在,现在抱着她,却觉得像是刚从一场灾难中逃出,浑身上下都在微微作痛。

不知等了多久,她才醒过来。她沙哑的声音发出哼哼声,扁着嘴一副完全睁不开眼睛的懒散样子:“几点了啊……”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七点二十。”

“噢……那可以起来了。”

她还没坐起来,他已抢先于她坐了起来。她饱满的嘴唇动了动,也裹着被子慢腾腾地坐起来。卷发经过一夜折腾后变得更加蓬松,这令她的脸蛋比平时小巧清纯,同时也散发着含蓄的性感气息。他静默地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变化的细节。她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歪着脑袋看着他,倦意的眼睛一直眯着:“你好像醒得挺早?”

“嗯。”

“好吧,晚一点我要去赶通告,不能陪你去机场了。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我自己去。”

“也好。”她点点头,揉着眼睛,往四下探看,“嗯……我的衣服呢……”

“你昨天晚上喝醉了。”

她想了一下,醍醐灌顶:“啊,对,因为新电影里有一幕酒后吐真言的戏,我怎么琢磨都琢磨不好,所以就喝了点酒来练习。”

“所以,酒后吐真言最后变成了酒后乱性?”他的声音冷冽。“酒后乱性,不是吧……”他没再说话,只是摊手示意两个人现在的状况。她眨眨眼:“这不叫酒后乱性吧。

我只喝了一点酒,没醉。你不是根本没喝酒么?”见他怔忪地看着自己,她嗤笑了一声,拨开额前的刘海,“你我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用那么大的反应吧。”他轻蹙眉看上去像是很痛苦,她却像是没看到,看了看墙上的时间,背对着他开始为自己套衣服:“我有点累了。你去帮我买一杯咖啡和早餐吧。”

“……好。”

“谢谢。”他却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愿意,只是背对着她,沉默地穿裤子。室外的机械维修声渐渐变轻,布料摩擦声、拉裤子拉链的声音因此变得特别清晰。他的背影与高中时走在她面前的初恋背影重合了,却有着更宽的肩、更高的个子、更饱满的肌肉。那时候她还在偷偷单恋他,每次看见这个背影,都只会心跳加速,害羞又期待,畏畏缩缩地不敢靠近。记忆中这样的背影,总是伴随着校园里的花香和芬达汽水的清凉味道。可是这一刻,除了阳台上植物不甚明显的香气,能闻到更多的却是纸篓中飘出的荷尔蒙腥味。她侧过头,看了一眼满地的内衣裤和凌乱的安全套包装纸,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令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他穿好了裤子和袜子,开始整理衣服,下巴朝着桌子上的照片偏了偏:“对了,照片不错。什么时候拍的电影?”

“那不是电影。”说出这句话,她察觉到他的动作有短暂的停滞。他没有接话,像是在等她的答案。

她握紧衣角,最终还是吃力地说出了那句话:“那是我和阿松结婚前拍的婚纱照。”这一回他停滞的时间更久了一些。但到底他也只是不带感情色彩地说道:“你结婚了。 ”她笑出声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不然你以为我家里的安全套都是哪里来的?”

“我先去买东西。”

“等等。”想到今天钟点工会来,她赶紧下床把地上的包装纸捡起来,丢到废纸篓里,然后把垃圾塑料袋拎起来,递给他:“这些你也帮我丢一下。”其实,安全套是李真硬塞给她的,李真给她的理由很荒谬——“现代女性就是要带安全套在身上,如果遇到强奸犯就要把它给对方,以防受伤还染病。”

“好。”从下床到出门,他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她又重新坐回床上。他离去以后,那股独属于希城的气息竟比人在时还要明显。以前不是没有和他睡在一起过,也深深记得这股气息。但从来没有哪一刻,她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被包围着——不仅仅是包围,它像是已经随着他们的亲密举动渗入了她的身体里。虽然他很快就会回来,但过几个小时他却又要走了。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样可怕的状态下。她想要逃避,却完全无处可逃。越是想要忘记,就越会记得前一个晚上的所有细节。这样糟糕的事发生一次还不够,竟然还让它发生了第二次。其实他们没睡多久,因为一整个晚上几乎没有停过。到现在,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几乎都被他触碰过、亲吻过,导致现在只要一想到他,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需要他的声音——是自己过于疏忽,卸下所有防备去迎接他,才会变成这样。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像鸵鸟一般把头埋在被窝里。

二十分钟后他回来了,带了早餐和咖啡。听见开门声的那一刻,她已赶紧从客厅的沙发上坐直身子,抬头淡然地望着他。他还是没有看她,只是低下头帮她把东西拿出来:“昨天我不知道实际情况,你又喝了点酒,所以才会犯了一次错……”

“不是一次。是很多次。”她微笑着纠正他。他愣了一下,看上去很痛苦:“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你快走了?”她打开早餐纸盒,随意说道,“其实和你上床感觉还不错。要不你再多留几天?阿松去美国实习了,他不会发现我们的。”他的身体微微一震。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好容易上当受骗,我和你开玩笑的。”真的只能这样了吗?既然已经不爱了,那随他去就好。一切都停留在十年前是再纯粹完美不过的,为什么要继续用烂尾的现实去摧毁最好的回忆?无数次在心底呐喊着,逼问自己,阻止自己,但找不到原因。

她比谁都明白,他们早已回不到过去了。如果说初恋像是一朵生长在泥土里含苞待放的花,那他们的花早已在盛开之前就被剪掉,插在了一个名为“回忆”的花瓶里。如今十多年过去,这朵花早枯萎,只剩下了死去的枝干和一碰即碎的干枯花瓣。彼此都明白,早该换上新生的鲜花了,可不论过去多少年,她还是没能放弃,宁可就这样守着它的尸体,直到有一天它彻底风化,变成空气中再也看不见的尘埃。

“我喜欢这个广告。”两个月后的时尚活动刚结束,李真把申雅莉和丘婕拖到自己家中,指着杂志上巨幅意大利品牌广告如此说道。

海报拍摄的是黑白的罗马街头。正中央的广场上,上百个该品牌的经典款同色手袋和行李箱被堆成了罗马斗兽场的形状,在它们的正后方,斗兽场也犹如帝王般岿然矗立。旁边一页是一个十九世纪中叶的火车站,两个模特儿穿着旧式欧洲贵族女子的布质连衣裙,手里拎着该品牌的方形手袋走下火车,一边对着车上的女性朋友摇手道别,一边朝着歌剧院走去。中央写着意文单词“ Leggenda”,下面则是一行简单的中文小字:“我们以平方厘米为单位购买皮革,每一块均不可复制。百年来,我们的手袋与优雅的旅行者们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看了这个,”李真拎起这个牌子的短吻鳄皮包,“我买了这个。”

“其实你看不看都会买的。”申雅莉用发箍把造型师弄了两个小时的头发全部推到脑后,然后用倒满卸妆油的棉团在眼睛上压出两团黑色,这令她看上去很像《魔兽世界》里束着仙风道骨长发的女性熊猫人。

“不,我是说这里。”李真把厚重的杂志抬起来,往马桶盖上一扔,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看,雅莉在这照片上的笑容很奇怪。所以我初步推测,这牌子副总裁送她的限量短吻鳄包里面有名堂。她想独占鳌头,不想跟我们分享。”

海报上坐在火车里的女模特,就是申雅莉。她看了一眼自己在杂志上的样子,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所以无视李真继续卸妆。丘婕也凑过来观摩那张海报,咂咂嘴说道:“确实啊,看这照片,就像是她正在经历什么猥琐的小幸福。”

申雅莉把卸妆棉扔到垃圾桶里,嘴角抽了抽:“明明就是普通的微笑好吗!”

“其实,不光是在海报上,你没发现最近她整个人都很奇怪么?有时候会毫无理由地傻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捶自己的脑袋……雅莉,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李真还穿着晚礼服,妆一点没动,与旁边穿着日漫同人内裤的丘婕形成鲜明对比。

申雅莉终于决定无视她们,继续对着镜子卸妆。卸到脸部时,她发现自己的领口其实很长,无法擦拭脖子上的底妆,于是拨开头发,伸手去拉背后的拉链。可动作刚进行到一半,丘婕惊呼一声:“雅莉,你这 bra后面是怎么回事?”

“嗯?”她不解地扭过头去。丘婕拽着她的文胸,对李真挥挥手:“你看,这里居然有个小圆洞,像是被烧出来的。 ”李真也走过来垂下头观察起来。申雅莉愣了一下,拽紧自己的衣服转过身去,摆摆手:“没事,不小心弄坏的……”

“那不是弄坏的。”李真敏锐地眯起眼,“那是烟头烧出来的。”申雅莉又想捶自己的脑袋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走得太急,一时找不到和晚装同色的文胸,就直接从沙发上拽了这个起来。她完全忘记前一天晚上这个文胸被扔在地上,又被希城的烟头烧坏的事。此刻,她只有假装不知情地说:“是吗,我先看看。”另外两个人明显不相信她的话,都斜着眼睛看她。她手忙脚乱地拉了一会儿衣服,终于放弃挣扎:“好了好了,就是你们想的那样。”那两人脸变得跟四川脸谱似的,转瞬露出灿烂谄媚的笑容。丘婕率先说道:“是什么人?多高?帅不帅?多大了?”

“差不多一米八几,比我大一点点,长得还可以……”

“这男人是什么样的性格?”

“比较温和,脾气好,看上去还挺稳重的……唉,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他。”

“他是做什么的,和你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是做,做设计的。我们就只是玩玩,不是认真的,所以我觉得没必要说出来……”两个月前,顾希城确实回了巴塞罗那,但很快就以工作为由回来了。从那次冲动和他发生关系到现在,国际航班他飞了六个来回。只要人在国内,他就会在晚上给她打电话,很客气地询问她的近况。她其实清楚不该和他再有什么瓜葛,但独居的人总是容易在晚上感到寂寞,总是忍不住和他多说几句。一天夜里她疲惫得要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于是就无聊地去听一些抒情的歌曲,这一下她更孤单了,刚好他这时候打电话来,她随口说了一句“我睡不着”,他不出半个小时就出现在她楼下。接下来,不该发生的事又一次发生了。而且不止发生了一次。从第一次到现在大概有了七八次了,而且越来越频繁。尽管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也渐渐有些习惯用他来排解寂寞了。她从不让他在家里过夜,理由是不知道李展松什么时候回来。他对此从未反抗过,总是在完事后就沉默着穿衣离开。除了电话上几句寒暄,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相处的时间也就只有那几个小时,全部累积起来其实也就一两天。可她却觉得像是经历了很长时间一样。

她走神的时间太长,李真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雅莉?”

“啊,怎么了?”

“问你呢,他是做什么设计的?”

“这个很重要吗?”

“很重要。 ”那两人又异口同声地回答,李真补充道,“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只是玩玩’这种话。你从来都很清高,是不和男人玩的。”

“以前没经验肯定清高啦,现在不一样了。你懂的。”申雅莉坏笑着,试图转移话题。

但显然李真不吃她这套:“快说快说,他是做什么设计的?”申雅莉张了张口,发现还是没法撒谎:“……建筑设计。”丘婕用力击掌:“哇靠,莉莉啊,你还真是跟这一行拗上了!你到底是因为喜欢建筑,还是因为放不下那个人渣啊?”

“当然是因为喜欢。”

“哦,还好,我还以为你又和顾希城搞到一起了。不是他就好。 ”李真总算松了一口气,但看着申雅莉刹那变色的脸,她警惕地压低了声音,“……你不是吧?”

“什么不是什么?”丘婕显然没有反应过来。随着申雅莉沉默的时间变长,李真有些恼了,挑衅地说:“雅莉,你一向是我们的榜样,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对吧。”

“什么?!”丘婕这才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你又跟顾希城好了?那个死男人不是回西班牙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莉莉,你可不准犯贱啊,你要自爱知道吗!”就是因为猜到会有这种结果,所以她一直不敢把和他有联系的事说出来。她摆摆手,故作轻松地把卸妆油倒在新的棉团上:“跟你们说了,只是玩玩的,别这么当真好么。”

“就算是玩也不可以,那个男人只会伤害你啊!”

“丘婕,别冲动。雅莉也不是小孩子了,单身女人有需求也是正常的。”李真看着镜子里的申雅莉,抱着双臂,认真地说道,“不过雅莉,你为什么偏偏选他?”申雅莉耸耸肩:“他那方面很厉害。”

“原来是这样……你吓着我了,既然你想要好的,我给你介绍一个混血男模。”李真神秘地笑了笑,“ Ken。” “Ken?就是那个中美混血?”

“对,圈子里乱来的男人很多,但真正厉害的还是占少数。这个我姐妹亲自试过,她跟我说,爽翻了。”说“翻”的时候,她居然还真的陶醉地翻了个白眼,“而且,他口风很紧。”

“真的啊,这么厉害?”

“对,你等等,我这就打电话问问。 ”李真拿出手机,很快拨通了一个号码,“亲爱的,你最近有什么活动会叫上 Ken么?你等等,我记一下……”

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这一刻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很想和他见面。原本以为只是一时冲动,但等得越久,这种欲望就愈发强烈。申雅莉匆匆把脸洗干净,重新穿上衣服:“我突然想起来明天早上还有别的事,先回去了。李真,你帮我把那帅哥的联系方式留一下哦。下次找你要。”

没有理会两个好友的惊讶和挽留,她急急忙忙离开了李真家。但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自己头一次主动联系他,他的手机却一直关机。看着出租车在夜晚都市的霓虹中穿行,她忽然意识到刚才做的决定有多么愚蠢。怎么会想到打电话给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变得如此耐不住空虚?一颗心空空地沉了下去,她懊恼不已地关了手机。

出乎意料的是,顾希城竟在她家楼下等她。在沉凝的夜幕下,小区草坪旁的矮座路灯摇曳着金色的光,他倚靠在门前,动作比平时少了几分端庄,却懒懒地令她想起了高中时背着单肩包靠在校门口等她的少年。人工溪流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心跳声。她心情复杂极了,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下,径直走过去开门。

“申小姐,原谅我不请自来。我手机没电了。”他眨眼的速度非常迟缓,碎发倚在复古石制墙面上。

她并没看出他的异样,只是漠不关心地走入家门。而他如同逃狱的罪犯一样嗖地跟进去,迅速把门关上。像是怕被别人,甚至怕被她发现一样,他安静却用力地抱住她,急躁地亲吻她。

没过一会儿,她稍稍推开他:“你喝酒了?……”

然而他的吻太急太快,令她没机会继续问下去。这样的激情感染了她,令之前的敌对心理烟消云散,一如既往自然地回应着他。他将她打横抱起,却再也等不到回卧房,直接把她扔到沙发上,无礼地脱彼此的衣服。而后他做的事,也是与之前的温柔截然相反,几乎没有前戏就占有了她。好在两人最后一次发生关系是前天晚上,疼痛只持续了几秒,她很快适应了这个状况。她有些不悦,却又有一种被征服的满足感,有些怨怼地说:“你真是喝醉了吧。”

他将所有的重量都覆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想把她囚禁一般。他的行为热情至极,声音却离奇地冷静:“说你爱我。”

“……什么?”

他突如其来的侵犯让她忍不住低哼一声,而他却依然保持着之前的漠然:“快说,说你爱我。”

之前的所有行为都没让她感到如此羞辱。她别过头去,比他还冷淡:“不。”

这样的冷淡并没能维持太久,因为他真的把她弄得很疼。可是经过这两个月的亲密接触,她真的已经开始习惯他的身体了,所以无论他多么鲁莽,她也依然能感到愉悦。她不愿意让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只是紧紧咬着牙关,不到无法忍耐,坚决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更加粗暴了,声音阴霾低沉地命令道:“说!”

她甚至连“不”都不愿再回答,只是倔强地看着其他地方。然而,没过多久,他就看见她的眼睛红了一圈。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顶,内心的焦躁令他不知所措。终于他不再试图让她说些什么,只是比以前更加激烈地与她发生极度亲密的行为,把她逼得泪水盈眶。

这一晚他们做了很长时间,从客厅到卧室,直到天快亮了才结束。他弯腰捡起自己的衣服,背对着她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碰你。”

“无所谓。”

“但是,你也别想和别的男人有瓜葛。我会看好你,直到你老公回来。”

“……你没这种资格。”

他对她微微一笑:“不能理解的话,就让谁靠近你试试。”

她皱紧眉头,抱住自己的双膝:“我才不会怕你。”

他扣好最后一颗扣子,看了看手表,直接忽略了她的话:“再过几个小时我要回西班牙了,在这里陪你睡着吧。”

本来想说“我为什么要你陪”,但看见他重新坐回自己身边,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撑着额头侧卧在她身边,像个温柔的长辈一样轻轻拍她的背脊,等她入睡。而她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小孩,因为只有孩子才会在知道大人即将离去的情况下,更加无法入眠。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她闭着眼,呼吸均匀,假装睡得很熟,如此一来居然真的渐渐有了睡意。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悄然的开关门声,他在浴室里冲澡的水声,还有他回到房间收拾东西的声音。当他回到床边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吻了她的额头,她终于醒过来,睁开眼看着他。

“乖乖睡吧,我走了。”他揉乱她的头发,站起来走出门去。

卧房里的灯是关着的,里面一片漆黑,而走廊上的灯却亮着。由于背光的缘故,他的背影被笼罩在深邃的阴影中。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是如此熟悉,如此清晰,却又如此模糊。这让她想起了他飞机失事后,自己因为身体累垮被送入医院的夜晚。当时也有这样一个明亮的走廊和黑暗的房间,他的身影却没有出现在那里。

他从床边走到卧室门口的时间并不长,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多么想翻身下床,送他出去。可是,名为尊严和原则的怪物却擒住了她,让她无法动弹。然后,她听见他走出去的声音,换鞋的声音,最后关门时哐的一声轻响。他又走了。只留下了床单枕头上属于希城的味道。把头埋入被窝里,本以为自己会因为这股味道流泪,可她没有。看来真的对这个男人免疫了,已经不会再哭。原本是这样想的。然而,昏沉的几个小时睡眠过去,当她打着呵欠迷迷糊糊地走入浴室洗澡,伸手去捞莲蓬头,却发现它被挂在了比平时高出二十公分的地方。她呆了一下,往空空如也的浴室里环顾了一圈,却突然抱着膝盖蹲下来,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