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建筑既为广告艺术,其形式上当然有特殊的变化。广告艺术的第一条件是“触目”,于是建筑形式亦以“触目”为第一义,而以实用为第二义。故现代的商业的伽蓝,建筑的目的往往为外观而牺牲。其最显著的例有二:第一种是在现代建筑上故意采用古风的样式,以求形式的“触目”,因而获得宣传的效果。第二种是应用尖端的新样式,以光怪陆离的外观来牵引人目,以此作为广告的手段。
就第一种而论,在现代建筑上故意采用古风样式的,其例在纽约,芝加哥等处甚多。有的大厦,故意用中世纪欧洲寺院建筑所用的Gothic(哥特的,哥特式的)形式。在五六十层的高层建筑上,加以Gothic风的尖塔,或者全部取寺院塔形式。这种建筑,外观非常奇特,使人发生“时代错误”的感觉。但商人的用意,正是欲以这“时代错误”的怪现状来牵惹人的注目。这好比教一个摩登女子头上戴了古代的紫金冠而站在大都会的广场中为商店作广告,看见的人谁不注目?广告的效力自然极大了。这种建筑的取用古代样式,于实用全无关系,显然是专为广告的。不但为此,用古风的样式究竟靡费而不合于实用,这种建筑的目的实为形式而牺牲。根本地想,这种商店的性质实与古代的寺院殿堂无异,同是一种专重外形而不合实用的建筑。从前是基督的寺院,现在的可说是财神的殿堂。
好古更深的,在现代建筑上应用希腊,罗马,埃及的神殿的大柱列式。其最著的例便是银行。希腊的Parthenon神殿(帕提侬神庙)四周的大理石柱列,埃及的Karnak神殿(卡纳克神庙)的巨大石柱列,不料会在二千年后的今日的商场中复活起来!银行的爱用大石柱的行列,一半出于其重传统的思想,一半是为商业作广告,但全然不为实用。那种大石柱,工料费很大,而于建筑的坚牢上并非必要。这是仅乎排列在建筑的表面,用以增加银行的威信,而作触目的广告的。眺望银行的外观,正如一座神殿,那些石柱合抱不交,高不可仰,神圣不可侵犯之相,凛凛逼人,真像一座神殿。不过这神殿里面所供养的是一群事务员。
日本东京的三井银行的建筑,就是用罗马风的壮丽的石柱行列的一例。据论者说,这些石柱全为壮观及广告之用,于实用上非但无益,而且有害的。因为那些石柱非常巨大,每一根的工本需费数万元。讲到用处,与坚牢上全无关系,反而因了那些柱体积庞大,遮住外光,使室内光线幽暗,因而减低事务员办事的能率。出了数百万的金钱而买得工作能率的减低,日本的商人何苦而出此愚举?但据说这并非愚举,这柱列对于威信上及广告上有莫大的利益。日本有谚云:“三井只有建筑费”。原来三井银行是全靠这建筑的形式而立脚的。因为这些柱列的壮丽,是以夸示金融资本的威力,而取信于国内的储金人。又在他方面,这座建筑特请西洋人承包。因这关系,其对于外国的交易往来也就圆滑顺利。只要有了这笔建筑费,偌大的银行就好立脚了。这样说来,建筑虽为外观而牺牲其目的,商人却因此大获其利。然而这种时代错误的矛盾的现象,在建筑艺术上是不希望的。这是现代艺术受资本主义的蹂躏。
上面所说是建筑目的为外观而牺牲的第一例,其第二例是尖端样式的新建筑。这种光怪陆离的新建筑,盛行于德国,大都是百货商店。其形式最奇特触目。约分两种:一种是在建筑的外部大胆地使用横长的窗,使建筑形似汽船。又一种是在建筑的四周尽量地使用玻璃,使建筑形似水晶宫。前者在德国著名的实例,是有名的新建筑家门德尔松(Mendelssohn)所造的“Schocken(晓耕)百货商店”。这百货商店在德国共建三座,而以开姆尼兹(Chemnitz)地方的一座形式最为尖端的新颖。这工程完成于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八年之间。建筑并不很高,仅九层,外面全不见柱,只见横长的窗,好像横行的柳条花纹,又好像横卧的高层建筑。夜间,九层的室内全部照明,远望只见横卧而并行的许多粗条的金光,样子非常新奇。这新奇的要点,在于一反向来的“直长”为“横长”。向来的建筑,无论何时代何样式,皆有“直长”这共通点。即无论何种建物的形式,总是以土地为根基,像植物一般地向上生长的。中世纪的Gothic建筑盛用尖塔顶,建筑物全体的光景好像一丛怒生的春笋,又像一把冲天的火焰,“直长”这特点更加显明。
又如纽约,芝加哥的高层建筑,摩天楼,尤为极度的“直长”的建筑形式。在数千年的“直长”建筑史上忽然另辟蹊径,改用横长的样式,不可谓非孟氏的独创。这独创的成功,是由于机械的发达与铁的利用。向来的建筑,以木,石,土为主材。到了机械发达的近代,就添用铁为建筑材料。有铁骨建筑,铁筋建筑,后来便纯用铁材。例如现今号称世界最高的巴黎的Eiffel铁塔(埃菲尔铁塔),便是纯用铁造的。用木材,石材,土材的建筑,以柱为骨子,建筑物的外面必然见柱,外柱为旧式建筑上的力学的必要条件,必须表露在建筑物的外部。因此旧式建筑形式,必然是“直长”的。现在用了铁材,柱可以深藏在建筑物的内部,不必表露于外。于是在建筑式样史上另开一新纪元,而产生了“横长”的新建筑。门德尔松便是这样式的完成者。Schocken百货店的繁昌,一半是由这新建筑的广告得来的。这建筑的样式,可算得是极尖端的新颖的了。但究竟它的实用性如何?建筑家间没有人说过,不得而知。只知这建筑的唯一的好处,是外形的美观,白昼眺望,但见白壁的地上画着横窗的黑条;黑夜眺望,窗中的内光尤为美观。这建筑的目的已经变更,本身便是商店一个巨大的广告艺术。
第二种尖端的新建筑,是玻璃建筑。玻璃的盛用,也是最近建筑上的一大特色。最初提倡的人,是德国人显尔巴尔特(Scherbart)。他曾在千九百十四年发表一册书,名曰《玻璃建筑》。书的第一章里说:“我们通常在笼闭的住宅内生活。住宅是产生我们的文化的环境。我们的文化,在某程度内被我们的住宅建筑所规定。倘要我们的文化向上,非改革我们的住宅不可。这所谓改革,必须从我们所居住的空间取除其隔壁,方为可能。要实行这样的改革,只有采用‘玻璃建筑’,使日月星辰的光不从窗中导入,而从一切玻璃的壁面透入。——这样的新环境,必能给人一种新文化。”他这倡导当时就在德国建筑界得到热烈的共鸣,玻璃建筑从此出现在地上。最初仅用于住宅。不久就被资本主义所利用,盛用玻璃于摩天楼及百货商店的建筑上。这样式流行世界各大都市,本地德国的商店建筑,应用玻璃最盛。上述的Schocken百货店,也是盛用玻璃的一例。
巴黎的Citroen(雪铁龙)汽车公司,尤为“玻璃的浪漫”,可算是现代玻璃商业建筑的代表作。那建筑分六层,全体四周皆用数丈见方的大玻璃,由铁格镶成一大玻璃笼。正面入口处上下贯穿一大穴,六层的内容皆望见。每层中陈列汽车,供顾客选购。总之,这房屋全体犹似一个巨大的橱窗(showwindow)。这种建筑的工程与材料,费用很大;然而商人们的滥用玻璃,并非为了采光,与显尔巴尔特提倡玻璃建筑的用意完全不同。他们的用意,是借这新颖的建筑材料与奇离的建筑形式来作商业的广告。就实用上讲,汽车的陈列处不需要多量的外光。现在人工照明非常发达。要光亮时尽可用人工的设备,无必需于自然界的光。且如百货商店,尤不宜滥用玻璃。日光过多地射入,于商品的保存大有损害。可知商业建筑的盛用玻璃,乃借此新颖的材料来作触目的广告。这与前述的爱用古风石柱行列同一用意。爱用古风的石柱行列,取其极古;爱用玻璃建筑取其极新。极新的样式与极古的样式,同样地能牵引观者的注目,故同为现代广告艺术所采纳,合理与否,在所不计。这显然是资本主义蹂躏的艺术的状态。
如上所述,可知现代商业大都会中的建筑,其实用的目的常为广告的外观而牺牲,因而产生时代错误的及尖端的种种建筑样式。注重广告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性;然而这与造型美术的必然性常不一致,因而演成矛盾的状态。照造型美术的必然性而论,建筑的最重要的约束是“合目的性”。建筑既是以人的住居为题材的一种实用美术,则形式无论如何变化,务须合于这题材的目的。换言之,凡实用美术,在保住合目的性的范围内,可以自由变更其形式。譬如一把椅子,目的是求其“宜坐”。
在宜坐的范围内,椅子不妨变更其形式与材料,太师椅也好,沙发椅也好;竹制也好,木制也好,钢管制也好。但倘形式非常新颖而不宜于坐,则不但实用上感到不便,眺望的感觉上亦颇不快。建筑的目的是求其“宜住”。在宜住的范围内,建筑不妨自由变化其式样。完美的建筑,一切构造与装饰,皆合于住的题目。住的题目不同,或住神,或住人,或住家庭,或住大众,建筑的构造与装饰亦随之而变化。务求与题目相合,全体作有机的构成,便是合目的性的建筑。就小部分而言,双扉宜用于私人住屋,大铁门宜用于公共建筑。故意在低小的私人住屋上装两扇大铁门,触目固然够触目了,然而于实用上颇不相宜,于感觉上尤不快适。现代的商业艺术的状态正是如此。
商业艺术的来由,在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时代。十八世纪末叶,法国曾有画家为外科医生描绘招牌,是为商业艺术的起源。自此至今,约一百五十年间,资本主义的势力日渐进展,积到极度发达的现代。商业艺术亦随之而日渐成形,直到机械文明的今日而极度繁荣。艺术被社会政策所利用,原是历代常有的现象。古代遗留下来的伟大的纪念物,往往明显地表露着一时代的政策的意图的秘密。例如希腊的Parthenon神殿,在表面上是雅典市的守护神的供奉处,其实是借此以收揽民心。当时雅典全市成为一大工场,国家对于人民支给与战争时同量的工资,市民专心一意,拿全部的精力去对付神殿的营造,便演成文化灿烂的黄金时代。又如拿破仑时代的盛行战争画尤为支配阶级的政策的最露骨的表示。
拿破仑信任当时的画家大卫(LouisDavid),派他做美术总督。大卫也会奉承拿破仑,专力描写拿破仑的英雄的事迹,在画布上赞颂君主的伟大。于是君主与画家,互相扶助,互相标榜。拿破仑的用意,借画家的巧妙的手腕来表出自己的英姿,最容易获得民心。因为时值十九世纪初叶,正是绘画艺术最富大众性的时代,以绘画宣扬威力,最为得力。在对方面,画家的用意,用绘画把拿破仑赞颂为最大的英雄,图自己的荣达亦最便利。故当时的战争画,皆由拿破仑自己详细指定题材,自述其英雄的行为,而令画家竞作绘画。最能把拿破仑英雄化的,便是最优的作品,赏赐这画家以巨额的奖金,或高贵的官位。故在当时,凡大作品必是宣传拿翁的英雄的绘画,宣传愈力,作品的价值愈高。宣传的价值等于艺术的价值了。
现代的商业艺术,与拿破仑时代的战争画同一性质,同是社会政策利用艺术的一例。但以今比昔,程度更为深进。大卫的绘画,题材虽然都是拿翁赞颂的丑态,但又论绘画的技法,端庄,典雅,微密,谨严,仍不失为一代的宗匠。美术史上有三大繁荣时期,第一是古代希腊,第二是中世意大利文艺复兴,第三是十九世纪的近代美术。近代美术的发起是古典派,而大卫被推为古典派的首领。因为大卫的艺术自成一派,具有独立的艺术样式,足为后代的文化的先导。可知他的艺术,于“宣传”的效果之外,同时又具备艺术的效果的“快美”。凡艺术必伴“快美”之感。“快美”是一切艺术所不可缺的第一条件。
试看现代资本主义治下的商业艺术,对于这第一条件实有很大缺憾!试乘火车,眺望窗外的风景,常有占据建筑物全壁的大字“金鼠牌①(①金鼠牌,是当时一种较为低档的香烟牌子。——校订者注。)”,“骨痛精”,强硬地加入在一片景色之中,非常触目,然而很不调和。到处的都市,城邑,乡村的外观,都被这种唐突的广告所污损了。试看都市的街道,则奇形怪状的招牌,从四面八方刺射行人的眼睛,只求触目,不顾美丑,污损了街道的整洁,又给观者以嫌恶的印象。嫌恶由你嫌恶,广告的宣传目的毕竟被他达得的。不但如此,愈能刺射人目而使人嫌恶,广告的效果愈大。他们只管要你看见,不管你看见时的欢喜或嫌恶。因此之故,艺术的丑恶者,往往是广告的有效者。于此又见资本主义蹂躏艺术的现象。
廿二(1933)年岁暮,为《新中华》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