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绿茵一片歌，农人薅草杂哦嗬。
撕来云朵揩揩汗，眨眼工夫几面坡。
——竹枝词：《廿四节气·小满》
0.进山
不等天亮，村子就闹腾起来了。
鸡鸣鹅唱的声音，喂猪唤狗的声音，交织着浓重的炊烟气息。
一会儿，一扇一扇柴门吱呀，吱呀，听得见关门的声音，落锁的声音。
家家拎着饭篓子、提着水缸、赶着牛牯，进山了。
界上有一大片庄稼地。春天里只需将种子拌着草灰播下翻耕了的土地，夏天里只需给绿油油的庄稼地做一次中耕除草，就等着秋收了。
(小满。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
每年“小满”前后，界上的庄稼得中耕薅草了。
村里有“斢手抓背”、相互帮衬的传统。遇上挖地、薅草之类的重大农事活动，各家各户一齐出动，投身一场既辛苦又快乐的集体性劳作。
从村庄到界上，要走一条细细仄仄的山路，弯弯绕绕像一条懒蛇。
走着走着，天色就亮敞了，太阳开始探头探脸了。
探头探脸的阳光一时有一时无，寻心与狗儿玩捉迷藏，引得狗儿狺狺地嗅着、撵着。
小牛犊翘起尾巴。蹄窝窝的阳光，一朵一朵，好大。
出山的太阳，是谁家阿嫂从腌菜坛子里翻出来的一颗蒜球儿，潮乎乎的呛人呢。
花在晨雾里薄薄地呵开……
1.薅草锣鼓·开声
东方一朵祥云起，西方一朵紫云开。祥云起，紫云开，雾气沉沉下凡来。一下凡来参一声，参天参地参龙神。参得天来天下雨，参得地来地太平。上参玉皇张大帝，下参地府十阎君。县里参来府里参，县里府里参衙门。各府各县参不尽，转身参拜众乡亲。
2.太阳下的界上
太阳下的界上，绿油油一片。
季节催得庄稼使劲往上蹿，三下两下，包谷苗长成半人高的包谷树了，长成一片一片蓊蓊郁郁的包谷林子了。哗啦啦，哗啦啦，风过处，包谷叶子翻动阳光如同学生娃翻动书页，花花的耀眼睛。
薅草是在“薅草锣鼓”中进行的。
“薅草锣鼓”包括开声、请神、扬声、送神等基本程式。
两位歌师傅，一人击鼓，一人敲锣。
排成一字长蛇阵的众男女，听到击鼓、敲锣，就仿佛注射了兴奋剂一般，一同熟稔地踩着鼓点，和着节奏，扬动手中锄头，齐刷刷往前推进。
浑似“沙场秋点兵”。
浑似“旌旗拥万夫”。
3.薅草锣鼓·请神
清早起来雾沉沉，打起铜锣闹阳春。打一槌来唱一声，拜天拜地拜龙神。
一拜东方甲乙木，木高万丈叶归根。为人莫把木看贱，房屋都是木造成。东方插下青旗令，青旗青号插山村。
二拜南方丙丁火，火在炉中起霞云。为人莫把火看贱，炒菜煮饭用火焚。南天插下赤旗令，赤旗赤号管万民。
三拜西方戊己金，金银财宝出东京。为人莫把金看贱，买田置地给儿孙。西方插下白旗令，白旗白号作证明。
四拜北方庚辛水，水流东海万丈深。为人莫把水看贱，禾苗还要水调匀。北方插下黑旗令，黑旗黑号镇乾坤。
五拜中央壬癸土，万物都是土里生。为人莫把土看贱，土公土婆养万民。中央插下黄旗令，黄旗黄号保安宁。
4.歌师傅
锣鼓间歇，歌声即起。
歌师傅是众里挑一的好角色，身上的细胞长满智慧和经验。就好比一个高明的导演，总是有办法调适大家的情绪，让劳作中的男女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竞技状态。
唱到高潮处，在场的薅草人忍不住一齐帮腔。
于是，一股一股的灼热气息如同卷起千堆雪的排浪，一波一波地涌向山天相接的地方……
高高的界上，敞天敞地。
只有宽广、浑厚、高亢的歌喉，才能生出“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覆盖感，也才具备“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穿透力啊。
蓊蓊郁郁的包谷林，如同烟波浩渺的湖水。
阵阵笑声，被包谷叶子拨弄得如同跳荡的浪花，拍打着界上的阳光。
阳光跳荡着，粼光闪闪。
歌谣俚曲是一尾尾美丽的鱼，游过去游过来。
在歌声的孵化下，一溜溜人影成了鱼，一团团卧石成了鱼，一只只飞鸟成了鱼，一道道山脊成了鱼……
白云是鳍，一拨一划着。
白云是鳃，一张一合着。
又大又轻是阳光的影子……
5.薅草锣鼓·扬歌之一
今天薅草都发狠，锄头挥舞起风声。摆起一字长蛇阵，好像天门大交兵。男的赛过赵子龙，女的赛过穆桂英。别看阿公年岁大，好似黄忠冲曹营。再看那边田二嫂，勾起脑壳没做声，喜鹊闹梅衣湿透，头发根根汗水浸。一棰锣鼓一股劲，一字长蛇敌千军，汗水顺着锄把流，锄头底下出黄金。界上宝地开颜笑，包谷树长得像森林，猴子爬上打秋千，天花伸到半天云……
6.薅草锣鼓·扬歌之二
好饭好菜没味道，思想后园一树桃。此树桃子结得巧，结得不多也不少，共结三双六个桃，短竹篙来戳不到，长竹篙来戳不掉。跑出园子把手招，对门哥哥跑来了，抱起桃树摇几摇，摇掉三双六个桃。手扯罗裙把桃接，口喊哥哥吃毛桃。姐呀，毛桃吃了哪些好嘛？哎呀我的情哥哥哇，一除相思二除痨。
7.歇憩
太阳下的界上好辣好热。
男人们差不多都是赤裸着上身。女人们的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湿巴巴地贴紧着身子，凹凹凸凸的，馋男人眼睛。
终于渴了，饿了。大伙丢下锄头，一屁股坐到阴凉处，咕噜咕噜喝水，大口大口吃从家里带来的中午饭。
土风伏在崖前打着饱嗝，鼻息渐重。
打着饱嗝的男人走向苔藓色的林子，一泡泡热辣辣的液体撒向窸窣作响的灌木丛，溅碎着斑斑点点的阳光。
汲水的孕妇腆着肚子，走向伸出竹笕的崖边，水罐盛满叮咚作响的阳光。
豆蔻年华的小女子，走向金银花和野百合开放的山谷，谷地起伏着躁动不宁的阳光。
哺乳期的妇人解开衣扣，一盘胀鼓鼓的大奶子给辣热的阳光照得雪白，如一挂挂瀑布。
岩石吧唧吧唧吮吸着。
云朵吧唧吧唧吮吸着。
发情的土地吧唧吧唧吮吸着。
回旋着谑笑的界壁上，一丛野花，又一丛野花，呛动着辣热辣热的阳光气息。
莽莽青山如画。
8.薅草锣鼓·扬歌之三
清早出门吹羊角，听我唱支古怪歌。西边日出东边落，风吹岩头滚上坡。万里青山鱼屙蛋，急水滩头鸟起窠。四两棉花沉下水，一副石磨泅过河。捡起石磨看一眼，遭虫吃剩光壳壳。一根灯草绹水牯，七天七夜没犟脱。一根扁担睡十人，乱打翻身没挨着。牛栏里头关蚊子，硬是挤得莫奈何。睡到半夜人咬狗，老鼠睡到猫上头。鸡儿拖走黄鼠狼，鱼在水里喊口渴。古怪歌是扯白歌，扯得心里几快活。不信你看张果老，一口牙齿给笑脱。
回旋着谑笑的界壁上，一丛野花，又一丛野花，呛动着辣热辣热的阳光气息。
9.薅草锣鼓·扬歌之四
一字原是一横长，单刀走马关云长，过五关来斩六将，鼓打三通斩蔡阳。
二字原是二画横，唐儿挑担送苏秦，苏秦得了高官做，唐儿丢在九霄云。
三字原是分短长，李文李广保皇娘，李文南门带箭死，可怜李广踩胸膛。
四字原是像只筛，蒙正挑起去赶斋，后来一时时运转，头榜状元好气派。
五字写来背驼驼，宋朝出了杨令婆，令婆生了九个崽，个个为国立功多。
六字原是绿茵茵，薛刚出世闹花灯，闹了花灯不打紧，杀他薛家一满门。
七字转来脚带钩，三姐打扮上彩楼，王孙公子千千万，彩球单打平贵头。
八字两撇分高低，秦桧奸臣害岳飞，害死岳飞三爷崽，风波亭上眼不闭。
九字写来脚带弯，悟空陷在五台山，观音老母道法精，收到悟空助唐僧。
十字分明是把叉，包公美名传天下，阴阳床上困一觉，清浊黑白识真假。
10.太阳落山
劳作在“薅草锣鼓”的程式中继续进行。
金叶子一般，阳光悠悠飘落坡地。坡地上，婴童与花朵睡了。
大蓬大蓬的刺莓，一颗一颗，蘸多汁的阳光，婴童一般兀自吮吸着指头。
吆喝声滚落山崖。野果子纷纷坠地。
夕阳如同一只滚动的刺猬，咳嗽出一个血色黄昏。
要生崽了的黑狗，蹲在岩石上，朝着黑黢黢的远处莫名地呼唤。
11.薅草锣鼓·送神
一送东方神，东方木德星，木到山中长成林，青旗青号转回程。
二送南方神，南方火丙丁，火到炉中起祥云，赤旗赤号转回程。
三送西方神，西方庚辛金，金银财宝谢东君，白旗白号转回程。
四送北方神，北方水德星，水归东海龙藏身，黑旗黑号转回程。
五送中央神，中央土德星，土生万物养凡人，黄旗黄号转回程。
12.月亮的意境
夕阳回眸一笑，界上便是月亮的意境了。
月光下，界上便是一张美丽的麂羊皮子了。
山路迤逦。戴月归去的村民走多远，界上的月亮就跟多远。
腥膻的牛角号，在山那边响起。
呜呜之声，复苏和萌动了一块古老土地的热辣辣的梦想。
总似有隐隐的喊山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