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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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午夜的狂欢 (4)

但是,就在左岩去购买炸药的当口,他被警方抓获了,他是通过关系以开采煤矿的名义去弄到了一千公斤的炸药,但警方立即拘捕了他。他后来在看守所里过得很快活,这下子他在看守所里把那些犯人打得屁滚尿流,居然成了一个牢头。由于他过于开心,使我们顿时怀疑起他来,莫非他正是因为可以住在看守所里从而可以免去去杀死那棵树的艰巨任务?这使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变得忧心忡忡。

紧接着在去定做巨型电锯的路上,秦杰的福特“天霸”又一次亲吻了另一辆汽车的屁股,那是一辆红色雪佛莱跑车,一辆漂亮的小母车,因此秦杰的汽车情欲奔放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一下秦杰的汽车完全毁了,尽管他系了安全带,他仍被撞成了植物人。现在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一种诡秘的笑,他好像在说:剩下的你们两个去杀死那棵该死的树吧!

这让我和于磊一天比一天感到了恐慌和紧张。杀死那棵树的重任落到了我们身上,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于磊的老婆回来了,她还带回来另一个男人,她决定和于磊离婚,这叫于磊气坏了,于是他和老婆打了一架,但打不过老婆,他被她用平底锅敲昏了头,盛怒之下她把他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熊”牌冰柜。后来我把他从冰柜中取出来时他真的冻成一头小型冰熊,一动不动了。

于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去执行杀死那棵树的任务了。我必须实现同伴的遗志和愿望,我于是拉着崔美花的手出发了。我只拿了一把小型钢锯,但我们到了那儿,却再也发现不了那棵树了,而且突然之间,崔美花也不见了。她去哪儿了?这一刻我无比紧张。这是月光下的城市,这时整座城市如同德尔沃画中的月光城堡,空寂无人,如同死一样的寂静,我突然看见了东亚饭店门口停车场边有一棵小树在发出声音。

我走了过来,这是一棵小巧的松树。这整个地区只有这一株树,我疑心它是崔美花变的,因为她最喜欢和我捉迷藏了,每当我想要吻她时就找不到她的嘴唇。于是我立即下手干了起来,我不一会儿就锯倒了这棵树,但我听到了一声痛若的呻吟,我低下头看去,我发现小树的根部正在淌血,而且它扭动的样子与崔美花躯体的波动一模一样!难道我把崔美花从大地上锯了下来?我摸了一把那血,我尝了一下,发现那是真的血,有一种甜腥味儿叫我恶心,我环顾四周,仍旧空寂无人,我更加紧张,我想我也许可以拿这棵树当圣诞树,于是我就拿着这棵树还在滴血的树在午夜中狂奔了起来,我向遥不可及的圣诞节方向奔去。

他们的状态……

以上这篇《如何杀死一棵树》是何晓写的一篇小说,这家伙在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作家梦,因此他总会通过虚构来重构生活,比如在这篇叫做《如何杀死一棵树》的小说中,何晓传达出了一种十分焦虑的情形。他分明感到了都市给他的压力,在这篇小说中,他的几个朋友都是以真人真姓的面目出现的,可为什么要杀死一棵树?在小说中他为什么要虚构出一棵使他自己都感到恐怖的树,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他想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历史是什么?我们是有历史的人吗?

当然!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而他们的历史是什么?往事是浮在不断地流动的水面上的花瓣,而历史呢?历史是杂草丛生的小路吗?

秦杰生于文革爆发那一样,1966年,他关于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早已成了无法拼凑的残片。他对一切有记忆的恰恰就是九十年代,他奇怪为什么自己却记不住更早以前的事?他当然没有兴趣去记住童年的经历,没有兴趣去记住自己荒唐的大学时代,在八十年代中后期他的大学生涯中,他还是一个诗人,当时在一个叫做“第三代”的诗派中他是其中耀眼的一个,除了写诗,他还在大学时代交了数目可观的女朋友,这成了他日后喜欢女孩的后遗症,1988年他大学毕业被分到了一个地区的行政机关,铺开了他的床铺的宿舍很小,到处都是一片潮湿的气息,蟑螂满地爬着,这种沉闷无趣的封闭的生活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生活与他在大学时代狂飙突进的风格一点儿也不一样。于是连续几年他都在全国范围内游历,拜访各地的诗人和名山大川,他发现各地的诗人不是成了精神病、自恋狂、山大王、杀人犯、书商和骗子,就是成了被女人养着的人。被女人养着的人倒是写出了好诗,但这如同被骗过的太监种出了好看的花而养不出好儿子一样叫他觉得不对劲。很快地,当更多的诗人都成了过江之鲫般的大小书商之后,他在1992年也变成了汽车经销商。

这完全是一个偶然的选择,这与他从小就喜欢汽车不无关系。他一开始是成功地倒卖了几辆走私汽车,这几辆走私汽车的提货地点分别是山东烟台、广东深圳和海南海口,因此认识了一大批做汽车生意的白道和黑道上的家伙。一年后,他来到了这座北方大城,在一家大公司当了销售部经理,当他认识了于磊、何晓和左岩后,他就成了四个人中当然的老大哥。

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性格之中有一种强烈的破坏的冲动,他是一个破坏欲极强的人,这包括,破坏人制定的规则、破坏女孩的处女膜、破坏夜晚的秩序。因此,在他的引领下,他们四个人生活在剃刀的边缘,女人、酒、赌博、狂喝滥饮和高速驾驶成了他的生活内容。这与汽车销售关系不大,但他内心之中总有一种要破坏掉什么的愿望,这也是促成何晓写出了《如何杀死一棵树》的原因之一。

“我是没有历史的人!”秦杰宣称,但这句话毫无疑问是谎言,不过这句谎言也包括了一部分真理,就是说他从来没有历史的负重。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五千年的中国历史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点儿踪迹,这种悠久文明的种子早在他的鞋跟里发霉,并被他连同沙子一起倒掉了。他是一个断代的人,以新的角色、新的姿势进入了当下。“克罗齐说,一切历史又都是当代史。”他又嘟囔说。从这种意义上讲,他已是一个生活在历史中的人。

而于磊则比秦杰小一岁,他生平最憎恶的除了白痴,就是诗人了,原因是有一个四川人,冒充诗人秦杰跑到他这里骗了三百块钱走了。当然这还是几年前的事,几年后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真正的但已不再写诗的秦杰,才把对一部分坏诗人的仇恨发泄了出来。作为汽车经销商的秦杰告诉了他有容乃大的原理,这时候,何晓已经成了一个股市中的操作高手。

“股市中有人生!”何晓说,他现在是一家信托投资公司的一个部门副经理,去年由于他干了一手漂亮的活儿,他得到了头儿奖给他的一辆绿色的五速捷达轿车,他和秦杰毕业于一所大学,不同的是他学的是经济,并比秦杰要晚三年。但他早就听说过秦杰的大名,因为秦杰在大学时代“绊”过的女朋友中,既有后来在中央电视台成了著名的节目主持人,也有跑到美国去开上了加长型林肯的女生意人,最不济的一个也跑到香港嫁给了香港十大富豪之一的三公子,成了有靠山的“贤妻良母”。“股市中有人生!”何晓说,他如今已炒了有三四年股票了,手中大约积累了一千多万块钱。“但炒股的感觉完全像是在做游戏,一下子五万就没了,一下子五万十万的钱又回来了,就是这种感觉,钱已不是钱,有时候它就单纯地只是一些数字,一些概念。”他说,他认为自己也没有什么历史,至少百年中国史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痕迹,他西装革履,走到哪里都要打领带,他只是从学校到学校,毕业后他就一边为信托公司做基金,一边替自己炒股票。不过,他发现自己有一段隐秘的历史,那就是对过去的女友、现在的妻子不忠的历史。

他的妻子是他大学时代的女朋友,一个非常清秀但人很老实的女性。他家在农村,所以他上大学那几年是女朋友给他掏了不少钱,毕业后他已对女朋友没有什么激情了,但仍然无法与她分开。对于他来讲,她是他的一个平衡,他可以悄悄地去交女朋友,有时候在股市的疯狂跳动中为了消解压力去嫖过妓,但他从来在妻子面前都是正派和正常,甚至是忠诚的,近来他开始操作的是期货业,干了几年后还赚了一点钱,但他对自己做期货还是没有什么底,因为期货投入大、风险也大,他的不少朋友都做期货,他目睹了他们的状况。由于期货交易时间早,一般他们大都睡不着觉,在晚上,这些期货交易者有的疯狂抽烟,有的则去嫖妓。压力太大,但作为没有历史的人,只拥有着对自己妻子的不断的小背叛的历史的人,何晓觉得自己渐渐被抽空了。他觉得自己非常的焦虑,是一种焦虑使他和于磊、秦杰走到了一起,成了午夜狂欢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讲,午夜的狂欢与白昼中的狂欢不一样,它是隐秘的狂欢,它是角色的置换,是对夜晚的顺序的反叛与迷醉。午夜狂欢的人是另一类树枝,从白昼伸入夜晚,并开放着邪恶与自由的花叶。

秦杰的妻子就是由何晓介绍的,她是何晓的同学,秦杰在何晓的介绍下认识了她,认识第一天就把她给解决了。然后秦杰就被告知她要嫁给他,突然之间,他的生活不再抽象了,一下子变得非常具体,他有了老婆,不久之后又有了一个孩子。秦杰看着一天天长得越来越像自己的儿子内心之中却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不少欢乐。但他在家庭之外寻找快乐这一点上则与何晓达成了共识。两个人相视一笑,坏水就流出来了,而他们的老婆则毫不知情。

于磊的情况与他们稍有不同。于磊从小就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艺术家、一个画家或是小说家。对于他来说,艺术家是那种把对完美的期待经过重组并进行了再现的人,是对现实世界进行提升的人,他还想过要做导演,但他的性格弱点使他没有成为上述中任何一种人,而是成了一家电视台的制片人。

正像秦杰的焦虑是来自他破坏欲的生命深层,秦杰就像一头没有完全驯服好的野兽那样,或者说他是一个来到了都市中的印第安人,总要在孤独的月夜向月亮发出野性的尖嚎,秦杰的焦虑是来自男人本性中的,而何晓的焦虑感则来自于压力,来自于需要在不停地释放的工作压力和股市投机的压力,而他的焦虑感,则是面对都市的一种茫然的感觉。

在他们的印象中,城市变成了一个人与人邂逅的场所,人与人总是迅速相识、又迅速地彼此忘记,充满了诱惑,充满了变化,充满了各种关系重组的可能。离婚率大幅度上升,从而使他对婚姻充满了疑惧。

不少人对他说婚姻是一个陷阱,但他总是想跳进去,他又对每一个靠近他的女人都十分怀疑,他每年能挣二三十万块钱,比秦杰和何晓少一点儿,但已近三十,他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老婆,刚巧电视台要分房子,但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可只要有老婆就会有一套价值三四十万块钱的房子,于是经过何晓和秦杰的策划,他们给他找了一个叫沈萍的女孩,她同意可以搞一个假结婚,只要于磊给她两万块钱就可以了。

于磊同意了,与她去办了一个结婚证。他给了她两万块,房子很快分下来了,可当他装修完了之后,沈萍不仅不与他再去办离婚手续,反而是进驻了他的新房。两个人打了一架,于磊发现自己竟然打不过她,这是一个面庞清丽的东北女孩,瘦高挑的躯体中蕴含着可怕的抵抗男人的力量,于磊落荒而逃了。现在的状况是,他又不敢把事情闹大,这样如果叫单位知道了房子也许还会重新被收回。沈萍倒是经常消失,一消失就是几个月,等她又出现在于磊的面前时就是伸手向他再要钱的时候,“再给五千,不然我就找你们领导去闹!”她说。

于磊感到自己的生活过得糟透了。因此,他从内心深处泛上来了一种恶心与焦虑,他恶心自己,焦虑自己的生活状态,而这恰恰是他选择的结果,他憎恶这种结果,所以他变得焦虑了。

当生活一天天在人们成长中丧失了想象和诗意,生活中残酷、琐碎、庸常的复杂的一面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时候,他们被迷惑了,被生活那纷乱的星空弄花了眼睛,于是他们沉湎于狂欢,借此来消解与排遣,有人说这是一个转型的时代,在转型的时代中变化是最根本的,必须要有一种战术的态度,而放弃战略的态度,即用随机应变的态度来对付生活中随机的变化,这样才不容易被伤害。

因此,实际上,当他们检视自己时,发现实际上是十分脆弱的,没有历史的人像荒草一样生活在都市中,具有被野火烧尽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