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敏随着火车汽笛的鸣叫,揉了揉眼睛,向小车站上望去。
远远的,慕容支和程旭并肩站在一起,还向她招着手。车轮咔嚓咔嚓越驶越快,渐渐地,只看到他俩的身影变成两个小黑点。终于,啥也看不见了。
火车拐弯了,一抹浓重的灰云遮住了远方的苍穹,迷蒙的群山掩映在地平线上。
这是我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结尾。小说发表之后,收到过很多来信,问及这本书里的两位主人翁,后来的命运怎么样了,他们是交了好运还是厄运?记得我还给一位哈尔滨的高中生回过一封信,请他把小说的结尾再读一遍。也有不少同志问我,这个结尾是怎么写出来的。为什么把它处理成这样?
我说不上来,要讲实话,我就只有说,这个结尾是从我的笔记本上搬到小说中去的。我只觉得,小说写到这儿,需要这么一种情绪,而这种情绪,又是我多次体验过的,于是我打开笔记本,改写了两段文字,最后那一句:“火车拐弯了……”是我原封原样抄录下来,一个字也没改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记下这段笔记时的情形:那是1975年的9月30日,我从上海回贵州插队的山乡去。不能在上海过国庆节,心情非常抑郁。因为是“十一”前夕,我坐的火车车厢里旅客非常少,我身旁的座位全都空着。火车在浙江和江西交界处疾驰,正值9月30日的黄昏,我凭窗远眺,看到的就是前面写下的那段景致:火车在拐弯,迷蒙的远山被浓重的灰云和暮色遮去了大半面貌,耳朵里只听到咔嚓咔嚓的火车声。联想到我远离上海,不能在家欢度节日的心境,我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写下了那段文字。我绝没想到,三年之后,这段文字会被我搬进小说,而且取得了较好的效果。
在我的长篇小说《蹉跎岁月》里,我曾写到缺牙巴大婶撒泼骂街的一段文字:
“臭婊子,破屁股!你还得脸的很哩,见天就往上海人屋头钻。也不看看自家是啥穷山旮旯里的龟儿,倒也梦想去住上海的高楼大厦呢!你垫高了枕头想想,生有那副相没得,好好拿镜子照一照吧!……说齐天道齐地,你这个小骚货……你这个黑心烂肠的妖精,你……”
有读者来信说,怎么这些骂人话和他们山乡的那么相像。还有一个中文系的学生来信问我,这一类骂人话是不是我在写作过程中,凭生活体验想象的?我只得照实回答说,要我想象是想象不出来的。在我插队落户的日子里,山寨上农民与农民之间吵架,农民与知青之间发生了纠纷,或是泼辣婆娘堵住了人家的门肆意谩骂,我都跑到旁边去静静地细听着。回到知青集体户之后,我就把这些听来的话记在本子上。不是我有先见之明,预见到将来这些骂人话能写进小说,而是我已经养成了习惯,生活中一些新鲜的事物,一些我的简单经历中还未接触或涉猎到的东西,一些令人动情的景物,一些俏皮、诙谐的对话,一些极有概括性的格言、警句、俗谚,乃至前头我讲到的一些骂人话,只要我感到多少有点意思的,我都随手写进我的笔记本里。记得,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一个学习创作的人,应该对任何事物都要有浓厚的兴趣,要有广泛的爱好,要设法去了解一切你所接触到的人和事物,要勤于做笔录。“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很相信这一点,我从青少年时期就养成记笔记的习惯。至今我到了哪儿,都随身携带一个小小的本子,把自己认为有趣的一点一滴东西,三言两语记下来。
从前面举的两个例子可以看出来,笔记本对我的创作,是有很大的帮助的。这种帮助,有的是直接的,像上面举例说到的;但是更多的时候,笔记本对我的帮助,是间接的,有时几乎是看不到成效的。但是记笔记却使我锻炼观察能力,提高了写作技巧。
我下乡的头一两年中,除了随时做些笔记,还做两件事儿。一件事,是天天记气象日记。刚开始记的时候,我兴味甚浓,山区的景物,气候的变化,缭绕的蒙纱雾,蒙蒙的细雨,每记一天,就仿佛在写一篇短小的散文。久而久之,我就兴致索然了。尤其是在山乡,环境总是那么个环境,山总是周围那几座山,晴天的日子里,山野的样子千篇一律,那些天无三日晴的绵绵雨季,气象上就更是千篇一律了。有几天,我只得皱着眉头记下:和昨天一样。好几次,我差不多对记气象日记丧失了信心,想搁笔不记了。但自小养成的动笔头的习惯使我坚持下来了。要往下记,就得记些和已经记过的内容迥然不同的东西。记什么呢?天晴雨落,冬去春来,大自然的规律是周而复始,有一定规律的呀!这就逼着我动脑筋,逼得我锻炼自己的观察能力了。有了执着的精神,思路也随之开阔了。天天望着仿佛一成不变的山岭、田坝、树林、河流,能记下些新东西吗?能的!春天的雨季,河流的水涨得高一些,秋天的雨季,树林里长出各种各样的蕈子和蘑菇。晴天的早晨,水田里的秧苗和山坡上的苞谷,同阴天的早晨是不一样的。翻犁过的田土,在阳光下可以明显地看出,和未翻犁的田土是绝不相同的,无论是颜色、是田埂、是田土里的害虫和杂草数量,都是不一样的。同样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春天和秋天大不一样,早春和晚春也大不一样。同样是初冬,今年和去年不一样,去年和前年也不同……就这样,我坚持记着气象日记,一年、两年、三年,夜里时间多,我就多记些;时间不多,上了床我简单地写两句。总之,决不间断。时间一长,效果就显著了。首先,我觉得,长时间地记气象笔记,锻炼了我的观察能力;其次,天天记笔记,丰富了我的词汇,特别是连着五六天出太阳,连着五六天阴天,或是接连十几天的雨季,迫使我每天用新的词汇去描绘同样的景物:庄稼、山寨、小路。感到词汇贫乏,写不出了,我只好变换角度,或是在看小说的时候格外留心,瞧人家是怎样写晴天、写雨、写山、写云彩的;最后,不知不觉中提高了我的写作技巧。回过头去看,虽然在我后来的创作中,没有直接从气象日记中照录多少段落到作品中去,但是,无论我写到山乡的哪个季节,写到知青插队生活中的什么气候,我根本不需为难,顺手就能写出来,且基本上可以说是准确的。这不能不说是记气象日记磨出来的。
另一件事儿,是我插队落户的第二年开始干的。我备下一厚本工作手册,把我所在那个山寨上的五十六户人家的户主姓名,逐一地写在一页一页纸上。然后像户口簿似的,在户主姓名的后面,写上他家庭人口的姓名。户主的爱人、孩子、老人,一个也不落下。然后我用寥寥数笔,写一写这些人形象上的特征,某人说话有口头禅,某人一讲话总喜欢耸起肩膀,某人一年四季戴着顶蒙满尘垢的帽子,某个孩子的大眼睛黑亮得出奇……应该说,这还是比较简单的,只花几个赶场天的时间,我就把这些寨上的大人小娃崽的姓名,他们一些明显的特征,都记在本本上了。因为我毕竟和他们共同生活一年多了。而以后的事,就显得琐碎了。随着我插队落户岁月的增长,我和农民们愈来愈熟悉了。冬腊月间“摆龙门阵”,工闲歇气时闲扯,赶场路上交谈,会前会后说笑,出工收工路上聊天。和农民的接触当中,我开始熟悉他们的性格,了解他们的脾气,还晓得他们的嗜好。甚至,人们常常会不经意地告诉我,这人新中国成立前当长工,专门滚草帘子睡觉,连间泥墙茅屋也没有;这人在解放初期,干过几十天土匪;那个人的老伴儿,是续娶的,所以他家几个子女长相有点差别……总而言之,每听到一点儿新的介绍,我回到屋里就记在那人的名下。知道一点儿记一点,决不漏过。看上去,这同提起笔来在稿纸上创作是极不相同的,似乎也无直接的帮助。但当我插队落户六七年之后,这笔记本竟成了我的宝贵财富,我对寨上人的了解,比起一般的农民来,还要多些。我能讲出那家人的家史,讲出他家大女儿出嫁在哪个地方,讲出这些人多少年来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演变成今天这样一种性格的人的。
当我学习写作,屡遭失败而苦闷异常的时候,我想到了搞人物分析。而一旦搞人物分析,我就很自然地想起了我这个本子。1978年,我决意要写一写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思想历程,决意要写一写我的插队落户生活,写写我们这代人的命运和遭际的时候,我开始写一个一个知识青年的人物分析。哎呀,竟有那么多可写了。没几个月时间,我写下了几十个知识青年的人物分析,他们出生在什么家庭里,有些什么经历,他的父母的遭遇对他有些什么影响,他的性格特征表现在哪些地方,他待人接物怎么样,为人呢,有些什么憧憬、理想,是怎么和周围同志相处的,他后来怎么样了,今天又怎么样了……光是写一本书,是写不完这些人物的。于是我写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风凛冽》《蹉跎岁月》《追回的青春》……好像还没写光呢!为什么我一写知青们的人物分析,能写得这么顺畅呢,这同我插队落户时对山寨上的每家每户农民做笔记是有紧密联系的。没有那些年里的随时笔录,没有对熟悉人、了解人做过一番琐碎而长期的劳动,我是写不好那些我很熟悉的知识青年的人物分析的。而写作人物分析,对我后来写成前面提到的那些书,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去年我在《文艺报》写的一篇文章里提到写人物分析,不少热心的文学青年来信问,究竟该怎么写人物分析。简单回答也是可以的,但是真要做好,却非要付出较长期的、有时看去甚至是没啥意义的默默劳动。
有的人把文学比作一条光辉灿烂的康庄大道,说踏上这条大道无比幸福和自豪;有的人把文学比作一条曲曲弯弯的路,说非经坎坷挫折才能从那条路上走出来;也有人把文学比作一条狭窄的小道,说在这样一条小道上行走的人毕竟是少数……这些同志都说得对,有一万个作家,就有一万条走上文学之路。我在以上谈到的,笔记本曾对我的创作起过帮助和启示作用,仅是我个人的一点体会。这是针对我当年只是初中毕业,阅历不深,涉世很浅,社会经验很少而言的,绝不是学习创作必须要去钻的基本功。但是备一个笔记本,对每一个初学创作的文学青年来说,只会有好处,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以上所见,写出来以求斧正。
1983年2月贵州黔灵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