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金才
梨园口恶战之后,九军剩下的人就更少了,加上作战伤亡、行军失散,天黑时,突围出来的只剩下军长王树声、作战处长杜义德、李参谋,以及警卫人员十余人了。
“火种是不会灭的”
在一个狭小的山坳里,大家稀稀落落地坐在一起,一边怀念着牺牲了的战友,一边考虑着今后的出路。怎么办?和党中央的联系断了,要人没人,要枪没枪,就像一只失群的孤雁被遗弃在这无人知晓的荒山老林,困死饿死、冻死病死,随时都可能发生。而且这里人烟稀少,到处冰天雪地,无路可辨,我们又人地两生,敌情不明,稍不小心,就会被敌人发现而招致生命危险。是坚持干下去,还是树倒猢狲散、各走各的路?当时,我们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一定要想法回到陕北,找到党,找到部队,重整旗鼓继续干。可是,要坚持谈何容易啊!敌人重重封山围困,粮食来源没有着落,饥饿时刻威胁着我们每个同志的生命!大家目目相对,沉默不语,都意识到一场更严峻的生死考验摆在我们面前。
正当大家惘然若失时,性格乐观的杜处长站起来,开腔打破沉闷的空气:“同志们,莫着急,事在人为,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对!天下事难不倒红军!”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说:“今天我们暂时受了点挫折,这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们十几个人一条心,团结奋斗,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克服目前的困难,走出祁连山,回到延安,找到党中央和毛主席。”
短短几句话,坚定有力,叩击心弦。
这是王树声军长的声音!大家记得,部队在梨园口被敌人打散后,正是王树声同志,带领我们几个乘黑夜冲出敌围的。大家都想听听王军长继续说下去。
王军长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站在一块石头上,对着眼前茫茫林海、连绵大山,坚定自信地说:“你们看,这漫山冰雪,满地野菜,这高高密林,丛丛野草,吃的、喝的、睡的,大自然都给我们准备好了。敌人困不死咱们,更饿不死咱们!只要坚持、忍耐,我们一定能生存下去,一定能看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更加发扬团结友爱精神,互相关心体贴,保护好身体,保证不让一个同志掉队,为革命多保留一颗种子。记住:‘只要火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的!’”王军长一席话,犹如一盏明灯,把大家的心照亮了。
“吹尽狂沙始到金”
就这样,我们十几个人在王军长带领下,在祁连山原始森林里,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
祁连山是一条东西绵亘千里,由无数个山峰组成的大长条山脉,海拔4000多米,山上气候寒冷,山峰和山谷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和冰川。
每天,我们拖着疲乏不堪的步履,往丛林深处爬行。累了,闭上眼歇会儿;渴了,抓把雪吮;饿了,拔草根嚼。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我们几乎一天换一个地方。在厚雪地行走,后面有脚印,就轮流在后边用树枝扫掉。山里寒冷,风特别大,我们衣衫单薄,饥肠辘辘,没有几天,一个个被冻得脸发紫,手变僵,说话哆嗦。看到这种情况,王军长就让我们找个隐蔽避风的地方生火取暖。烤火时,大家围着火堆,烤了胸前,再烤背后,抵御寒冷。晚上睡觉,就在雪少的大树下或沟坎里,互相背靠背、肩挨肩打盹。白天,除了注意敌情外,最重要的就是寻找食物了。所谓食物,只不过是些野菜、野草而已。找回野菜后,就用随身带的小铁锅煮熟,放点盐巴,大家用树枝当筷子分着吃。
开始,我们还能找些野蒜之类来吃,不久,野菜找不到了,就吃野草根。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同志们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虚弱得厉害,连举腿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天,我们费了好大劲才爬到一块草坪高坡地,一坐下休息,大家都趴在地上不想动弹了。这时,大多数人口吐白沫,脸色苍白。怎么办?同志们都犯了愁,再这样下去,不困死也得饿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王军长独自坐在一边,双眉紧蹙,陷入长久沉思。突然,他站起来,两眼发亮地向大伙一招手,说:“有办法了!”原来,白天我们正在爬山时,远远看见有人在山下小河沟里打捞什么东西,河边附近还搭有几个简便的草棚子。起先我们以为是打鱼的,经王军长用望远镜观察,才知道是些淘金的游民。因为怕暴露目标,以防万一,才没有惊动他们。
现在,在这节骨眼上,王军长决定晚上冒险下山去,向这些游民商讨买粮。
大家听后,心里不免顾虑重重,担心游民会走漏消息,甚至给敌人报信。王军长看出我们的心思,开导说:“要相信红军在群众中的影响和威信,只要我们做好耐心细致的宣传解释工作,使群众明白道理,群众会拥护我们的。”
晚上,我们悄悄摸下山找到了游民。他们只有十几个人,看见我们一个个荷枪实弹,吓得浑身发抖,以为碰上了兵匪强盗,其中一个老者边跪下磕头、边战战悸悸地说:“我们都是穷苦汉子,没什么值钱的,求老总开恩,放过我们吧!”王军长笑了笑说:“老乡,别害怕,我们不叫老总,也不是坏人,我们是……”
老者似乎没有听清王军长说什么,依然言辞恳切地说:“老总,我们四海为家,天当屋,地作床,实在是一无所有呀!求求老总大发慈悲,饶我们吧,饶我们吧!”说完把头低低地伏在王军长脚前,一动也不动了。王军长慢慢弯下腰,双手扶起老人。他把老人拉到身边,亲切和蔼地对老人说:“老乡,我们是红军,是专替穷人闹翻身、谋幸福的。按你们说的,是‘替天行道’的绿林汉子。红军和专门杀人放火的国民党、马匪军不一样,红军对穷人不偷不抢,不打不杀。”说到这,王军长举起手中的驳壳枪:“这个东西是专打日本鬼子、专打国民党反动派的!来,拿着这家伙,我再和你谈谈心!”说着,他把枪往老人怀里一放,哈哈笑了起来。
老人被王军长的话语和诚恳举动所感染,疑惧逐渐消除,慢慢恢复了常态,脸上很快绽开了笑容。随后,王军长便向老人说明了我们的处境及意图。老人听后,略微想了一下,立即回头对其余同伙挥了挥手,同伙们一个个会意地钻进了草棚,不一会,只见每人拿出些米和面,捧到我们面前。就这样,我们用银元向他们购买了口粮。离去时,老人还叮嘱我们:“吃完了再来拿。”最后还关照说,这阵子马家军搜山搜得厉害,要注意躲藏好。
口粮解决了,在回山的路上,我们一个个十分高兴,简直忘记了饥饿与疲劳。王军长特别高兴,边走边对我们说:“同志们,干革命就要像这些淘金者一样,有一股吃尽艰辛、百折不回的精神,这样,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成为胜利者!”接着,他面对着白雪映照的冥冥苍穹,吟诵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天下穷人是一家”
祁连山里,零零星星居住着一些以打猎为生的少数民族,他们白天常常出来捕捉山禽野兽,卖钱度日。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反动宣传,使这些少数民族群众对红军缺乏正确了解,有的怀有偏见。特别是反动头子马步芳,在回民群众中散布谣言,说什么红军专杀回民,汉人是回民的死对头等等,在汉回人民之间制造民族仇恨,挑拨离间。所以,一些回民群众对红军一般采取怀疑甚至敌视态度。
一天中午,我们翻过一座山岭,走进一片林间地带,大家又累又饿,便在这里煮些野菜充饥,休息休息。当“饭”快要煮熟时,突然“沙沙沙”一阵声响,一些石头、瓦片雨点般朝我们打来,王军长急忙下令隐蔽。我们以为是碰上了搜山的敌人,立即掏出枪,做好战斗准备。过了好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连个人影也没见。又过了一会,才渐渐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原来是一群回民。
我们捡起洒满一地的碎石子,摸着腿上、手上被打的伤口,看见盛野菜的铁锅被打翻在地,里面全是石头块块。大家想:这顿“饭”算是报销了!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用一个上午时间,一点一滴在山里采集来的。一些同志感到这样欺人太甚,要冲上去跟他们干。猛听得王军长大喝一声:“站住!”众人一愣,停住了,回头望着王军长,只见他脸色发青,消瘦的脸显得异常严肃。我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静静地等着挨批,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王军长发那么大的脾气。
过了一会儿,王军长温和而激动地对大家说:“你们说说,我们是谁?是强盗?是土匪?是欺压老百姓的国民党兵痞?不是!我们是有高度政治觉悟的工农红军!工农红军是替穷人求解放的队伍。回族人民也是穷苦人,是我们的阶级兄弟,天下穷人是一家嘛。一家人怎能自相残杀呢!这伤天害理的事,只有蒋介石、马步芳这伙独夫民贼才能做得出来。眼下这些回人打我们,是因为他们受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宣传欺骗,受了马步芳这伙反动分子的挑拨,这要归罪于反动派!我们的仇恨只能往他们身上发!枪口应对准他们才对!”
心中的怒火不知不觉平息了,王军长那句句入理的话语,无不使我们每个人心悦诚服。后来,我们改道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他们看我们并没有还手,就不再跟踪袭击我们了。那时,我心想:当官的就是不一样,总比我们看得远,道理也懂得多。
“一定要找到党中央”
又过了一个多月,转眼已到5月,气候逐渐暖和起来。这时,我们已开始往东面方向移动,从路人口中打听,知道敌人已经撤兵,停止封山,王军长便做出出山的决定。
记得我们下山不久,首先碰到的第一道障碍,就是渡过一条十多米宽的河。由于冰雪融化,水流湍急,波涛汹涌,浪头冲击岸边石头,发出哗哗响声,在山谷里轰鸣回荡。连接两岸的是一条碗口粗的绳索,绳索下吊着一只仅能容纳一人的筐,这就是所谓的“桥”了。要渡河,人就坐在筐里滑过去。我们几个警卫员当时都是十七八岁大的孩子,从没有听说或见过这样的“桥”,更不用说要过“桥”了。所以,一听说要在这里渡河,心里直发毛。王军长看出我们有些胆怯,就鼓励说:“咱们红军战士什么困难都经历过了,还能被这小小的河沟拦住吗!”话未落音,便率先坐入吊筐里滑了过去。王军长的话和行动,给了大家很大的勇气和力量。轮到我过“桥”时,我也学着王军长的样儿,心一横,眼一闭,“哧溜”一下就滑到对岸了。
不久,我们进入了甘肃、宁夏交界的沙漠地带。这里一马平川,茫茫沙海,经打听才知道,穿过沙漠不远,就是宁夏的中卫县,再渡过黄河,往东南方向走,便到甘肃镇原,那里驻有红军部队。
时正初夏,风和日丽。由于久困山里,现在一旦来到这一望无垠、阳光灿烂的广阔天地里,真好比是冲破牢笼的鸟儿,飞回了风光明媚的天地,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尽管我们经历了几个月饥寒交迫的折磨,人人瘦骨嶙峋,蓬头垢面,但透过每张面黄肌瘦的脸,不难看出都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敌人想困死我们的阴谋失败了!我们胜利了!再过三五天,我们就要回到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怀抱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来到一家蒙古人开的小饭店,吃过午饭,王军长便对我们说:“现在过往行人逐渐频繁,情况复杂,这里虽然离根据地没有几天的路程了,但越在接近胜利的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为了安全,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要分成两路行动,以免引起敌人注意,暴露身份。我们要克服困难,一定要找到党中央。”这样,王军长、杜处长等几个人为一路,李参谋带着我们另外几个为一路,分道扬镳,往东南方向前进。我们这一路走出沙漠后,在中卫县附近十余里处,坐老百姓的羊皮船渡过黄河,两天后赶到镇原,受到了刘伯承部的热情接待和安置。其时,地里一垄垄庄稼已长得与人齐高,有的正扬花吐穗,扭摆着纤细的腰肢,似在欢迎远方归来的战士。后来听说,王树声军长一路,直接去了延安。
西征虽然失败了,但当年红军那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威武不屈的铮铮铁骨,生死度外的壮士英胆,坚忍不拔的顽强斗志,团结友爱的同志情谊,一直激励着人们奋发图强、英勇战斗,夺取了一个一个胜利。
黄立秋整理,原载《星火燎原》丛刊1984年第3期。收入本书时稍有删节。作者饶金才同志,时任红九军军长王树声同志的警卫员,西路军失败后,随王树声返回延安,后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