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芷卉站在地铁口快被冻僵,只能跺着脚继续来回张望。好不容易才看见云萱吐着白气从不远的街道转弯处骤然闪现,飞快地朝自己这边奔来。
“我说,这么重要的考试,你自己该有点觉悟吧。快迟到啦。”语气中掺杂了些宠溺般的埋怨。
云萱知道芷卉没有真的生气,立刻黏腻地依靠上来:“哎,睡过头了嘛。”
“我可是跟我妈磨了半天才放我出来陪你参加艺术生考试的。”一副强调特殊性重要性的口气。
“知道了啦,我不会辜负你的重望的!”云萱嬉皮笑脸地敬了个礼。
“可是……”这才注意到云萱一身行头的芷卉突然脊背僵硬起来,“你这样打扮行不行啊?”额头上戴着黑色的宽发带,耳朵上垂下印第安式的羽毛耳坠,眼睛里的强生美瞳太过夸张,导致整颗眼球都不像真的。
——你确定自己不是双目失明后安装了义眼么?
“怎么,不好么?”“不太适合你。”
“这,只是你不习惯啦,错觉,错觉。”“你觉得教授们能接受你这身非主流的装扮么?”“……这个,他们是戏剧学院的教授,应该能吧。”“所以……你就打扮成舞台剧里土著的形象?”“……走了啦。要迟到了。”
地铁里人不多,但却刚巧没有空位,两排坐着的乘客纷纷抬头打量起着装古怪的云萱。当事人毫无觉察,芷卉却显得不自在,脸上写着“我不认识她”的表白,刻意地往旁边挪动一点,移出目光包围圈。
“呐,芷卉,那个,你们上次去看溪川,她怎么样了?”
云宣突然转过头抛来的一句话把芷卉先前做出的努力完全化为乌有,她只好硬着头皮答:“唔,她还好。腿骨折了,但是精神不错,挺逍遥。”
“挺逍遥?”“我们去的时候她正靠在床上看《米娜》呢。”
“欸?她么?唉……我们这种智商值在零上还是零下都未为可知的人,跟她简直没法比啦。”
“其实,我后来……”“嗯?”
“没事。”
其实,我后来还见过她一面,打着石膏嬉笑着从我面前跳过,然后,被井原一边嗔怪一边扶住。
这是我不愿触及的冰冷记忆。
[二]
直到赶到考场外,云萱在黑板上找到自己的考号,欣慰地转过脸来说“还早,被分在最后一组”,芷卉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不是发带,不是耳坠,不是隐形眼镜的不妥。脸被大风吹得泛黄的云萱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中实在显得太过逊色。
“呐,云萱,你的妆是怎么化的?好失败啊。”“化妆?我没化啊。”“什、什么?你居然没化妆?”“欸?考试要求上规定不能化妆啊。”
“呃——天哪,怎么会有你这种死脑筋的人,你看看周围谁不化妆?”
云萱扫视一圈,神经也立刻绷紧了:“我我我显得很难看么?”“简直就是绿叶啊。”芷卉毫不留情地打击道。“那,现在怎么办?”女生顿时慌了神。“你包里带了粉底么?”
“没有。”“我也没有……唔……要不现在去买吧。”“喂喂,来不及的。”云萱一把扯住芷卉的袖子。
“唉,那只有算了,期待你的表现能让人忽视掉这一点。”
“……也许,他们会选择比较老实,按照考试要求没化妆的人呢。”云萱还报有一丝侥幸。
芷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勉强点点头。为了不影响考生情绪,终于没说出“你以为这是‘用煮熟的种子测试诚实度’的童话么”。
云萱战战兢兢地进去考试,芷卉坐在门口咖啡店要了杯炭烧等她,为了不浪费时间,还非常夸张地掏出去年的全区模拟卷做。
身边坐着一对母女,谈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漏进她耳朵。是特地从外地到上海来赶考的。都不容易。芷卉“偷听”了半天,忍不住抬起头看过去,女生脸上的妆太过艳丽了,心里偷偷想“如果我是考官绝对不会选她”。突然察觉到眼角余光里飘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目光飞快地追随过去,却只扫到女生推开咖啡店玻璃门的最后背影。像柳溪川。
转念一想,不可能啊,应该还打着石膏吧?也不对,石膏应该拆了吧?不过就算拆了石膏,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芷卉沉着脸回到圆锥曲线上继续纠结,告诉自己“你想太多了”。
就是这样的人。目光会被她甚至像她的人牵着走,别人关于她的讨论,不管多忙也会腾出空多听两句,考试排名出来后第一个想看到的成绩不是自己的而是她的,以及在她毫无觉察的时间和空间里放下圆锥曲线计算起她该拆石膏的日期。
非常在意。可是当被问起“是你最重要的人么”的时候,脸上又会立刻换出不屑或不服气的神情,“嘁——怎么可能?说笑的吧?”以“有好消息想第一个通知的”好朋友的身份,待在你的身边,与你谈笑,与你诉苦,这张假面让我太辛苦。其实我只想与你暗暗较劲,偶尔害你一下,诅咒你一下,也未尝不可。
在楼梯上松开手。打开窗扔掉你的签约书。
恶毒地希望你最好腿彻底断掉,永远不要恢复才好。想得太多了。
云萱出来时已经到了黄昏,女生蹙着眉,一副沮丧样。“怎么了?考得怎么样?”芷卉急急地追问道。“别提了。”云萱抓起桌上的炭烧就大声“咕嘟”了一口。“……发挥得不太好么?”神经大条惯了的芷卉此时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一边问一边察言观色。
“何止啊!我一进考场,三个考官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因为你着装奇怪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重点不是这个。轮到我表演才艺的时候,中间那个考官说:‘同学你能不能把头上那个东西摘下来?’”芷卉“扑哧”笑出声:“发带么?”
“嗯,关键也不是这个。主要是我把发带摘下来以后他们的反应。”
“什么反应?”“中间那个对另外两个人说:‘啊,原来不是假发。’”芷卉愣了两秒,转而大笑出声,夸张得最后直接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云萱最初不满地猛推她几下,可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一片。
初春的台阶冰凉,现实中花还未见踪影,身边来回走动的女生们已经开成了姹紫嫣红的花海。
“呐,芷卉,你知道么?我一直很羡慕你。”“羡慕我?”
“嗯。每次看你在学校主持节目,无论那些演员怎样竭尽全力,也没有办法盖过你的风采,最后只能成为你的陪衬。”
“是……是么?”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女生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是呢,觉得你是公主式的人物。京公主。我在走廊里经过你身边的时候都会紧张。应该是任何女生都能分明感受到的压力。”“其实我……”现在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我了吧,“也没那么强。”“所以,我才一直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芷卉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所以才报考主持人专业。现在看来,我果然不是这块料啊。”“……”大概这世上每个人都羡慕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羡慕着。不虞之誉太多太多,想要的却一件也得不到。
你看不见也理解不了的忧伤穿破了静谧的时光。
除了捏紧你的手,对你说“其实你也很棒”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
[三]
回程的地铁站门口,看见卖章鱼小丸子的摊位,云萱非要拉着芷卉顶着大风买下一盒,一口气吞进三个才开口说道:“没有学校门口的好吃。”
芷卉露着“慢点吃别噎到”的表情伸手搭在云萱身上,刚想发表点感想,就被身旁传来的一个怯怯的女声打断:“对不起——”
云萱鼓着脸抬起头,示意对方说下去。“打扰一下。我是XX模特公司的星探,这是……”那女的突然又低下头在包里翻找起来。用得着么?身为星探居然腼腆到连“对不起打扰一下”都说得断断续续,谁相信呐!芷卉趁人不备偷偷翻了翻白眼。“这是我的名片。”伴着大大的笑容呈上。“你想干吗?”芷卉急着回家,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也许是语气有些生硬,吓得那星探更加不自觉地压低了声调。“我是……那个……我觉得你们俩气质很好……然后……我想请你们为我们公司拍广告。”芷卉看了一眼云萱,看对方似乎很在意这件事的样子,所以只好耐住性子停在原地听她讲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在这里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公司会在两天内和你们联系的。”似乎是因为云萱感兴趣的态度,星探说话也连贯了不少。
云萱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联系薄,一笔一画写下名字和手机号码,继而递给芷卉。
芷卉摆了摆手将联系薄推回去:“我就算了,我不想走演艺路。”
“欸?”无论是云萱还是星探都像是受到了很大打击的模样。芷卉犹豫了半秒,把名片还给星探,留下最后一个笑容,拉起云萱就走了。
“可是小姐……”声音迅速被大风卷走。
[四]
冬日的傍晚,地铁里拥挤异常。云萱紧挨着芷卉:“为什么连联系方式都不留呢?也许……”“我一直觉得,”芷卉的话语低沉地覆盖上来,“奇迹的出现是要用我身边最珍贵的东西换取的。”“哈?”
“你没有听过猴爪的故事么?”因抓住头顶拉环而血流不畅的手臂渐渐麻木,芷卉松了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云萱站。
云萱一脸茫然的表情。正在这时到了站,一路疯跑的地铁平稳地停下,云萱跟在芷卉身后被外泄的人流挤了出来,刚在黄线外站稳,还不忘跟进一句:“什么猴爪?”
“也说不清是不是恐怖故事,总之挺邪乎的。”芷卉上了电梯。也许是觉得恐怖也许是觉得冗长,突然不想转述。风雨大作的漆黑夜里,那家人得到猴爪,被告知它能替人实现三个愿望。原以为是阿拉丁神灯之类的神话,让听故事的人麻痹得心里已经生出“如果是我就许‘请让我实现一百个愿望’这种愿望”的念头。可是当事人玩笑般试探性地许下“请给我两百英镑”的愿望后,猴爪动了动,再没了反应,他们不屑地笑着回床上睡觉。那一刻,心里真的没有一丝不安么?
然后第二天,夫妻俩接到“儿子被卷进机器丧命”的噩耗的同时,收到了政府的抚恤金两百英镑。
第二个愿望是妻子许下的“请让我再见儿子一面”,立刻响起的敲门声让你有更多的不安。她冲下楼去开门,却看见门外空空如也。因为丈夫及时拿起猴爪许下最后一个愿望“让第二个愿望失效”。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但,命运是吝啬的。
“就是说有得必有失,”芷卉弯下腰系紧松开的鞋带,电梯到了头,“我从来不相信奇迹会无缘无故存在。”
冰冷的语气融化在同样冰冷的空气里。黑色的天空从遥远的地方碾压过来,身边的一切似乎还带着些许微薄的光亮,但是,芷卉非常清楚,它们片刻后也会黑下去,延绵成墨色的宽大背景。
而前景,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心里冥冥相信那个必然存在的出口,但穷尽一生也无法找到出路,无数次前行、碰壁、回头。黑暗中看不清方向,忘记了自己曾经犯过很多次的错,曾经误入过很多次的歧途。
[五]
刚开学的繁杂诸事让三月显得虎头蛇尾,还没好好开始就结束了。
虽说学校里的各种喧嚣已经和高三生没有多大关系,但终究还是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好比说下午的自习课,被各科老师瓜分掉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举措,眼下站在讲台上的是许杨。圆锥曲线、坐标、向量交叠在一起让人好生烦躁。靠窗的一排学生已经无一例外地把头扭向窗外,关注起楼下正热火朝天进行着的学生会改选拉票。
早有察觉的许杨忍了半天,终于搁下粉笔开了口:“我说你们啊,这么不上进,连柳溪川都不屑于跟你们同班——罢学了欸。”说着远远指了指倒数第二排那张积了稀薄灰尘的空位。
明知是玩笑话,学生们还是很给面子地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黑板上。
空位旁的京芷卉朝右边挪动了一点,姿势还是令人不舒服。只有她自己知道,许杨那可不是什么玩笑话。石膏早就拆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势。前几天的一通电话表明了那个女生暂时还不会来学校。
——在家里赖惯了,懒得去上学。只有她才有实力有资格“懒得上学”。又烦恼起来了。
芷卉埋下头,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揪了揪,勒令自己不要再去想她。
但,要把明明存在的一个人从自己的头脑中刻意清除,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课间走过布告栏,F大今年给圣华中学唯一的文科保送名额已经下发了。不过,这应该和自己没有关系吧。走廊里塞满了嘈杂的议论声。“是柳溪川的么?”
“应该是啊,谢井原已经被直接录取了,怎么看也是柳溪川的。”“按名次显然是。”
“可是听说她病休了呀?”“只是骨折而已,还是要回来的。你不记得了吗?上学期期末,她从楼梯上摔下去……”芷卉后颈一凉,低着头从聊天人群中穿过。即使不是柳溪川,也轮不到自己,虽然在漫长的时光里她只将柳溪川作为唯一的竞争对手,但不可否认的,每次排名榜上的名次,自己和她之间还远隔着一段距离,好几个名字。
不要再去想她,那是不可能的。
太过出众的人,名字总是随时随地被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提及,像张成一张大网,不由分说地罩过来,你逃不到足够安全能够躲藏的地方。
[六]
仿佛在一瞬间花海绚烂,昨天分明还是光秃秃的枝丫,一夜后便旧貌换新颜。四月,天气转暖。毕业班的沉闷气氛也随着大好的天气出现了些许活跃。让芷卉无法理解,班里居然流行起俄罗斯方块这种小儿科的游戏,载体是各式各样的文曲星好易通。
不断听见教室上空悬浮着的各种声音:“啊,我打到五百分了耶!”“好强啊。”“呜——我死了。”
感觉心有点累。
不过这种“疲惫感”终于在放学路过A班教室时转化成了“庆幸感”。
走读生急匆匆地抄好作业拽起书包投身夜幕,少数住校生啃着面包在教室里转悠,全然不顾值日生扫地时扬起的尘埃。作为当天值日生的秋本悠和江寒一边嘴里嘟嘟囔囔相互鄙视一边把垃圾扫出门外,在走廊里聚成堆。
听见好听的女声叫“小悠、阿江”后,秋本悠擦着汗抬起头,正对上芷卉笑得眯起的眼睛:“这是什么啊?怎么这么多?”手指之处是一大堆让人头疼的纸飞机。
秋本悠无奈地摊摊手:“唉,别提了。最近我们班居然流行折纸飞机!真不知道他们(手指着阿江)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返璞归真嘛。”被指责者辩解道。“我看是智力倒退才对。”秋本悠不依不饶继续控诉,“还有井字棋。下课玩上课也玩。我天天都有种想‘飞越疯人院’的感觉。”芷卉笑着又和两人聊了会儿天,看天色不早便告别回家了。反正,再优秀的学生也会在毕业班不正常的气氛中变得神经兮兮起来,何况三年K班。每到周二,英语单词默写日,总有那么四五个同学会惧怕到用胃疼来逃避上课。英语老师心知肚明,却也睁只眼闭只眼体谅了他们的艰辛。
学习到凌晨时,周围已经听不见任何动静,无声比暴动更让人不安。
芷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右手持笔处虎口的位置有退散不去的酸痛。打开房门,赫然入眼的是摆在小凳上的水果和牛奶,以及放在旁边的妈妈的字条:如果牛奶凉了放在微波炉里转转,别喝凉的拉肚子。
最初最感激的温情,为什么居然忘记了?当自己的脑海里充斥着嫉妒、怨恨和烦恼时,为什么那些温暖的美好的东西统统视而不见了?芷卉伸出手握住玻璃杯,牛奶还是温热的。顺着门框坐下去,鼻子一酸,在模糊的视线里将那张纸条认认真真折成了纸飞机。
[七]
镜子的里外,有时不是一模一样。反射原理可能行不通。
光束从平面碾过,带来奇异的梦幻效果,镜内是黑,镜外是白。
在黑与白的中间,灰色的暗沉的过渡地带,恰恰是我们命中注定的生存空间。
恨在爱的反面,同样是相辅相成地存在。可是大多数时间它们是混沌的一团,我们呼吸这里的空气,质感鲜明。
如果没有恨,我不会更幸福。如果没有爱,我不会更难过。
大多数的光阴中,我们在逃避触碰任何温暖或冰冷的东西。执意坚信我的世界是完全的黑或完全的白,刻意去隐瞒另一半色彩的存在。
那些灰色地带中潜藏了太多善意的欺骗和假面的告白。明明很难过,却总要装作幸福。
很累很累。
[八]
那么,可不可以不幸福?
那么,我可不可以放弃?
[九]
进入四月后,校内校外组织的毕业班复习讲座突然像过度繁殖的老鼠一样出其不意地蹿出来。什么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200块钱听一节历史课这在平时根本就会被骂“脑子进水了吧”。而眼下却是组织者和听课者都能欣然接受的合理价格,因为讲座老师是今年的出题老师。
芷卉撑着头昏昏欲睡地听着,后排的两个学生在窃窃私语。“都记了么?”
“记了。”“等下借我抄吧。听说去年历史题就是这样外泄的哦。”尾音以一种故作神秘的怪腔怪调上扬。“其实我就是因为能泄题才选历史的。”“不过去年才被曝光,今年应该会抓得紧吧。”“就怕万一。还是都记下比较好。”
觉得烦了,女生索性捂住耳朵睡起觉来,反正讲台上的老师说的好像也完全是废话。高考当前,所有人都有些急功近利。像是行将溺死的人,不管那救命的是否只是一根稻草,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努力抓住。
周三下午的例考突然取消,因为学校请到了今年高考的语文出题老师,又是讲座。
无非是讲些怎么背书怎么做阅读的白烂技巧,过后推荐了几篇古文,谁都知道这才是重点,除了这几篇之外的课文可以放弃了,不会考。如果论生动有趣,这种老师肯定会被勒令出局,但在应试的不倒旗帜下,即使讲课非常无趣的老师也会因取得出题资格而身价倍增。
芷卉翻开书跟着勾下那几篇古文,接着起身去走廊透口气。刚出门就看见谢井原迎面走来。
“你现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身为前后座几天也难得跟你见上一面。”女生的语气略带嘲讽。男生头疼地用手中的书敲了敲额头,耸耸肩:“没办法,我们这种人对于学校来说是免费劳动力,不榨干最后一点誓不罢休。”“还在帮忙辅导二年级的数学竞赛班?”“是。不过到下周他们就得赶赴沙场,我也就彻底解放了。”女生注意到男生手里的书:“你还看微积分?”“趁空闲预习一下。毕竟F大数学系也是强手如林。”对话浅尝辄止地进行到这种程度就足够了,偏偏芷卉一向是个没分寸的人,突然来了那么一句:“说得也是啊,你在学校连溪川都竞争不过,一定要努力啊。”
男生微怔,随即宽容地笑起来:“你还说我。自己面前有高考,更要努力啊。”
提到高考,气氛转而伤感起来。芷卉舍弃了一惯的小孩子腔调,用老成的方式叹了口气。
[十]
即使是三人行。即使是关系从来没有和谐过的三人行。也比只剩自己一人的孤军奋战要好得多。
[十一]
天使们抖落洁白翅膀上的粉色花瓣,穿过冰冷的空气跃上绵软的云层。
云层之上是你我无法预知的世界。她们阖上门,从此不再为任何人祈祷不再为任何人守夜。晚风送来最后一丝密码式的音讯。只有我孤单的耳廓包容了那些道别的离歌。叮当。叮当。叮当。
请你,自己,一路走下去。
[十二]
也许是嫌毕业班生活太过乏味,年级里居然传出师生恋来活跃气氛?
起初听到“许杨”和“文樱”这两个名字被放在一起时,芷卉的反应不亚于听到速冻级冷笑话。“你们也太扯了!”话题生长于一同去英语办公室背书的路上。
被严重鄙视的云萱摆出无辜的嘴脸:“哎,我还是听别班人说的呢,我们班都封锁消息了。”
远远看去,英语组门外的走廊上已经排起了长队。“啥?封锁消息?这种子虚乌有的谣言你也听得进去?”“据说是真的呢,许杨他……”云萱左右环顾一下压低声音,“从校长办公室拂袖而出,有很多人看到了。”
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芷卉放慢了脚步:“究竟是怎么捅出来的呀?”
“有人写匿名信。”这下连云萱也露出不屑又不平表情。芷卉停在队尾转头向云萱:“有空写吗?都这个时候了。”“反正不完全确切消息称,许杨带完我们这届就要去阳明了。”也许是目前“许杨”两个字太过敏感,排在前面的几个别班同学忽然转过头来。
“哈啊?”芷卉瞪圆眼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成为了目光焦点,“这么好的老师……学校发什么神经!”
云萱倒有几分在意流言的传播速度,换成了小声得只有芷卉听得见的嘟哝:“还不是年级主任捣鬼。”
“嗯?他?”“你忘了上次沙杏久和江寒的事?”“可许杨……”
“许杨是唯一在请愿书上签了名的老师。”“……”
“……”“这个世界……真是好人没好报。”芷卉的眼睑无力地半垂下来。
许久才抬起脸冲向走廊外的天空,浅灰色的云随大风疾走,整个校园像是被密封在云朵里。俯视下,蓝色的春季制服点缀在视野的每个角落,看久了居然感到寒冷。
压抑的灰,和寒冷的蓝。高三。如果我们面对的是高考。
如果我们面对的只有高考,就好了。冷风过境,留下许多无形的眼泪和无声的哀号,我们在原地无助地战栗成哑然的默片。云萱无言地勾起芷卉苍白的手指。
[十三]
视线中连成一片的黑,星星点点的白。再向上,是惨白的日光灯管。
配以“笃笃笃”的粉笔音效。这就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黑板和讲台。讲台上的人,如今因为注定离别,而变得特殊起来。明明离别是早就注定,却从没有感到过如此伤感。那是因为总以为先转身离开的是我们,你在原来的地点凝固成一处记忆。许杨转过身,似乎喘了口气,终于抄满了一黑板的例题。看不见的钟摆在时空的隐秘处不停地摇,高,低,高,低。每一个往复都伴随秒针“滴答”一声的轻盈脉动。年华沿着各式各样的圆锥曲线流逝。“如果把这里换成未知数的话……云萱,你会做么?”
老师的问话声,女生的发言声,全都在混乱的思绪中涌动成模糊的大雾。
未知数。未来是未知数。
芷卉和这位数学老师打的交道不多,此时却记忆异常好,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蒸腾在浓烈咖啡香味里的一件小事。
课间师生为了一道数学题不同的答案引发争论。芷卉不服:“我们来打赌吧。”
许杨笑起来:“和数学老师为了数学题打赌?有点看低我啊。”说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所有解题过程,叫她心服口服。
老师十分孩子气地继续笑:“你输了呀。怎么办?”“随便怎么办啦。”“那你毕业后要至少每年回来看我三次并且请客吃饭!”过半天老师又不太肯定地降低了条件,“算啦,请客就免了,只要回来看我就好了。”
——只要回来看我就好了。回哪里?
记得当时,芷卉毫无危机感地对着走出教室的老师的背影轻轻说:“像您这样好的老师,即使不打赌,我们也会回来看您的呀。”
为什么后来,事情的发展折转了原有的方向?悠扬的下课铃回荡在教室上空,许杨从教案上抬起头来,阖上书冲讲台下的学生们微笑,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了呀。”语气听上去有几分犹豫和自嘲。
已经因放学而喧闹起来的教室重新安静下来。所有学生都停了手上的事。
“从明天起就要被关进去(出高考题)啦。”脸依旧是有些自嘲的笑,却像一把刺进心脏的利刃,“还能说什么呢?”
许久,谁都没有出声,寂静在蔓延。
“我一直不能算是个好老师啊……最后还是容我废话一句,祝大家高考成功。”许杨拿起教案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虽然是K班,但我向来觉得你们都是很棒的好孩子。相信自己!”
一直紧绷的弦“啪”一声干脆地断掉。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作为K班班长。可是芷卉木然地坐在位置上张不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师黯然离去。
小学毕业时,全班大声对老师说“我们永远爱您”的场面;初中毕业时,在一起唱《不能没有你》的场面;高一时,因为老师被调走,嚣张地扬言要“踏平校长室”的场面;眼下是,和高中老师作别时哑口无言的场面。
是什么让我变得不像我?那个真诚、勇敢、重感情的我哪里去了?
[十四]
时光交错,记忆衍变成荒芜的废墟。
[十五]
吃晚饭时,女生终于按耐不住,问:“妈妈,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嗯?”母亲被问得懵了,端详了好半天才说道,“嗯。最近学习用功,人都瘦了一大圈。”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这个,”芷卉摇着手里的筷子,“我是指性格。变了很多么?”
“没有啊……不要想太多。”话题就这样被武断地终止。沉默半晌,母亲自己也觉得不妥,重新捡起话题又很做作,有点左右为难。
“囡囡啊,我今天给你们邵茹老师通了个电话。”“哈?”芷卉眉毛一扬,等待下文。
“听说你们第二批加分保送名额来了?”原来是要说这回事。芷卉暗自好笑,降低了声调:“是啊,不过和我无关。”
“怎么能说无关呢?囡囡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方才一直没开口说话的父亲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芷卉碗里。
“这和信心没关系吧。反正文科班仅有的保送肯定是柳溪川的。”“那可不一定。”母亲插话进来。芷卉大口塞进一口饭,鼓起圆圆的腮帮,不解地看着母亲。
“囡囡啊,爸爸妈妈正要跟你商量这个事。”母亲给父亲使了个眼色,由父亲继续往下说,“囡囡你是很优秀,爸爸妈妈也一直以你为傲,但是高考啊,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万一一个闪失,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的。”
芷卉默不作声。“如果有保送的话就不会有什么万一了,你说是吧?”废话么。
芷卉还是没说话,只往父亲的脸瞥了一眼。“从小到大,只要囡囡你想要的东西,就算摘星星摘月亮爸爸也会给你。只要你想要……”有那么一瞬,芷卉觉得吞吞吐吐小心翼翼的父亲的神态特别令人心酸。
“我考虑一下。”芷卉沉默良久低下头重新开始吃饭,感到身边的两个人同时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十六]
第二天,举行整个高中阶段最后一项大型活动——成人仪式。
穿过学生们横冲直撞的济美楼走廊,芷卉气喘吁吁地靠着墙停下来。井原觉察到,也停下来转过身,顺便把正在往下掉的一套衣服抖了抖抱稳了些,然后包容地笑笑,一边从女生怀里抽出衣服往自己怀抱的上面摞,一边说:“我帮你吧。”略微一丝“女生果然没用”的鄙视。还是被芷卉觉察了。“不要以为我不行,我只是休息一下而已……”话未说完,她手中的几件就拆台地滑落在地。楼道里采光不好,声控光控的壁灯在人声鼎沸中亮了起来。光线垂直落在弯下腰去捡衣服的男生的头顶。墨黑的发色上泛起一圈淡淡的光晕。芷卉突然觉得心要跳出来。怦——怦——怦——怦——怦——怦——男生自下而上抬起头,额发长到刚好快要覆住眼睛,标准优等生的外貌上再加上一些桀骜不驯的细节。
“今天之后,就成人了呀。”井原不知是对芷卉说,还是自言自语,带着少有的温和腔调。
女生勉强地挤出个笑:“所谓的成人礼就是大夏天穿着长袖制服在烈日下暴晒一下午,还不如不要咧。”
在你的面前,说笑都变得不自然。“不要那么夸张,哪里到大夏天了?”男生收拾好将要搬回教室发给同学们的衣服,站起身来。“也快了。”说着芷卉忽然伤感起来,“等到真的到夏天,我们应该已经离开了吧。”“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男生一边笑一边做了个“走吧”
的手势。
女生快走两步,到了与男生并排往前的位置。“因为有了喜欢的人。”无限微弱的声音,彻底湮没在课间喧嚣的教学楼走廊里。可以肯定的是,谢井原没有听见。本就不想让他听见,芷卉转头看了看井原清秀的侧脸。
在一年的时间跨度里,自己无数次在阳光下闭上眼睛,幻想在红色金色背景下的侧脸,它有着和自己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温度。
因为有了喜欢的人。所以。
会在快乐的时候流下惶恐的眼泪。我不敢相信单纯的幸福。那些与你说过的话,同你走过的路,全都起伏成不太真实的波澜,我生怕某天梦境终离。“呐,你会离开我么?”
女生的轻声问话被骤然响起催促学生们去操场的运动员进行曲的声音覆盖。
没有听见。它存在过么?
你没有看见或没有听见的东西,或者将来不记得的东西,它们真的存在过么?
[十七]
——呐,你会离开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