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为南宋的英雄词人,在当时已能俯视一代词风,身后亦是泽被词人非止一代。20世纪以来,在王国维、梁启超、胡适等的鼓吹下,辛弃疾其人其词的研究成为一个热点,到目前为止,单篇论文近五百篇,专著中仅年谱、评传就有数十种之多。各类文学史、词史,大都给辛弃疾留有篇幅,且有较全面的论述。邓广铭、龙榆生、夏承焘、程千帆、吴则虞等著名专家,都曾著文对辛弃疾、辛词作出极精辟的论述。在宋代词人里,有关辛弃疾的研究文章可以说是最多的,许多重要问题都涉及到了,如他的生平、思想(重点是他的爱国主义精神),作品考辨,他的艺术风格,苏、辛词比较,辛词艺术渊源以及辛弃疾的诗文创作等。
辛弃疾的生平事迹,因其文集于明代已经失传,《宋史》的记载亦多有脱略和谬误,因此很多环节晦焉不明。清嘉庆年间,辛启泰首创《稼轩先生年谱》;此后,许多学者苦心钩稽,多方搜罗,所撰著的辛弃疾年谱超过三十余种。其中,辽海书社1931年版陈思的《稼轩先生年谱》;中华书局1936年版《饮冰室合集》梁启超的《辛稼轩先生年谱》;重庆文通书局1946年版徐嘉瑞的《辛稼轩评传》等,都有较高的学术价值。而专门致力于此的是邓广铭,他的《辛稼轩先生年谱》(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辛弃疾稼轩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稼轩词编年笺注》(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体例完备,考证赅洽,资料宏富,可以说是集成之作。此后学者对辛弃疾生平和作品的考辨,多以邓著为基础,累有增益或修正,主要集中在行踪探索、交游考辨和作品系年等方面。
一、行踪探索和交游考辨
隆兴二年(1164),辛弃疾江阴签判任满后去职,至乾道四年(1168)通判建康府,这一段时间他的行迹及创作莫考。邓广铭疑此间稼轩或流落吴江,而其他许多著述于辛弃疾的这一段历史则多付之阙如。1979年蔡义江、蔡国黄在《辛弃疾漫游吴楚考——探索其史传中的一段空白》中首次提出:辛弃疾江阴签判任满后即弃官漫游吴楚,时历乾道元年、二年两年,乾道三年(1167)春,则由楚地潜入金国,秘密考察敌情,当年秋才返回。他在这期间创作了数量可观的词作。这一说法,引起学界强烈反响。
吴小如的《释顷——论辛弃疾1167年“潜入金国说”之不可信》(《北方论丛》1979年第6期)、辛更儒的《辛弃疾南归后并无“潜入金国”之事》(《光明日报》1979年12月12日),对蔡义江等人的说法提出反驳。辛更儒根据当时刚出现的《铅山辛氏宗谱》中的《宋兵部侍郎赐紫金鱼袋稼轩历仕始末》,提出辛弃疾江阴签判任满后就任“广德军通判”,并无余裕南游吴越和“潜入金国”。这一种说法得到了专家学者的普遍认可,认为是填补了辛弃疾研究的一个空白。但在1995年,蔡国黄发表《再谈辛弃疾江阴签判后的行踪——兼论稼轩任广德军通判之说不可信》,力驳稼轩任“广德军通判”说之非。因此,关于这个问题,还有待研究者进一步地探讨和研究。其他,如蔡国黄的《辛弃疾南归前后事历考辨》,对辛弃疾是否中过进士,南归之初寓居何地,迎娶范氏夫人的时间,何时受封何爵等,或作出考辨,或有所涉及。又如李德清的《稼轩词中信州若干地名考辨》、周致一的《辛弃疾在铅山的足迹》,或对辛弃疾行踪有所考定,或有所描述,对于辛弃疾生平及辛词研究,都不无裨益。
在辛弃疾的交游中,与陈亮的关系最引人关注。辛、陈二人都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彼此推重,且有一次重要的鹅湖之会;辛、陈几篇重要的词就是这次相会的酬答。樊维刚的《辛稼轩、陈同甫的交谊及鹅湖之会》一文,对两人的相识、鹅湖之会的情形及相互酬酢,特别是对陈亮的活动,作了深入的论证。陆坚的《陈亮》评传,辟专节叙述辛、陈的鹅湖之会,其中较为详细地叙述了鹅湖之会的过程,说:“‘鹅湖之会’虽然没有获得成功,但在当时确是一次令人瞩目的事件,陈亮和辛弃疾忧国忧民的精神和行动,值得肯定和赞扬”。而他们别后创作的几首词,不仅是蜚声词坛的佳构,而且形象地再现了我国文学史上千年传颂的一件盛事。辛、陈的“鹅湖之会”,原是邀约朱熹参加的,而朱熹未能赴会。朱熹是南宋大儒,他与辛弃疾的交往亦屡被研究者提及,一般认为两人的志向、抱负、学术思想、才性及处世方法迥异,但两人交谊深厚。朱熹固然对辛弃疾期许极深,辛弃疾对朱熹更非常钦佩景仰。但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专篇论文进行探讨,这一问题的研究既很重要,进一步的探讨是极需要的。
辛弃疾的交游中,以与韩胄的关系争议最大。韩是宁宗外戚,主持开禧北伐兵败,政变被杀,后人多责其“立功自固”、“辄起兵端”。元人修《宋史》即将其列入《奸臣传》。而辛弃疾因应召出山,且有颂韩寿词,被人讥为“迎合开边”、“损晚节以规荣进”(《宋史·韩胄传》)。因此,对韩胄作怎样的评价,如何看待辛弃疾与韩的晚年交往,与辛弃疾其人及其晚年进退出处的评价,实有着极大的干系。辛更儒《辛稼轩颂韩诗辨伪》,力证辛稼轩颂韩诗为伪作。程千帆《辛词初论》认为,辛弃疾是赞同北伐的,虽然他知道韩不是可以共事的人,但他“想到自己已界高龄,报国无日,因此他还是应召出山了”。以后,许多研究者都持近似的观点。吴雪涛的《略论辛弃疾的一桩公案——兼及胄与北伐》、刘乃昌的《辛弃疾与开禧北伐》,均认为单就北伐一事而言,韩胄其时位尊且显且牢固,完全没有必要借北伐以“自固”,开禧北伐是正义的战争;因此辛弃疾支持北伐的正确性无可置疑。另一方面,涉及韩胄的其他政治活动如党锢一类,辛弃疾与他们的态度则是截然不同的。蔡国黄的《从〈满江红〉词看辛弃疾晚年对南宋政局的认识——兼及作者与韩胄的关系》,认为辛弃疾的颂韩是中国文人感于知遇之恩的正常表现,而辛与韩的关系则是同其流而不合其污。陆精康的《辛弃疾警告韩胄说恐难以成立》认为,开禧北伐是符合国情民意的,而且准备充分,决非得幸求逞,而恰恰是投降派如史弥远的阻挠,由于韩的被刺,才导致北伐失败;所以,辛弃疾应召出山,颂韩、拥韩当然无可非议。邓广铭、唐圭璋、夏承焘等,大体都持此论。
此外,辛弃疾与陆游的交谊,与周孚、史正志、叶衡、赵汝愚的结识和交往也为研究者注意。这些人,于辛弃疾仕途沉浮,为人进退出处都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对他们的交游的考辨,对于全面深入地了解辛弃疾,有很重要的意义。值得注意的是,在涉及辛弃疾两次罢职的原因时,研究者大多认为是受主和派排挤所致,与《宋史》所列之“残酷贪饕”、“酷虐裒敛”大相径庭。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研究者于辛弃疾的评价,大多是源于他的词,他的词所塑造的形象。但这恐怕只是辛弃疾思想才性的一方面,稼轩负管、何之才,英雄肝胆,自负极高,就其个性考虑,“残酷贪饕”恐也非无稽之谈,这在中国历史英雄人物中并非绝无仅有。另外,辛弃疾岳父范邦彦、舅父范如山等亲友的行迹,研究者也有提及。
二、作品系年及辨伪
与辛弃疾生平紧密联系的是他的作品的系年。辛弃疾生平材料不足,故稼轩词的编次系年就比较困难。辛词六百余首,邓广铭的《稼轩词编年笺注》一书中,确切加以编年的不到半数,其余三百余首或认为作年莫考,或附编于各时期之后,远未完备。近年,许多研究者对辛弃疾的一些词作进行资料性的考辨,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呈叶衡的四首词《一剪梅·游蒋山呈叶丞相》、《菩萨蛮·赏心亭为叶丞相赋》、《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洞庭歌·寿叶丞相》及《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绿头鸭·七夕》等,都有学者不囿于传统的说法,重新作了系年考证。
关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三句,胡云翼《宋词选》认为是“写敌占区的庙宇里香火很旺盛,表示土地人民已非我有。”张燕瑾《辛词“佛狸祠下”三句试解》一文则认为:“佛狸祠在长江北岸的瓜步山(今江苏省六合县东南)上,宋金以淮河为界,而不是以长江为界,所以瓜步山当时属南宋辖区,而不是‘敌占区’‘沦陷区’。”因此,辛弃疾的这三句词是在喟叹南宋的现实,指南宋王朝在异族皇帝庙前(“佛狸祠下”)祭神,鸦飞鼓响,无意抗战而放松边备。
另外,在辛词辨伪方面,集中于他的颂韩寿词,近人梁启超已经提出,辛词《六州歌头》(西湖万顷)为伪作,且谓辛弃疾这样以气节自高的人,断然不会在垂暮之年作此“媚烂”之语。陈铁凡《辛弃疾评传》更以为辛弃疾早知韩氏之必败,“至《西江月》(堂上谋臣帷幄)之作,既先经谢叠山、吴师道辨正李氏《系年表》、《朝野杂记》之非,而考定为刘过所作,殆可置信。先生何等人物,胄之为人,先生岂有不知,宁愿以‘楼台鼎鼐’属诸庸俗评之乎?”近年来,辛更儒在《北方论丛》1984年第1期《稼轩颂韩词辨伪》,沈开在《杭州大学学报》1980年第4期《世传辛弃疾寿韩胄词辨》亦力证其伪。
辛词的笺注方面,邓广铭在1978年再版《稼轩词编年笺注》时曾补正87条;陶今雍的《稼轩词脱化前人诗词补遗——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读后》一文,仿邓著体例,对75首词中脱化前人诗文之处增补了108条。
在重新考订辛弃疾的生平事迹和作品编年的基础上,蔡义江、蔡国黄在齐鲁书社1987年出版了新的《辛弃疾年谱》。该谱晚出,故能吸收今人的一些最新考证成果,在辛弃疾的行实编年中增补了一些新的史料,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了解辛弃疾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