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阁再次走进苏阳的家里,很努力地帮他妈妈做着家务,她希望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可以感动苏阳的妈妈。忙了一下午,槿阁干完手里的活才发现苏阳的妈妈已经在藤椅上睡着了,她去卧室拿了条毯子盖在苏阳妈妈的身上,就去院子里看苏阳画画。
“快完了吧!”槿阁帮苏阳端着调色盘。
“快了,我妈妈对你今天的表现还满意吧”苏阳朝房!子里看了看。
“她刚睡了。苏阳,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看见的都是表面,却不了解它真实的情况。”槿阁试探着说。
“你想说什么呀!阁子,直接点好吗?”苏阳画完最后一笔,转过身来正对着槿阁,一副恭候教诲的样子。
“比如你爸爸的死,你只看见表面,所以就单方面认为那辆车的旅客见死不救,你为什么不清楚地了解内情呢?”
“你知道什么,我告诉你,我是亲眼看到医生为我爸爸蒙上白布的。医生说早来半小时都来得及抢救,我爸爸被送进医院,距离车祸发生已经一个半小时了。为什么没有人愿意送他进医院?”苏阳将画笔狠狠地掷在调色盘里,颜料打翻了一地。
“可是当时,大家都以为你爸爸已经死了,所以放弃了他,忙着抢救其他伤员。”槿阁拉住苏阳。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阁子,难道当初你也在车上?我不会怪你,你那时还小。”苏阳难过地背过头去。
“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也应该怪我和我爸爸妈妈,与整车的旅客无关。”
“你爸爸妈妈?你不用替他们开脱,我不会去报复他们的。”苏阳不肯回头。
“你还记得这个吗?是你爸爸留下的。”槿阁颤抖着拿出一个叠成豆腐块状的东西。
苏阳接过来缓缓打开,这是一张已经皱巴巴的油画,上面的颜料已经干涸了,还有几条暗黑色的血渍。“是十年前,爸爸的画夹里丢失的《苏阳》,怎么会在你这里?”
“你不要太激动,听我慢慢讲好吗?”槿阁用企求的眼神望着苏阳。
苏阳不置可否。
十年前的五月,小槿阁和爸爸妈妈坐车从乡下的外婆家返回南余市。那天中午,天气闷热,小巴沿着曲折的山间公路行驶着,车尾腾起长长的尘土。山间公路两旁的槐树花开得很繁茂,浓郁的槐花香随风飘入车厢,熏得车里的旅客昏昏欲睡。
槿阁看见爸爸妈妈睡着了,就抱着布娃娃悄悄地从爸爸怀里跳下来,沿着摇摇晃晃的车厢朝前走。前面的过道上放着两个大竹篓,里面装满了全身长满黄色绒毛的小鸡仔,小鸡仔的主人是刚上车不久的年轻农民,他中途上车,已经没有位置了,就把他的鸡仔放在过道上,自己坐在车门口睡着了。
槿阁靠小鸡仔们越来越近了,她伸出小手去触摸鸡仔们从竹篓空隙里探出的小脑袋。这时,车左右摇晃了一下,槿阁没有站稳随着惯性朝前倒去。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槿阁回头看,是个三十几岁戴眼镜的叔叔。
“坐我身边好吗?我给你看更有趣的东西。”叔叔将槿阁抱到他的座位旁边,打开随身的画夹,色彩丰富的油画一张接一张地在槿阁的眼前翻过,她看见了日出的大海,山林的木屋,蜿蜒的乡间公路。十余张油画每张都美得让槿阁沉醉,但她最喜欢的是那张名为《苏阳》的向日葵花群写生,那么多朝气蓬勃的花盘都张扬地盛开着,汇成一片金色的海洋。槿阁的小手在油画上轻轻地抚摩,还俯下身子在离她最近最大的那朵葵花上亲了一下。“不能亲——”叔叔阻止的时候已经晚了,槿阁已经抬起了头,好在并没有损坏画面。
“槿阁,快回来,你给叔叔添麻烦了。”不知什么时候,槿阁的爸爸妈妈醒了,爸爸沿着走道过去将她抱了回来。
“你女儿真可爱!我儿子和她年纪差不多。”叔叔笑着将槿阁的布娃娃递了过去。
“你刚写完生吗?我们这边秋天的风景更漂亮!”槿阁的爸爸对画家叔叔很友善。
小巴又拐进了一个急弯。疲倦的司机没有注意,小巴的车身朝下面的山坡冲去,他来不及刹车,车身已经撞断了路边的槐树,翻滚着朝山下坠落。
在车身剧烈震动的那一刻,槿阁的爸爸已经察觉到了情况危急,抱着槿阁扑在槿阁妈妈身上。车身剧烈翻滚,不时撞到山坡上的树丛和岩石,发出剧烈的金属撞击声,玻璃全碎了,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车厢内的人失重地翻滚,惨叫声不断。小槿阁被爸爸妈妈拥在怀里,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觉到天昏地暗般地坠落。
车身滑落在一片草地里,终于停了下来。车厢里哭喊声不断,爸爸抬起头来,看见怀里的小槿阁没事,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他的额角被玻璃划破了,鲜血直流。妈妈不住地喊痛,原来妈妈的腿被几只笨重的行李箱压住了。槿阁的爸爸先抱着槿阁从破碎的车窗里爬出去,将槿阁放在草地上的一截树桩上,又返回车厢,帮妈妈搬掉压在腿上的箱子,好不容易才将妈妈拖出来,让她靠在槿阁坐的树桩旁。
其他旅客都陆陆续续地爬了出来,爸爸和几个轻伤的旅客又爬进破烂的车厢,将里面重伤的旅客一一拖出来平放在草地上。青青的草地上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竹篓被压破了,许多被砸伤的小鸡仔,也从车窗里钻了出来,青草地上到处是淡黄色小毛点在颤动。司机当场死亡,那个年轻的农民被搬出来的时候,嘴里不断地吐着血,很快也断了气。
爸爸他们开始寻找重伤的伤员,以便尽快把伤员背上公路送进医院。槿阁抱着布娃娃,在伤员身边走着,终于在草坪的东北角发现了全身是血的画家叔叔,他的眼镜已经不见了,脸上、身上都被鲜血染红了,他身上背的画夹散落开来,油画都被风吹落在草坪上。槿阁用手指碰了碰叔叔的脸,没有反应,她又喊了两声“眼镜叔叔,眼镜叔叔”,可画家还是没有反应。
槿阁的眼泪夺眶而出,边哭边大喊:“爸爸——爸爸——眼镜叔叔死了!他死了!”在一旁忙碌的爸爸和其他人听到槿阁的哭声,都很沉重地摇了摇头。大家在悲惨的境遇中,面对着死亡与伤痛,谁都没有多想槿阁的话,继续背着重伤员朝山上爬。
为了死者的安宁,也为了消除生者的恐惧,有人用画家的油画盖在死去的人脸上。槿阁找到那幅《苏阳》,轻轻地盖在了画家的脸上,她想把她认为最美的画留给画家自己。
爸爸他们背上公路的重伤员,很快都被路过的车加速送往了最近的医院,得到了及时的治疗。越来越多的伤员被背上了公路,送进了医院。车祸发生五十分钟后,邻县的交警才赶来,救护车随后也到了。交警在处理现场的时候,发现一名脸上覆盖着油画的遇难者还有呼吸,随即将他抬进公路上的救护车里,火速赶往医院。伤者四十分钟后被推进手术室,但还未来得及实施手术就停止了呼吸。那个人就是被槿阁盖上《苏阳》那幅油画的画家。
画家叔叔被救护车送走后,槿阁才知道因为自己的疏忽害了画家叔叔。她捡起地上那张粘着血渍的《苏阳》叠成豆腐块,放进布娃娃的衣服里。
槿阁和陈默在医院走廊上遇到的那对母子就是苏阳的妈妈和苏阳……“都怪我当初太愚昧,如果不是我扰乱爸爸他们的思维,你爸爸早被送进医院了。”槿阁抱着头呜呜地哭,她怕很,怕苏阳从此仇恨自己。
“乖阁子,我怎么忍心怪你,我相信你的话,但是别让我妈妈听到。”苏阳捧着那张油画,陷入激烈的矛盾中。
“你给我出去!我和我儿子都不希望再见到你。”苏阳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槿阁面前,她的眼睛里寒光刺人。“滚出我家——”她歇斯底里地冲槿阁吼,紧咬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妈——你别这样,槿阁那时还小……”苏阳站起来拉住妈妈。
“儿子,你忘了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了?忘了我们孤儿寡母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阿姨,苏阳,我走了,你们不要吵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槿阁哭着退出了院门。
槿阁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收到了苏阳发来的短信:“我们过段时间再见面好吗?让我安抚好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