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贵
1938年春天,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林伯渠同志的帮助下,我终于回到了党的怀抱——延安。
我伫立在延河边,放开喉咙,把一口浊气吐出窒闷的胸膛,贪婪地呼吸着延安清新爽人的空气。我良久地仰望着晨曦中巍巍的宝塔山,一股热泪在眼眶里凝聚,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历历往事浮现在我的眼前……1937年春,红西路军在河西失败,政治部主任李卓然和保卫局长曾传六同志把我和总部机关的100多名干部召集在一起,宣布成立干部游击大队,任命“回民司令”马良骏为大队长,我为政治委员。给我们的任务是向东行动,牵制敌人,相机打过黄河,找援西军,然后到延安,报告西路军的情况。
可是,祁连山被敌人层层封锁,凭我们这百十号人的小部队,要突围出去谈何容易!十几天来,在狭长的河西走廊,我们连连遭受马匪骑兵和反动民团的截击,尽管同志们拼死血战,但毕竟寡不敌众,仅仅活动了18天的游击大队,最后被敌人打散。当我从敌人的缝隙中钻出祁连山时,身边只剩下第三中队的中队长了。
乌云低低地翻卷着,西北风夹着沙砾,就像鞭子抽打在脸上一样。透过弥漫的风沙,眼前是茫茫无际的荒漠,远处的祁连山脉变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几只老鹰在灰暗的天空中盘旋着,满目的凄凉给我的心里增添了几分忧愁。一连几天,我俩在荒山、树林、旷野里转悠,希望能找到失散的队员。但在张掖一带,出乎意料地遇到了九军政治部的管理科长、总部的一位报务员和一个通讯员。患难相遇,悲喜交集,我们紧紧地拥抱在—起。原来,他们三个也是死里逃生的。我见他们愁眉不展、茫然若失的样子,就讲了要去延安的打算。没等我说完,他们就激动得抓住我的手,异口同声地说:“太好了,我们也要到延安去。”于是,我们又组成了一个新的战斗集体,抱着共同的革命信念,开始向东前进。
黄河以西是马匪统治的天下,敌人遍设关卡,严密检查过往行人;以重赏悬缉徐向前的告示和“私通共匪杀全家”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马匪军的骑兵搜索队像一群饿狼,四处搜捕红军流散人员。为了安全,我们常常白天躲进梢林,夜里才出来赶路。
一天夜晚,我们来到一个小山村,在一间低矮的土屋前,我小心地在门上敲了几下。门“吱吜”一声开了半扇,一个脸庞枯瘦、脊背弯驼的老汉探出半个身子,惊愕地打量着我们。顺着老汉狐疑的目光,我们回头看看自己:天哪!我们也真够寒碜的了,乱蓬蓬的头发垂到耳根,身上的烂棉袄破成一团一团、一片一片,每人腰里都挂着要饭的袋子,手里还拄着打狗的棍子,这能不叫人惊愕么!“老人家,我们是在外地做生意的,折了本钱回不去了,请您老行个好,赏我们口饭吃吧!”为了打消他的疑惑,我连忙解释说。
“唉!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好出门不如待在家哟!”老汉脸上的惊愕消失了,把我们让进屋里。这是一个孤独老人住的家,又黑又脏的小屋里,除了土坑上有一条露着棉絮的破被外,家里一贫如洗。“土饭泥汤,没什么好吃的,将就着吃吧!”不一会,老汉端上一盆热腾腾的菜粥放在坑上。好久没吃上热乎乎的东西了,我们便大口大口地喝着菜粥,冻僵的手脚渐渐的暖和过来。老汉默默地坐在一旁,眯缝着两眼,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苦涩的眼里流露出捉摸不透的猜疑。
我们吃完饭,老汉凑近油灯点上一锅烟,吸了几口,深沉地说:“看得出,你们不是买卖人。”说罢向我们讲了这样一件事。当地有一家大户,骡马成群,家丁成伍,有钱有势,骄横跋扈,任意欺诈穷人。有一天,老财主为孙子过生日,贺喜的人来了一大群,吹吹打打,甚是热闹。正当主客猜拳行令、开怀畅饮之时,门外来了几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人,自称是做生意折了本钱,要到堂上讨口饭吃。家丁们拦住不放,双方在门外推推搡搡。
吵闹声惊动了里面的老财主,他很恼火,腆着大肚子走出来,破口大骂道:“给我滚!”为首的一个大汉扮着笑脸说:“啊哟,老太爷,我们只是向你讨口饭吃,为什么就破口骂人?
”老财主喝道:“讨口饭?一人赏一颗黑枣!” 大汉的脸忽地沉下来,把腰一叉说:“老太爷,今天可是你家大喜日子,说话还是吉利点好!”老财主把手中的大烟袋一挥,朝大汉的头上狠狠砸去:“共产党,王八蛋,你敢造反不成?”
大汉把头一偏,厉声道:“你骂我不要紧,可共产党不是你骂的!”说罢,双手在腰间一拍,左右噌噌亮出家伙,叭叭两枪,老太爷应声倒地。贺喜的人们惊慌四散,家丁们也逃之夭夭。霎时间,一座热闹非凡的庭院变得空空荡荡。几个好汉大摇大摆地来到堂上,饱餐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老汉讲完,冲我们一笑,说:“你们不必瞒我,看得出你们是干什么的。像你们这样折了本钱的‘买卖人’,老汉我接待了不止一个。古人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不要紧,只要有人在,不愁成不了气候!”望着老汉那一双真挚慈祥的眼睛,我们毫不掩饰地笑了。“大爷,那几个好汉哪里去了?”我们急不可待地问,心里暗暗思忖:莫非他们是我们游击大队的同志?老汉摇摇头:“他们来无影,去无踪,马家军搜了几天,连个影子也没找到。”
这一夜,我们就宿在老汉家里。夜深了,刮了一整天的西北风似乎也累了,渐渐地停止了它的呼啸。躺在炕上,我仍然被老汉讲的故事所感动,西路军虽然失败了,但同志们还在坚持战斗。我细细地品味着老汉言中寓意,心里豁然亮堂起来:老汉说得对,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失败是暂时的,只要不失去信心,能活着回到延安,我们准有一天会打回来!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们匆匆起身和老人告别。刚走出村口,一队马匪骑兵径直奔来。敌人越来越近,我们的心紧张得快要蹦出嗓子眼。这时,我看到敌人押着几个捆绑着双手的红军战士,仇恨的烈火在我胸膛燃烧。我一面向他们四个同志递眼色,一面慢慢地把手伸向怀里的驳壳枪。“别妄动,他们不认识你们。” 老汉突然走来在我耳旁低声说。想起李卓然主任交给的任务,我立刻冷静下来,急中生智,迅速钻进路旁挑筐提锄的人群里,装作下地干活的样子。
敌人果然没有认出我们,耀武扬威地从身旁一擦而过,马蹄声渐渐远去了。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身感激地看了老汉一眼。当我们向他道谢时,他把手一挥笑笑说:“谢什么,都是一个筐里的苦瓜,谁不向着谁呀?”其他老乡也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说:“马家军这几天搜查得很紧,见生人就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们快逃命吧!”我们告别了乡亲们,匆匆离开了那个地方。
又走了半个多月,我们来到离山丹不太远的一个小煤窑,在工人兄弟居住的地方讨了点饭,然后在一个大胡子工人的窝栅里住下来。
由于连日劳累,大家疲惫不堪,倒下身子便呼呼地熟睡了。我心里有事,呆呆地望着昏暗的煤油灯愣神。“兄弟,怎么不睡呢?”胡子大叔问。我避开胡子大叔的话反问道:“这里离黄河有多少路?”胡子大叔说:“远着哪!像你们这样走,少说也得走半个月。”半个月可不算长。记得祁连山分手时,总部的同志说,中央派了四个军组成强大的援西军,也许他们还在黄河东岸等着我们呢!
5月的一个夜晚,我们终于听到黄河的咆哮声了。“到黄河边了!”大家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激动地呼叫着,不顾脚下尖利的乱石,磕磕绊绊地跑到了河边,由一位老船工帮助,我们连夜乘羊皮筏子过了黄河。沿着河岸,我们到处寻找援西军。
一天中午,我们在一株大树下休息,看到一个脑后留着短辫、身着黑绸小褂的壮年男子蹲小河边钓鱼。“先生,有两个逃兵从这里走过,你看见没有?”我们装作国民党抓逃兵的,上前问道。钓鱼人抬眼打量我们一番,摇摇头说:“没有看到。你们是抓逃兵的?”“是的。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坐在一起闲扯了一会,看他像个知多识广的人,我不由得脱口问道:“你知道去延安怎么走?”话一出口,又感到有些紧张。钓鱼人反问道:“各位想去延安?”“不,不不。”我连忙解释:“那是共产党的天下,怎么能去呢?不过听说国军的弟兄有往延安跑的。”
钓鱼人把去延安的路大体讲了一遍,然后关切地说:“天色不早了,各位如果不嫌弃,今晚就在我家住宿吧?”“多谢你的好意,只是公事在身,不便耽搁,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我们转身就要上路。谁知那人把路一拦,猛然大喝一声:“红匪,缴枪!
”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另一只手去夺我藏在衣内的驳壳枪,两只眼睛瞪得像一对铃铛。
他们几个见此情景,忙掏出枪对准钓鱼人:“不许动!”那家伙见势忙松开手撒腿就跑,脑后的小辫子像猪尾巴来回摆动。我暗暗庆幸,险些上了圈套。我们不敢久留,匆匆离开了。
天黑了,我们来到一座村庄,在一户人家住下来。主人见我们这身打扮,寻长问短。我们接受了白天的教训,只说是抓逃兵的,别的一字不提。吃罢饭,主人去里屋安歇,我们也躺下睡觉,一夜无事。第二天清早,我们还没有起身,主人就堆着笑脸,殷勤地对我说:“昨晚招待不周,请弟兄们多多包涵。今早又准备了些饭菜,请务必用过再走。”我说:“不必客气,我们还有要紧事得赶路。”他五次三番地挽留,我心里越发生疑,不管怎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我连忙将他们几个唤醒,匆匆穿上衣服,就出了门。
出门没走几步,迎面碰上几个手持刀枪的民团,为首的正是昨天的那个“钓鱼人”。那家伙厉声喝道:“小子们,哪里走!”抬手就是一枪,子弹从我们头顶上掠过。见事情不妙,我们撒腿就往村外跑。可是村口已被一群民团围住,他们舞着刀枪,高声喊叫:“捉红匪!别让小子们跑了!”我举起驳壳枪射出一串连发,民团们急忙闪出一条路,我们乘机冲了出去。
我们在前边拼命地跑,他们在后边紧紧地追。不多时,我们就累得气喘吁吁,两条腿也沉重起来,子弹也快打光了,我们只好就近抢占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头。还没有喘过气来,四面又在喊:“红匪!你们跑不了啦!缴枪吧!”我们被包围了,但怕死的民团不敢往上冲,只在远处打枪、喊叫。
僵持了半天,山下走出一个人来,说是要和我们谈判。那家伙边往上爬,边探头探脑地东躲西闪,离得近了,我认出又是那个“钓鱼人”。我按住心头怒火,引诱他走近,看他究竟耍什么花招。“你们要把我们怎么样?”我两眼不眨地盯着他,冷冷地问。“只要把枪交出来,可以放你们走;不然,一个也别想活!”我说:“见你娘的鬼!老子没有交枪的习惯!”抬手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不料,我射出的竟是最后一颗子弹,其余的枪也早已空了膛。山下的民团嗷嗷地叫着拥上来:“红匪没子弹了!抓活的!”我咬咬牙,从地上拣起石头,和战友们交换个眼神,准备和匪徒们拼一死战。民团们狂叫着越逼越近,我们手里的石头也越攥越紧。在这万分危急之时,一阵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沙石遮天蔽日,紧接着一道闪电在头顶劈开,敌人陷入了混乱,我们乘机冲出了绝境。为了早日到达延安,我们改变了夜行晓宿的习惯,只要腿上有劲,就不分昼夜地前进。
杨建平整理,原载《为了红色中华》。陈宜贵同志,安徽霍邱人,生于1915年,1930年参加红军,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原任红九军政治保卫局长,后历任军分区副政委、旅政委,第十九兵团六十四军一九一师政委,宁夏军区政治部主任,第六十四军副政治委员,北京军区后勤部副政治委员、政治委员等职。1955年被被授予少将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