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作于宋嘉祐六年(1061)。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是北宋著名的现实主义诗人。其诗风质朴清新,被推许为宋诗的“开山祖师”。在本篇序中,欧阳修感情深挚地记叙了梅尧臣一生的坎坷遭遇,高度评价了他的诗歌成就。
原文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译文
我听人说,诗人少有飞黄腾达的,多数穷愁潦倒。难道真是这样吗?大概是因为社会上流传的诗歌,多数出自古代那些穷困不得志的人的创作吧。凡是怀有远大抱负而又无法在社会上施展才能的读书人,多喜欢自由自在生活在山颠水涯之间,看到各种虫鱼草木,风云鸟兽的形状,便往往探寻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内心里有各种忧思感愤的情绪郁积,就会寄兴于诗歌的怨刺,以此抒发谪臣寡妇的感慨,描绘难以言传的人的感情,一般是愈穷困的写得愈好。既然这样,那么并不是诗歌能使人穷困,而是穷困潦倒之后诗才写得好。
我的友人梅圣俞,年少时以叔父恩荫补为官吏,多次参加进士考试,皆被官府压抑,在州县担任低级职务达十多年。现在已快五十了,还要接受征聘的文书,给别人做幕僚。抱负学问积郁于胸中,不能在事业上发挥表现出来。他家住宛陵,自幼学习做诗,在孩童时期,写出的诗句已能惊动长辈。长大之后,钻研《六经》的仁义之说,写出文章来,简朴古雅而又思想纯正,不想苟且取悦于世人,所以社会上的人只知道他善于写诗而已。然而当时的人无论贤能还是愚笨,说到作诗必定要向圣俞求教,圣俞亦乐意把自己不得志的悒郁情怀,在诗中表现出来。所以他平生的作品,以诗歌最多。世人虽然都已知道他的诗,却没有人把他的作品荐献给皇帝。以前,王文康公曾经见过他的诗并赞叹道:“二百年间,都没有这样好的作品了。”虽是深为赏识,却没有认真推荐他。假如他有幸得到朝廷的任用,写出雅颂那样的作品,用以歌颂大宋的功德,奉献给太庙,以追随商颂、周颂、鲁颂的作者,岂不是伟大得很么!怎么竟使他到老不得志,专门写作困顿者的诗,徒然去描写虫鱼等物,抒发羁愁感叹的情怀呢?世人只知道他的诗成熟完美,却不知他长期穷愁潦倒而即将衰老,能不叫人惋惜吗?
圣俞写作的诗歌很多,但自己不加收集整理,他的妻兄的儿子谢景初担心他这么多的作品,容易散失,因而收集他自洛阳到吴兴的作品,编成十卷。我曾十分喜爱圣俞的诗,而遗憾不能全部收集起来,因此深喜谢景初能分类编辑整理出这样一部集子,便立即给它作序并收藏起来。之后又过了十五年,圣俞因病在京师去世,我既已哭着为他写了铭文,又向他的家人索取他的作品,获得遗稿一千多篇,连同过去所收藏的,选择其中最好的作品共六百七十七篇,编为十五卷。唉!我对于圣俞的诗,已经作过详细的论述,因此这里不再重复。
庐陵欧阳修序。
赏读
这篇诗序,除了对亡友的为人及诗进行褒扬,以及对他的不受重用深表惋惜之外,尤为重要的是涉及了诗歌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理论问题,即用“穷而后工”来解释“诗人多穷”,实质上即是阐明了生活与创作的关系。
序分为三个部分。开篇从反驳世俗之论入手,指出有志、有才之士穷困潦倒,“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共兴于怨刺”,便“愈穷则愈工”。有这一番议论,下面讲梅诗何以能工的道理就好理解了。第二部分是介绍诗人的生平和创作,主要围绕人“穷”诗工的特点展开,表现出作者对诗人落拓遭遇的深切同情。写其诗工,除了点明诗人“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的创作特征外,还分别用诗人“简古纯粹”的文章,用时人的求教,用名人的赞语来作为陪衬。写诗极工,实际上也衬托出诗人的极“穷”。作者设想圣俞作一个歌吟大宋功德的御用诗人,也是有感于诗人的才能不能为时所用、且“其穷之久而将老”而发的。既然诗人穷而后工,那样作只会葬送诗人的艺术生命。这种设想有为圣俞鸣不平的意思,但也显露出作者思想上的某种局限性。第三部分是交代诗集的编排经过,在书序中是不可少的。整个序言朴实无华,明白晓畅,貌似平淡而极富情感,反映出欧文的主要特点。故何焯称其为欧公“得意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