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仁礼
1937年1月18日夜里,蒋马匪军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向我红五军驻守的高台县城发起猛烈进攻。战斗进行到第三天凌晨,西城被敌突破,我军虽组织了几次反击,但终因我寡敌众,弹药耗尽,未能将敌人压下去。巷战持续到1月20日12时左右,红五军指战员大部分壮烈牺牲,高台县城沦于敌手。
从被俘到脱逃
在同敌人殊死搏斗中,我身负重伤,不多时,头部右侧又被敌人砍了一刀,当即昏死过去。
苏醒过来后,只见满身是血,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敌人。啊,我被俘了。我同一百多名同志被敌人关押在一个小学里。
三天后,看守我们的民团团丁抬来一锅小米粥,里面撒着几粒米,清得能照见人影。一日两餐,顿顿如此,每人喝不上一两碗就没了。我的伤势很重,根本动弹不了,多亏别的负伤的同志帮着喂点稀饭,要不,早就不在人世了。红军中的阶级感情,同志之间的团结友爱,是亲密无间的,越是在困难中,越显得亲密。在被俘后的20多天里,敌人几经审问,没有一个人叛变自首。许多同志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报这笔血海深仇!”
我因为伤势很重,一天到晚处于昏迷状。在高台关押了多少天,我也不知道,只记得被押往青海前,敌人把我们集中起来照了一次相。那是敌人进行反动宣传的惯用伎俩,他们妄图借此丑化红军,作为向其主子邀功领赏的资本。同志们不买他们的账,照相时,没有一个人抬起头。
去青海的时候,征用了老乡的十辆马车,拉着行动困难的伤员,能走的同志仍然步行。那时正值寒冬腊月,我们顶着刺骨的寒风,艰难地行进。押送我们的敌人有三四十人,都是骑兵,每人带有两件兵器:步枪、大刀。到了张掖县城,被关押在一个骆驼店里,敌人看守得很严,是老乡把饭送到院子里来,分给大家吃,一天两顿,是小米汤掺青稞面片。在张掖住了三天,又经民乐县、扁都口、门源、大通县,一天一个行程,押往西宁。
1月的祁连山,风雪怒吼,滴水成冰。我光着脚,从死人堆里找了一件破皮袄,裹在身上,挣扎着向前行走。路过民乐时,敌人为了减轻行军的“拖累”,一夜之间,就屠杀了二十几名伤员。由于流血过多,我的身体极为虚弱,伤口还在流脓流血,不仅没有医药,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生活上的痛苦,肉体上的折磨,我都能忍受,最大的痛苦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干部,落于敌手,离开了自己的队伍,离开了党的领导,这是最难忍受的痛苦。
我一直寻找着逃离虎口的机会。我想,如果到了西宁,恐怕插翅难飞了。到大通县时,我们住在一家地主老财的院子里。整个院子东西长些,南北距离短些,三四十个人被关在三间北房里,房内什么都没有,大家只得靠在墙根坐下。东边是五间带房檐的瓦房,押送我们的敌人就住在那里。南房屋檐下堆着很高的一堆垫圈用的黄土,站上去双手可以够着房檐的椽子。这个院子的一切,我在吃饭的时候就把它看了个一清二楚,并记在心里。
天一黑,敌人就在大门上锁了一把大锁,把我们住的北房门也从外面加了锁,还在门外放了一个游动哨。晚上10点以后,大家要大小便,一个房子里住几十个人,又是喝的稀米汤,哪有不经常上厕所的?到后半夜,放哨的敌兵嫌麻烦,就不锁门了。我昼夜未眠,想乘小便的机会逃跑,但放哨的敌人不停地在院里转悠,无法行动。本来我们约好了几个同志一块逃走,但因各人负伤的部位不一样,有的在腿上,有的在胳膊上,行动有困难。有位同志含着热泪把他脚上的一双旧布鞋换给了我。
早鸡开始叫了,我万分焦急,再次假装小便出去观察动静。只见那个放哨的敌兵坐在地上打盹。我乘机悄悄爬上南房,顾不得考虑墙有多高,下面有啥东西,一下就跳了下去。还好,腿没有跌伤,只是头部的伤口震得剧痛。响声引来周围一阵狗叫,我不顾一切,爬起来向村外猛跑,一口气跑了好几里地,爬上了一座山坡。这时东方已经发白,我在山坡的僻静处找了个藏身的地方躲起来,一直到夜深人静时才出来赶路,走一阵,坐一会,遇到有流水的地方,喝几口生水再往前走。天快亮了,我只好上山,找了一个土洞躲藏起来。
我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是一位汉族老妈妈
我在土洞里又冻又饿,伤口仍在流脓流血,头晕目眩,实在难以支持。太阳已经很高了,我看到半山腰来了一位老年妇女干农活,我壮着胆子走出去,向她讨要吃的。这位老妈妈是我逃出虎口后见到的第一个好人,她使我终生难忘。她看了看我说:“多孽颤啊!”
就把我领到她家。她住在村边三间小土房里,家里很穷。老妈妈从炕洞里掏出几个烧熟的洋芋,搅了点青稞面糊糊,让我饱饱地吃了一顿,倒在热炕上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太阳落山都未醒来。我
自负伤以后,一直遭受敌人的折磨,没睡过一次热炕,没吃过一顿热饭,今天睡在老人的热炕上,心里舒服得很,不是老人喊醒我,不知要睡到啥时候哩!
我身上穿的还是负伤时的血衣服,怕路上不方便,求老人给我换件破衣褂。老人无儿无女,丈夫50多岁,被政府抓到大通县当民团两年多了。她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套黑棉衣,这是她丈夫当民团前做的,里子全是旧布拼起来的,絮的是羊毛,棉袄是大襟式的。她把这套棉衣递给我,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好。老人还给了我一顶旧毡帽、一条羊毛织的旧腰带和一个旧褡裢,装了些烧熟的洋芋和青稞面窝窝头,让我路上吃。她还再三叮咛,要走山路,川道里人多,会遇上麻烦;遇到人就装哑巴,免得出问题。
我含泪告别了这位可敬的老妈妈,化名“羊格”,踏上了艰难的东归路。
我遇到的第二个好人是一位藏族喇嘛
白天,我沿着山路行走,遇到穷苦人家,就去要点吃的,晚上,随便找个草堆藏身。这样走了八九天,来到一个山村。这个山村住着几户人家,山坡上有个喇嘛寺。当时,我头部的伤口疼得很厉害,刀砍的伤口约三寸长、半寸宽,一直流着脓血,疼得难以忍受。几天没吃上一口饭,饿得实在受不了,只好下山去讨吃的。正好遇到这个寺院的一位老喇嘛,我说明来由,他就把我带到住处,找来吃的让我吃,还留我住下。第二天一早,我准备赶路,老喇嘛说:“小伙子,你头上的伤这么重,怎么走呀!在这里住几天,给我帮帮忙,我把你的伤也治一治。”我感激老喇嘛的好意,就在他的住所住了下来。
这位喇嘛是藏族,但汉话说得很好。寺院的喇嘛也有穷富之分,我遇到的这位喇嘛就是位穷喇嘛,没有牛羊,一天两顿饭,早晨吃点开水炒面,下午吃青稞面做的面片。老喇嘛一天念好几次经,我什么也听不懂。我伤势很重,干不了重活,每天去山上拣点干柴,到沟边提几桶水,帮老喇嘛烧火做饭。老喇嘛找了些中草药给我冲洗伤口。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和休息,我的身体渐渐的得到了恢复。但是,头上被敌人砍坏的一块三寸长的骨头,却被新长出的骨头顶了起来,又痛又痒。一天晚上,我咬着牙,用手把它扳了下来,不几天,伤口居然好了,不再流脓血了。
老喇嘛有个弟弟,住在距喇嘛寺十余里地的一个村里,全家只有三间破土房,很穷,夫妻俩四十多岁,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养着十几只羊,种一点山坡地,别的什么也没有。老喇嘛要我到他弟弟的家里帮着干活,我当时一心要找部队,回延安,不想去。老喇嘛说:“你的伤还没有全好,再住一段时间,等把青稞种上了你再走。”我不好推辞,就去他弟弟家干了二十多天活。不论是放羊,还是下地干活,他们家的姑娘都跟着我,一休息下来,就为我跳舞唱歌,特别亲近我。她的心思我逐渐看出来了。一天,这家的老夫妻提出要我给他们当上门女婿。我对他们说:“我家父母年迈,家中没有劳动力,得赶快回家照顾父母。”他们也没有强留,我走时,还为我做了干粮,老喇嘛还把我领到高山顶上指了行走的方向和路线。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家好人。
第三次遇上的好人是两位土族老人
我又走了两天,前面不远就是大通河大通河:发源于青海省北部的大通山北麓,东流至互助县东北,成为甘青两省的界河,至民和县北汇入湟水河。。这条河自西北向东南流,虽然河面不宽,但水深流急,全靠摆渡才能过去,渡口上设有民团的哨卡。我正在为难中,迎面走来两位老人,还带着两个孩子。这是一对土族夫妻,五十多岁,是去秦王川赶烟场的。
青海、甘肃交界地区的一些贫苦农民,把青稞麦种到地里以后,就把铺盖一捆,带上老小到甘肃赶烟场、拔麦子,立秋后再回来收自家的青稞。我对这两位老人说:“我是红军,因打仗负伤,同部队失散了,现在要去找部队,大通河上有卡子,我过不去,想同你们一块渡河。”老人听后一口答应:“行,今晚我们就住到一起,明天上船,民团不问就算了,如要盘问,你就装个哑巴,我说你是我儿,是哑巴。”当晚我们就住在路旁的一个破庙里,他们带个小铜锅,拣了点柴火烧水吃干粮。第二天我装哑巴,顺利通过了大通河。
我同老人一路讨要,走了四五天,才到秦王川。这里大烟还没有开始收,只好随两位老人在附近讨饭糊口。他们每年都到这里来找活干,认识种烟的主人,也能找到打零工的东家。开始收大烟了,老人会割大烟,能挣工钱。我和老人的孩子不会收割大烟,没有人雇用,只好等主人家收完大烟了,我们就用小铁片在烟骨朵上刮一点遗留的烟浆,换大饼吃。十天半月,烟场赶完了,又帮人收麦子。替人家收麦子,除挣一定工钱外,主人还管饭吃。又过了半个月,我们来到永登县四泉村四泉村:位于永登县东部,今属古山乡。给老乡打麦。我干这活不在行,只跟着帮忙,主人家不给工钱,只管饭吃。9月初,两位老人回青海了,我就留在这个村里。这是个小村庄,不到十户人家,都是给地主老财干活的贫苦农民。有一户张姓农民,兄弟两个,一个叫张民工,一个叫张万工,都是三四十岁的人,我就住在他们家里帮着喂牲口。
回到党的怀抱
1938年春,我随逃荒的一群老百姓,从靖远附近乘羊皮筏子渡过黄河。4月初,到达固原县附近。一天中午,我正在山坡上休息,突然遇到了我们红五军四十五团的政委张力雄同志,我们两个人一下子紧紧地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彼此叙谈了部队失败后的经历。他说,高台失败后,幸存下来的同志被马匪军送到国民党驻固原的第九十七师当兵,他是其中之一,他了解到镇原、庆阳驻有红军,就离开第九十七师,去找红军。
这样,我与张力雄同志一块就往镇原走,当天下午就到了三岔镇,第二天下午到了镇原县。这里驻着八路军三八五旅团七七○团第三营,我们受到了同志们的热情接待,洗澡、理发,换了衣服。同志们对我俩亲如兄弟,我们深深体会到革命队伍的温暖。三天后,我们又来到庆阳县城,这里是三八五旅旅部所在地,旅长是王维舟同志,原是红四方面军第三十三军军长,副旅长兼参谋长是耿飚同志。首长和同志们无微不至地关照我们。我们在庆阳住了十多天,就起程回延安。
1938年5月初,我们回到了延安,回到了党的怀抱。在八路军总部招待所住了几天,总部决定送我们去抗大学习。半年后毕业,我留抗大任区队长,不久又分配去山西前线,走上了抗日战场。
我在逃跑途中,受到青海各族人民的救助,才得以生还,继续革命。我每每回忆起这段艰苦的历程,就想起了救援过我的那些乡亲,情不自禁地说:“青海老乡,没有你们的救援,就没有我的今天,我真诚地感谢你们。”
甘肃省军区军志办供稿,郝成铭整理。吕仁礼同志,安徽六安人,生于1916年,1930年参加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红军连政指导员、营长。1936年10月参加西路军西征,任红五军骑兵团长。后历任抗大区队长,山西决死纵队副团长、团长,第三军九师副师长,兰州军区炮兵第十五师师长。1960年被授予少将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