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民族灵魂的重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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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白涡》的精神悲剧(2)

还是看看他与华乃情始乱之,终“和”之的悲喜剧吧。是的,自从有了艳遇,卷进了“白涡”,这位一贯平衡、调适的谦谦君子就开始失去平衡了。从形式上看,这也许是他对自己刻板生活方式的一次最大的反叛;从实质上看,由于并无什么崭新的内容,也就不可能提供新的动力。新的理由、旧的道德全都无法解释他的行为,他于是陷入窘境了。他的人格面具毕竟很有份量,在一切公开场合,他仍不失其镇定、谦和的风度,可是,他终觉一时很难弥合言与行、灵与肉、理智与情欲,“官本位”与享乐欲之间的冲突,也即自我与本我,“面具”与“阴影”的冲突。他不得不在上级,同事、长辈、情妇、妻儿面前,频繁地更换面具,以至原本就分裂的人格一度快化成粹片了。面具不可须臾摘下(包括在华的面前),诱惑又难以抗拒,如此两难境地,怎不叫他格外别扭、尴尬和不安呢?然而,奇妙的是,这个善于掌握“和谐”的人,最终还是寻出“逃路”,重归心平气和了。传统的文化心理机制于此表现出惊人的消解力。

那么,他究竟是怎样具体消弭了种种难以克服的冲突的呢?试看,华乃倩,这美丽妖冶的少妇,新分配到他手下的研究生,正欲通过他的提携取得硕士学位;是华,率先向他发出了挑逗。尽管他有点惶遽,还是两头撒谎后准时赴约了。他以一连串发涩的僵硬语言护住了他的面具,同时正象他早已预感到结果似的完成了幽会。然而,良心的谴责也来临了。当他叩开家门后,发现妻子“比早上苍老多了”,妻的“拖鞋啪啪地打着水泥地,就象在掮他的嘴巴”。--这描写是很精采的。这一夜,他在对自身罪恶的体味中“想哭”,“但他很快就睡着了”--这反讽又是何其微妙。事实上,“如果不给正常生活造成威胁,他乐于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不过,假若就此把他看成一个十足的伪君子,那又未免太不公平。他不是个没有道德感的人。从北戴河回来,他有一种自我毁灭的感觉,自以为那个优秀的人已不复存在了。其中的真诚倒也无须怀疑。他之所以很快归于平衡和调适,首要的原因是,周、华关系一开始就带着灵肉分家的“无爱之性”的性质。如果他的行为勉强可看作“人的发现”(对压抑的曲折反叛),那么同时就又是“自我”的失落(还原为单纯的性欲)。这是所谓“没有年龄,没有身份,只有性别”的一场遭遇战,自然无“自我”意识可言。接他的话说就是:“这种事……没有爱也可以”。既然如此,何来灵魂的痛楚?另一方面,在道德与情欲,自我与本我的冲突面前,他又有种自我开脱,文过饰非的平衡术,我们看到在其身后伫立着一长串封建士大夫的阴影。他或者以自己俘获了对方的优胜自慰;或者在发现对方的污点后,大惑轻松,把她当作“赏心悦耳的曲子”,认为自己“有权享受她”,重弹“尤物”老调;旋即想到此事或会危及名声地位,便又“语气稳重得象谈一桩买卖似的”抛弃她;等到危险消失,又能心安理得地容受她……从内心的愧作到“丑恶感”的荡然无存,从开始的不适应到纳入其心理机制后的适应,从猎奇到厌倦,从人格面具始到人格面具终,这就是周兆路一场性的骚乱的始末。原先是什么还是什么,他那超稳态的文化性格纹丝未动。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决不仅仅是个既要这么做却不这么说的怯懦者、双重人格者;作为较为深刻的精神悲剧,真正令人惊异的,是作品涉及到爱的能力问题。如果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写出了在极左路线残虐下章永磷性的能力的丧失,那么,《白涡》则写出了在传统文化的锁链的绞杀下周兆路爱的能力的丧失。同是写入的异化,后者比前者的悲剧性将更深刻。(不是指两部作品的具体艺术成就)。我想,一个人有可能在爱欲的道德选择上误入歧途,倘若他真有如痴如狂的激情,清新的感官,执着的追求,那么即使走迷了路还有希望,因为他还不是被毒化,被阉割了的人;可是,倘若是被旧文化、旧传统浸透了骨髓,成为“乡愿”、“冬烘”、“中庸”的象征的人,尽管无可挑剔的“正确”,那也决不是一个富有生命活力的完整的人,那可真是掉入无物之阵的深渊了。周兆路是决不会产生“爱”的。小说写他与华乃倩的“分手”,貌似庄重,其实滑稽,他的吻有如“在脸上啄着两瓣湿润的桔子皮似的感觉”,可谓反讽的极致。

的确,我们从周兆路身上感受到的唯一色调是冷漠。如把另一情节线上他的竞争副院长归并来看,对他的双重人格会把握得更完整。我们也许会过于注意他的高明手腕,一趟又一趟跑到钱老家里,不是为了索取智慧,不是因为尊敬长辈,而是为了“求得老家伙们的支持”;也许我们还注意到,他那恰到好处的谦逊,“好象自卑似的”躲闪,反而赢得了更多的拥戴者。这些自然都是他的人格的双重性的表现--“道”的外表,“儒--法”的真面。但更深刻处却在于,“官本位”的观念如何深深浸染了这位研究员的灵魂。“地位毕竟是个很实在的东西,任何人都难以拒绝诱惑”,这是他的心声。在他身上,小说揭示出中国知识分子的另一传统痼疾--非学术化性格。如果在与华乃倩的关系上,他竭力掩饰的是他的“无爱之性”,那么,在事业上,他揭力掩饰的就是身为学者却并不爱好学术的本相。这就是周兆路文化性格的两面。有同志说,他是现代个人主义者。其实,他不具有现代意义上的个人主义者特点,他没有“自我”、也更没有成为他自己。他不过是个穿着现代服装的古典的灵魂罢了。小说最后写他当上副院长后的散步,“他的背比平时驼了一些,从后面看上去阴森森的,有一种僵尸的味道”。大概是作者唯一禁不住爱憎之情的点睛之笔吧。

与周兆路形象的突出成功相比,作者对女主人公华乃倩的把握不很准确。华乃倩被作者的主观臆测弄得面,目模糊。所谓“一只母兽戴上了人的面具”,所谓“某些方面亢进的女人”,还有“抹防蚊油”之类的描写。都是些夸张失度,损伤作品深度的败笔。我不敢说现实中一定没有这样行为的女性,只是说强调这些方面反而淹滞了她的悲剧的深刻性。尽管如此,她的悲剧依然有迹可循。她有个美丽的躯体,有争胜好强的睥性,还有机警的头脑(北戴河之夜),但命运待她太不公道,丈夫懦弱无能,于是“苦恼弥漫在这个家庭的每个角落,含有绝望的色彩和自暴自弃的味道”,她要起而向生活索取、追回。她自称的“奢望”并非奢望,是正当的欲望。她是应该被同情的。比起周兆路的阴沉,她倒坦率得多,她说“我是女人,你是男人,这就够了”。倘仅听其言,她颇有些以女性为本位、追求“第二性”的独立自由的女权主义气息。然而,可悲的是,她也戴着双重人格的面具,衣服簇新,骨子里却很旧。她把自己的悲剧归结为所遇非人,周“太自私了”。其实,真正的悲剧在于,她的“女性意识觉醒”一开始就以灵肉分家的面目出现,她一开始就把自己作为富有益惑力的“性对象”展览出去,她貌似自强,实不自重。这才是悲剧的根因。周兆路抛弃她时,她流泪了。正如小说所写:“眼泪可能是爱的证明,也可能是因为承受不了自身遭到的损害”。她的泪属于后者。使人不无惊骇的是,她的泪光中又“有一种讥笑意味”。讥笑什么呢?我以为这既是清醒,又是沉沦。无非表示,她固然只是玩物,他呢,也一样。如果这也叫女性意识觉醒,未免太阴鸷,太惨淡了。还是乔治桑讲得深刻:灵与肉的极度分裂,一面产生修道院,一面产生妓院。这不可不为华乃倩戒。最后一次,她从周家走出,“美丽娴静,嘴角边甚至挂着一丝羞怯”。她已从被抛弃时的“羞愤”滑到玩世不恭的“羞怯”。由于没有爱的支撑,只能导致一种更残酷更麻木的依附。透过她洋洋自得的表情,我们看到的只能是一个昏睡的灵魂,一场人性泯灭的悲剧。

读完《白涡》,忧思难禁,我忽然想起狄金森的诗句:“太阳出来了,它改变了世界的面貌,车辆来去匆匆,象报信的使者;昨天已经古老”。然而,在这变革的岁月,翻新的世纪里,我们古老的灵魂又改变了多少呢?《白涡》便是在新颖的背景上对古老灵魂的一次观照和批判。不错,周兆路、华乃倩们已从幽暗的胡同来到开放的、满眼缭乱的十字街头。但是,在周的身后,还有“士”的幽灵,在华的身旁,还有“妾”的鬼魂。人的解放的道路是多么漫长啊,这一对男女,还有我们大家,现在是走到哪一站了呢?

1988、3、5写于京郊

4、9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