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名文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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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原毁——韩愈

题解

本文描写了古今两种“君子”在责己、待人问题上迥然不同的两种态度。称赞古代君子既能以严格又全面的标准律己,又能以宽容、平易的态度待人;而现代君子则只会自欺欺人,对自己要求很低,对别人却常常用圣人的标准求全责备。作者还指出今人之所以如此,是源于他们的懈怠和嫉妒。

原文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译文

古代的君子,要求自己严格而又全面,他们对待别人却是既宽容又简约。要求自己严格、全面,所以他从不怠惰;对别人宽容、简约,所以人家乐于做好事。听说古人中有个舜,他的为人,是个仁义之人,于是他便探求舜能成为圣人的原因,要求自己说:“舜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到这样,而我却不能做到这样!”早上夜晚进行思考,去掉那些不如舜的地方,学习像舜那样的长处。听说古人中有个周公,他的为人,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于是他便探求周公能成为圣人的原因,要求自己说:“他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到这样,而我却不能做到这样!”早上夜晚进行思考,去掉那些不如周公的地方,学习像周公那样的长处。舜,是个大圣人,后世没有谁赶得上他的;周公,是个大圣人,后世也没有谁赶得上他的。这个人却说:“不如舜,不如周公,是我的缺陷。”这不就是要求自己严格而又全面吗!他们对待别人却说:“那个人能有这点成就,便足够称为好人了;能具备这种本事,就足够算作一个有技能的人了。”肯定他的一个长处,而不要求他有第二个长处,肯定他新近的表现,而不追究他的过去,非常担心的是怕那人做了好事而得不到好处。一件好事是容易做的,一种技艺是容易学会的,他对待别人,却说:“能有这点成就,这也就够了。”又说:“能擅长这个,这也就够了。”不是对待别人既宽容而又简约吗!

现在的君子却不是这样,他们要求别人全面得很,而要求自己却很低。要求别人全面,所以人家难得做好事;对自己要求低,所以自己得到的很少。自己没有什么特长,却说:“我会做这种事,这也就很够了。”自己没有能力,却说:“我能做这种事,这也就很够了。”对外欺骗别人,对内欺骗自己,没有什么成就就停止前进了,不是对待自己要求太低了吗!他对待别人却说:“他虽然能做这种事,但他这个人不值得称道;他虽然擅长这种技能,但他这种本事不值得称道。”举出人家一个缺点,却不看人家有十个优点,追究人家的过去,却不考虑人家新近的情况,十分担心的是人家有了声望。这不是对别人要求得太详尽了吗!这就叫做不用对待一般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却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我看不出他是在尊重自己。

虽然如此,他们这样做是有根源的,根源就是人们说的懒惰和嫉妒。懒惰的人不能求进步,而爱嫉妒的人害怕别人进步。我曾经试过,曾试着对众人说:“某人是个不错的人,某人是个不错的人。”那些附和我的人,必定是那人的朋友;不然的话,就是和他关系疏远、没有共同利益的人;不然的话,就是怕那个人。要不是这样,刚强的人一定会说愤怒的话,懦弱的人一定会露出恼怒的脸色。我又曾经对众人说:“某人不是好人,某人不是好人。”那些不附和我的人,必定是那人的朋友;不然的话,就是和他关系疏远,同他没有共同利益;不然的话,就是怕那个人。要不是这样,刚强的人一定会说出高兴的话,懦弱的人一定会露出满意的神色。所以办事有了成就,而诽谤也就出现了,道德高尚,而诋毁也跟着来了。唉!士人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而希望名誉显著,道德畅行,真是难哪!

那些居于高位、将要干一番事业的人,听到我这个见解,把它放在心上,国家差不多就可以治理好了吧!

赏读

文章通过对古今君子在责己、待人两方面不同表现行为的对照比较以及对其思想渊源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李唐封建王朝由鼎盛开始走向衰亡的过程中,必然产生的社会腐败问题,具有一定的思想价值。

文章采用一抑一扬的手法,寓讥喻嘲讽于褒贬揶揄之中,酣畅淋漓,脍炙人口。特别是文章穿插“某良士”、“某非良士”一正一反的“试语”,把“今日君子”的卑劣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既对当时社会风气进行了有力的谴责,又对自己仕途坎坷、怀才不遇的遭遇表现了极大的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