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算合身么?”盥洗室镜子前,芷卉转向痴呆了的云萱,问道。“呃——好久没见你这样了?”“嗯?”女生的脸上晃过一线局促。“超级正!”“喂,你不要神经叨叨吓我好吧?”
“本来就是么。哎,高三就要结束,美女们也该复出了。说实话,你多久没穿裙子了呀?”云宣拧开龙头打湿手捋了捋头发。“毕业班么,对于抗冻能力弱的人来说还是身体第一形象让位。”“头发长得好快啊。”“欸?”芷卉转头面向镜子,也许也是很久没有认真照过镜子端详自己的缘故,去年夏天还在肩部以上的短发现在正柔软地搭在胸前。配上学校统一的毕业礼服,镜子里的自己,真正有了点准大学生的成熟模样。
连身边同样在换衣服的别班女生们,也要用艳羡的目光来打量的自己,长大了?
芷卉拉起云萱的手走在去操场的路上,细跟鞋敲打着阳光肆意铺洒的地面,无论男生女生纷纷侧目来看。
真的有一瞬间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感觉。甚至有身后“扑哧扑哧”长出翅膀的幻觉。相隔很远的时候,就看见男生群中同样出挑的谢井原。
也许是一直穿制服的缘故,感觉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领带还是不羁地打得松松垮垮。眼睛虽然被额发挡着,她依然非常了解他习惯性微皱的眉和冷冽的眼神。有时芷卉在想:哎,这种形象怎么能是优等生呢?
成人仪式。好些高三生的家长都跑到学校来。坐在栏杆上的芷卉好奇地观察着零零散散驻足在校园各个角落的母亲们(多半是母亲)。她们和自己的母亲剪着一样的短发,挎着相似的小包,一眼望去,眼里的操劳神色就能将她们自动与老师们区别开。
可怜天下父母心。芷卉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话。想到前一天晚上,父亲说“就算摘星星摘月亮爸爸也会给你”时的神情,她的心又紧紧地一抽。思绪被女声打断。
“哎,同学,你能帮我和我儿子照一张合影么?”顺着递来的相机抬头望去,特别年轻漂亮有气质的女人,让芷卉瞬间冒出“你也有儿子”这种疑问。但还是微笑着接过相机点点头。“啊,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找他过来,一下就好。”芷卉得体地笑着说:“好的。”目送那位年轻的母亲混入人群。三分钟之后,事态骤然演变成了尴尬对峙。拿着相机从栏杆上跳下来手心冒汗的芷卉,被母亲强行拖来拍照僵在两米开外的井原,尴尬对峙。而毫无觉察的母亲正兴致不减地继续张罗着“成人仪式母子拍照纪念活动”。
“那就谢谢你啦。小井,来,笑一个吧。”
听到母亲在喜欢的人面前没分寸地脱口而出自己的小名,谢井原在崩溃之余深感有这样的家长人生之曲折多灾。
透过数码相机的液晶屏幕,将这对母子框在画面中心,芷卉的动作有些凝滞。
“我数一二三你们摆好表情哦。”一。
这就是那个“不信任建筑漂亮的阳明”因此让我们相遇了的母亲么?
二。
果然是年级万年第一的妈妈,因为没什么需要操心而显得这么年轻。我妈妈,她的鬓角都需要每个月去染黑来掩盖雪霜般的刺目。三。
——就算摘星星摘月亮爸爸也会给你。咔嚓。画面形成定格。
——只要你想要。“啊,真谢谢你啊。”
——只要你想要。相机被接过去,母子渐渐走远,远处依稀飘来的声音——“小井啊,刚才那个帮我们拍照的女生长得好可爱,去和她做朋友吧。”
“……你能不能有点为人父母的样子?”
——只要你想要。
[二]
“成人仪式结束了?”等在家门边的母亲自然地接过芷卉的书包。“嗯。”女生抬起眼端详母亲,“结束了。”“这套衣服就穿这一次么?”女生弯下腰去换鞋:“拍毕业照的时候还要穿的。”
“那赶紧脱下来我帮你洗一洗,下次拍出来照片好看一点。留给同学老师的最后印象呢。”
女生突然停下脱鞋的动作,抬起头看向母亲,一字一顿地说道:“妈,我不参加高考了。”仿佛同时也是自己在确认。
“欸?”母亲迟疑过半秒后,脸上换上了如释重负的神色。“哎,这才对。不是爸爸妈妈不相信你,而是这样更保险……剩下来这些时间你还可以干点喜欢的事情,还可以为大学学习打下点基础,比在学校耗时间强多了……妈妈相信你要是真考,也不会输给别人的……”
没等兴奋过度近似语无伦次的母亲说完,女生猛然栽进母亲怀里,左臂跟着环过与自己同高的母亲的肩,泪水磅礴而出濡湿了衣服:“妈,对不起。”
成人仪式后作出的决定。像个多么讽刺多么可悲的暗喻。
[三]
往好的方面想,也许可以理解为“缘分过剩”。为什么谢井原这种向来对任何事漠不关心的人会在公布保送加分的红榜前突然停下来?为什么谢井原这种向来对任何事漠不关心的人会在写着“京芷卉”
名字的保送红榜前停下来?为什么要在原本该写着“柳溪川”名字却改成“京芷卉”名字的红榜前停下来?
为什么非要在芷卉也恰巧路过的时候停下来?为什么非要在她逃走之前准确无误地回过头来?为什么?
我不明白。命运这种东西,也许就是因为你我都无法理解而愈发显得玄秘。
光线昏暗的走廊里,男生转过头来,看向她的眼睛。芷卉在楼梯上呆立,一步也无法再移动。迈出的一只脚同样无法收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好像血液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男生的脸,从未有过的凛冽线条,光线无法栖息,跌落万丈深渊。壁灯因为无声而暗去。原本就不清晰的面容骤然幻灭在眼前。一片寂静中,只剩下她和对方平和到几乎停滞的呼吸声。用心可以体会出的那点不寻常的温度,成为芷卉确定对方的视线在黑暗中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唯一证据。
而具体落在哪里,又不太确定。几个同样身着三年级制服的学生抱着书走过,“嗒嗒”的脚步声使声控壁灯重新亮起。少年清秀冷峻的脸重新出现在几步之外。依稀还能听见路过者细碎繁杂的小声议论:“就是她吧?”另一个人快速地瞥了芷卉一眼,压低声说:“就是她。”这下知道了,他是在看着自己的眼睛。嘈杂之后,灯再次灭了下去。两个人依旧僵在原地。
黑暗中男生理应伫立的地方,在女生的视野里形成一个模糊的幻象。又几个学生路过。
芷卉和井原对视在壁灯的一明一暗里。芷卉非常明了对方是想在自己眼里找到一丝意外、一丝无辜、一丝澄澈。可惜没有。壁灯第无数次亮起的时候,男生张了张口,却一个音节也没发出,只叹了口气。女生在他眼里捕捉到此起彼伏的失望。最终是男生先迈开脚步,从女生僵立的楼梯往下一层走去。依旧没有任何言语,擦肩而过。女生的脸上出现一点苦笑,随着在脸上敛出越来越大的弧度,心如刀绞。
你看见了真相。
[四]
路。
——我一直觉得,奇迹的出现是要用我身边最珍贵的东西换取的。我的心是一座巨大的迷宫。我冥冥相信有个必然存在的出口,但却是穷尽一生也无法找到的出无数次的前行、碰壁、回头。黑暗中看不清方向,忘记了自己曾经犯过很多次的错,曾经误入过很多次的歧途。其实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呐,你会离开我么?
——你会离开我吧。
[五]
其实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真不要脸啊,居然花钱抢别人的保送名额。”“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是那么差劲的人。”“她们家给了副校长和年级主任多少钱呐?”“听说是一百万呐。”“一百万?太有钱了吧?”
“……”声音渐行渐远。芷卉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身后推门出来。盥洗室巨大镜面里的那个人,是自己吗?假装没听见,就可以逃离现实世界吗?
如果可以生活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就能重新变回快乐的自己吗?那么,那些羡慕的嫉妒的鄙视的无视的痛心的失望的目光呢?是不是也可以一并消失?
如果可以,请给我一个能够容身的黑洞,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光亮的地方。请不要告诉我这是所谓的成长的代价。如果可以……四月末,居然能让人产生退散不去的凉意。
[六]
放课后,降下一阵细雨,地面湿漉漉地反射着陆离的灯光。芷卉一个人踩着水往校门外走,远远望见站台上一辆130正缓缓驶来。拔腿一路狂奔。可是离车站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却犹豫地停住了。靠着车窗站着的人,不是井原又能是谁?没有看向自己,目光不知落在遥远的什么地方。我很清楚,你的目光再也不会停留在我身上。再也不会。
午夜十二点,王子辞楼下殿,从冰冷的台阶上拾起水晶鞋,如何寻觅在狭窄的阁楼里安眠的纯真善良的女孩?
那已经是我无法奢望的童话。暮色四合,稀疏雨水里,各式各样的灯光陆续亮起,在公交车窗上涂抹出流光溢彩。透过一层薄薄的玻璃,芷卉仰起脸看见自己喜欢的那个少年。
我,孤单地,默默地,心凉到底地,看见你。庞大的车厢晃动两下,启动了。以加速度向前飞奔而去,男生的脸迅速消失在眼前。最初的相遇,130。最后的别离,130。
也许你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为谁走下台阶,从没有想过要拾起谁的鞋,从没想过要寻找谁。仅仅是在我残败的世界里担当一个弥补过失的“交通事故肇事者”的角色。
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的臆想,而已。我很累,很累很累。
——那么,我可不可以放弃?夜幕中,女生顺着潮湿的站台广告牌缓慢地蹲下身,捂住自己的眼睛,人为地熄灭了视界中的最后一束光线。眼睑和泪水一起埋葬在指缝间。
[七]
——井原,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放弃。
[八]
5月8日。长假回来,是递交志愿表草表的最后期限。不过这一切已经和芷卉无关了。整整一教室的犹豫争论和嗟叹在耳畔盘旋。只有在不同寻常的一声惊呼后,芷卉才从书本上面如死灰地抬起头来。
站在教室门口,一如既往穿着制服背着书包面带笑容的人,是柳溪川。
“哎——还以为你从此不再出现了呢!”同学们像潮水一样往门口涌去。
“我还不至于洒脱到高考志愿表都不交。”“旷课半学期啊,爽死了吧。”女生站在人群中笑。
直到这一刻,芷卉才意识到谁才是最终最可悲的那个失败者。在她的面前,自己输得从此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保送名额的事。虽然没来学校,不过以她的人缘,要知道这个消息不是什么难事。溪川转过头看向座位上的芷卉,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不需要再作多余的解释了吧。
芷卉重新低下头。身边的女生掏出纸巾擦试课桌和座椅。芷卉突然觉得好笑,仔细想想,她的确是这么细心的人。不像自己。
——我叫,柳溪川,请多指教。
——你真是,有神经大条综合症吧。
——我那里有语文、历史、政治的常识列表,等下借你复印吧。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想起这些话?芷卉感到自己的眼睛在一点点变得模糊。身边传来毫无知觉的窸窸窣窣的翻书声。突然,她模糊的视线里被塞进一张发黄的纸张。
高考志愿草表?芷卉莫名其妙地揉了揉眼睛。姓名:柳溪川第一志愿:ZJ大学天文系Z大???
不是F大?
附带的零志愿报名草表上,也赫然写着“PK大学艺术学系”。这是……“呐,我说,其实我根本不想考F大。不需要什么加分保送。所以……”
“什、什么?”芷卉猛然转向溪川。所以……
请不要再内疚了。
——这是你想对我说的么?
[九]
为什么我会认识你?为什么在我生存的世界里会有这样一个你存在?高招政策规定,每一栏志愿必须填一个外地大学。所以你的志愿表变成只有外地大学,天文系、爆破系、侦查学系,像是嘲笑政策的儿戏。完全是潇洒到极致的一堆空档志愿。真正的志愿在另一张表上——P大。在你的字典里,没有“万一”这种字眼存在。
“万一……”“与其去不喜欢的学校不喜欢的专业,不如复读呢。”没有万一。
多么可笑,在我的世界里有一个你,是为了让我输得心服口服而存在么?
一败涂地的人,终究还是我。
[十]
5月27日。拍毕业照。
“谢井原你的领带!身为圣华的骄傲,不要弄得像偶像剧里的不良少年似的。”走过井原身边时,邵茹还不忘指着他履行班主任最后的“整顿校容风纪”职责。
男生一边笑一边稍带委屈地说:“我就是高分低能到打不好这种东西啊怎么办?”
跟在半步之后的柳溪川直接扯过男生的领带:“我来打。”“耶?你也会打领带?……果然不愧是有另一半的人呐。”男生任她动作,半开玩笑地说。“阳明的制服,女生也要系领带。废柴!”“难怪阳明女都那么彪悍。”“彪悍也不错啊,找你的芷卉来试试看她会打领带么?”殊不知被提及的女生此刻正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望向这个方向。
“拍完毕业照就要回家复习了呀,永别了。”溪川说到“永别”两个字居然还是轻松的语气。
谢井原半挑着眉:“听说你填报P大了?”“是啊。”“那极有可能真的是永别了?”“当然了。”
“夏新旬呢?”“他也是这么填的,看他的造化吧。”
“你还不是一般的自大啊,你就是‘注定永别’,别人就是‘看造化吧’。”
“我本来就比他强……比你也强,别不承认啊。”男生换出故作苦恼的表情:“是啊,自从你来了,我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呵呵。”
男生又严肃下来:“说到底我也想不通你是和F大有仇还是怎么……”
“是新旬叫我不要填F大的。”“哦?这样?”
“说什么人生难得几回搏啊之类的,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上他的当。”领带打好了,女生佯装无奈地耸耸肩摊了摊空出的手。
“呵呵,挺好的。那种俗气的祝福语还用我再说么?”男生扬起一个微笑,“高考顺利!”
不是简单干脆的“咔嚓”一声,而是漫长的,相机的红光先后扫过我们的眼睛,在这漫长的时间跨度里,囊括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祝福,岁月中我们所有笑与泪的回音。
芷卉的目光第一次没有停在谁的身上。走出校门时,还是难免有些感伤。时光的齿轮滞了滞,终于重新向前转去,不再为谁减速。所有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一切的一切,虚无的现世与真实的幻象,都没有办法再重复一次。
转过身,校园在背后无声地落幕。
[十一]
“呐,本届第一个回校来看我的毕业生居然是你。真让我受宠若惊。”老师笑着起身去饮水机旁倒水。
少年的脸上故意摆出“很受伤”的表情:“我还不至于高分低能到听不出你话里的讽刺。”
空荡的办公室里,弥漫着夏日独有的香味。“历史组的老师果然还是很喜欢吃西瓜啊。”井原感慨道。
“习惯。以及习惯把空调开到不让所有人感冒一次誓不罢休的温度。”邵茹无奈地拉开椅子坐下。
“习惯了再带一届三年K班么?”少年显然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味。
邵茹脸上“无比幸福”的眉眼:“那要看许杨的意思咯。”
注意到老师的戒指从中指换到了无名指上,井原故作老成地摇着头:“借着带我们班的机会谈恋爱,到头来喜酒都不请我们喝,实在太过分了。”
笑过之后邵茹严肃起来:“不过许杨要真的调去阳明,我也不可能在圣华待了。谁知道那个书呆子哪来那么多正义感。”
领悟了邵茹指的是许杨在江寒沙杏久的联名上书一事中所起的作用,井原说:“他还真是不一般的好老师。”
“哎,不说这个。倒霉的是今年学校决定暑期补课,分班在上个学期就完成了,如果不调到阳明我真的会崩溃。”
“怎么?”“身为三年K班的临时班主任。”
刚喝进一口水的男生差点笑到失态:“这么惨?”“介于我‘去年所带的三年K班在高考中的优异成绩’……每次都这么说!”邵茹愤愤不平。
“成绩很好么?”“对于K班来说已经很好了。排在年级中等。”邵茹从抽屉里抽出“高考去向统计表”递给井原,“只有七个学生没上二本。”“呀,云萱居然考到师大了?”连一向沉稳的男生也忍不住惊呼出来。“是啊,发挥得相当好。”
[十二]
隐藏在“云萱X师大”和“钟季柏X师大”两行白纸黑字之后的浪漫,是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无法知晓的。
少年与少女的各自情怀,也只有各自心知肚明。在离别后各奔东西的情况下,谁能知道他们的故事呢?夏日的河堤上,少年的眼睛望向局促的少女所在位置的反方向,头顶天空上静流的云层在阳光的点染下泛起明亮的波纹。“那么,就在一起吧。”“欸?”女生还有点难以置信的感觉。
“我怕万一你我真的活到一百多岁不得不履行诺言的时候……”“哈?”
“满脸皱纹的你怎么能让我有交往的冲动呢?”没理解男生话语的女生神色有几分失落。“虽然递情书这种告白方式的确是落伍了一些,不过,”男生忽然转过脸来,“唉,从树上跳下来递情书这一招倒是能加不少创意分。”“唔?你知道了?”“还好意思问呢!”你这种女生的脱线行径说来也只有我这种天才才能想到吧。
“所以呢——”话语的尾音被男生故意拉长。四周的风绵延翻滚起来,河岸边垂柳涌动成森林绿的海浪。文鸟朝远方迁徙飞去,它们在我们视野不及之处停息。“——趁你还没有又老又丑到我无法忍受的时候……”
是我所熟悉的你的声音么?明明是同样的声线,为何让人感觉被镀上了耀眼的金边?
“我们,在一起吧。”不是戏谑的语调,也没有“一百年后”的定语。现在。
这里。虽然做了很多铺垫绕了很大的弯,理由晦涩得差点让我没有听懂,但却不会有任何歧义的表达。
——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交往吧。
[十三]
“沙杏久还是没考上。”邵茹的声音有几分低沉,但很快又恢复过来,“不过据说家里送她出国了。”
“我听说江寒因为模拟联合国竞赛得奖被耶鲁大学特招了,沙杏久和他一起么?”
“那就不知道了,应该是吧。我看这两个人也是很难分开的。”也许是意识到身为老师的失败,邵茹耸了耸肩,“倒是文樱啊,到现在都不知道她考到哪里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哦,对了,柳溪川……”男生的指尖顺着学号一路下滑。还没等他找到名字,邵茹就报出了答案:“顺利进P大了呀。还好,真是吓死我了,填那么恐怖的志愿。”井原笑起来。
老师接着说:“不过还是发挥得不算太好,本来学校还指望你和她两个人帮学校争状元呢。”
“真抱歉啊。”“谁知道你要了保送。”老师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我想不通,你怎么会要保送,我以为你会放弃的。”
“不保送的话,我是没有办法进数学系的。”男生抬起头看向老师。“欸?……唉,我真是失败,你果然还是没有半点喜欢历史!”邵茹夸张地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那倒没说错,我生来对文科不感兴趣。”男生笑着坦率地说。“那为什么当初转到K班来?我直到现在还是没法理解。”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从A班转到K班呢?有一个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
[十四]
京芷卉睡到上午十点才起床,客厅里有些和平时不同的气氛。女生穿着睡衣洗了把脸站在玄关里时才看见,原来是同年级又同住在一个小区里的齐佳和她爸妈来了。
芷卉在沙发上坐下:“齐佳拿到通知书了么?”“刚拿到,G大。”
“那恭喜啦。”齐佳的爸爸突然愤愤不平地插进嘴来:“没什么可喜的,开学还要继续送钱去。”“怎么了?”
“G大是提前批次,学校自主招生的,那些招生老师可黑啦。现在算算已经投下七八万了。”
“嗯?差分数么?”芷卉换了个姿势,正襟危坐起来。
“分数够了。还是要送钱的。有六个女生进了调档线,只招四个人,招不招得进就要看我们这些家长的本事了。再加上我们佳佳又是分数最低的。”察觉到女儿嫌弃地看来一眼,父亲立刻就此打住,“总之就是,即使上了分数线,他们也可以找各种理由把你打掉的。什么体检不过关啦,什么视力有问题啦,人无完人么。”
芷卉父亲拍了拍齐佳父亲的肩:“算啦,七八万算少的。我听说要进G大,没有十到十二万是打不下来的。”“欸?现在是这个行情么?”方才还在义愤填膺的齐佳父亲突然变成了庆幸的神情。“是啊是啊,所以已经算好的啦。早就听说他们G大的老师每年去各地招一次生就可以开一部高档轿车回去。”
“你可没见到他们那副嘴脸哦。就上个星期,我和我爱人去那个老师家,他开始可无情啦,说什么‘你们齐佳是几个学生中条件最差的’,等到五万块钱一拿出来,立刻就变了脸,改口说‘放心啦,她们几个女生虽然分数高但个人素质都没有齐佳强’。变脸那个速度——噢哟,你看了都会呆掉。”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芷卉父亲附和道。芷卉听着胸闷,起身对父母说想出去逛逛,立刻得到了应允,换衣换鞋出了门。
[十五]
话题绕来绕去,还是回到高考状元上来。邵茹气呼呼地翻出报纸往井原面前一摊:“看喏,你不参加高考,最有希望拿到的理科状元被阳明抢去了。校长都要气得吐血了,所以才会下定决心让下一届学生从暑假开始补课。”
“看来我害惨了学弟学妹啊。”嘴上这么说,井原脸上却还是一副遥遥事不关己的笑容。
印刷质量不算太好的晚报,勉强还能看见文理状元的大致轮廓。那张英气的清秀的面容如果太过清晰,恐怕会迷倒无数学妹,柳溪川的地位可就危险了啊。
——井原脑海里突然闪出这样的促狭念头。他兀自笑起来:“他们还真是很般配的一对呢。”“谁?”
“理科状元夏新旬和柳溪川啊。”
“欸?还有这层关系?我一直以为你和柳溪川是一对啊。”“怎、怎么可能?”
“地球人都这么认为啊。”地球人?谢井原的右眼无端地跳起来。那么,她呢?
也会这么认为?
[十六]
所谓的“出去逛逛”很快因为漫无目的而索性变成了“乘坐130路公交车环城旅行”。
但是,究竟为什么是这路公交车而不是别的?芷卉靠着车窗不愿去想,数次路过学校那一站也不愿下车。上海有上百条公交线路,为什么我非要在这条曲线上往复徘徊?中国有十三亿人口,为什么我遇见的人偏偏是你?世界上不存在将一切解释清楚的可能性。也没有哪一种数学公式可以计算清人与人的一次相遇要积累多少幸运。
[十七]
“京芷卉啊,一直都没有和我联系过,连被录取的消息都是她妈妈打电话来告诉我的。”看起来邵茹对自己班的班长也有几分失望。
“是么?其实,她如果参加高考……”“也是铁定考得上的。”邵茹接话道。“她的致命伤就是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没有信心。”“嗯,没错。”
[十八]
应该不会再遇见了吧。
芷卉捏紧了公交车的扶手想道。
[十九]
将来某一天,还能遇见的吧。如果不是在这里,也会在那里。世界上一定有这样注定相遇的命运存在。
走出邵茹办公室的那一秒,夏天猛烈的阳光哗啦一声抖开在眼前,井原抬头看天,心里是这样想的。
[二十]
晴朗夏日的这一天。130公交车缓慢地驶向站台。伴随着一声巨响,陈旧的车门被打开。男生抬起头,已经迈出的脚僵在台阶上。同样怔住的女生也像被突然施了魔法定身在远处。清风从两人之间穿越。司机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状况,该上车的不上车该下车的也不下车。沉默在氤氲。茫然失措的女生正暗自在心里责备自己怎么会中了邪突然想去学校看看,在这个时候在这一站下车。根本就无法预料。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时候,遇见了谁。根本无法预知。
少年覆眼的墨色额发在阳光下被渲染上亚麻色的光泽,微微被徐风吹动了。风声送来自己最熟悉的男生的声音:“呐,怎么不见你长进?还这样冒失地从前门下车。”
去年的今日,也不就是这样么?从前门下车?
所有被含蓄和暧昧掩盖了的真相在这个夏天如同潮水一样暴涨而来,无处遁形。
——虽然知道12米/秒×900秒这样的大致距离换成步行速度来完成未必能赶上考试,但是……——芷卉,加油。
——把受害者一个人留在朝北的教室,坐在朝南教室的肇事者无法心安理得地静心学习啊。
拥抱时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帘下衬衫肩线处细密的针脚,明明是夏末秋初,却感到周遭花香四溢,草种飞扬。时间和空间的齿轮错了位,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体被井原紧紧贴在胸口。心脏被温暖的血液包裹起来,思绪抽丝剥茧延伸向无限远。
都是可以反复咀嚼的美好细节。宽容的、温和的、真实的、清晰的声音。
——没事了。
——呐,下次见到小偷不要那么冲动,我可不想你……我可不想你……怎样呢?答案被风吹走了。还是没有说出来,即使没有说出来,温暖已经从地表破土而出,顺着脚尖、胫骨、肌肤攀爬上来,混入血液,迅速弥漫全身。
是什么种了下去,又在心里当即爆炸开,形成像宇宙里的星云一样退散不了的瑰丽。
是什么?是接下去的那句——“那么,就不要松手吧。”
冬日沉闷失色的空气里,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上,某些真实又细微的感情在酝酿,浓重的呼吸被实体化成看得见的白色雾气,悬浮在清晰度所剩无几的视野里。
那些字连成句,那些语气与音调起伏成潮汐,暖入骨髓的温柔声音无边无际地朝她蔓延过来,微微刺痛了耳膜。在大笑之后,男生的脸上换出了宠溺般的微笑。女生看见自己的影子挂在他墨黑的眼眸里,成为唯一的高光。无限温柔的声音。
——那么,就不要松手吧。
像是比一生更漫长的慢镜。最后定格在一方坚定一方迷茫的对视中。
带着异样温度的声音在空气里绵延荡开。心里留下一点淡色的墨迹,却因为重复一遍而终于加深更多消散不去。
——因为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有那么多答案曾经呼之欲出,为什么我就是不敢相信呢?
芷卉伸手勾过井原的颈部,环成圈,扑在男生怀里号啕大哭起来。130路公交车犹犹豫豫地在身后关上车门驶离了他们最熟悉最亲切的站台。
从前门下车。完全是自己的错。可是那个少年却始终伪装成罪恶的肇事者,鼓励她,帮助她,保护她,与她分享了一路快乐与悲伤,陪她经历了一切希望与失望,和她一起走过了在三年K班的所有美好与不美好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