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清明节,诗人蔡其矫回故乡晋江,我往园坂造访。他的侄女告诉我:“矫伯到村后水库旁那里为伯公扫墓。”路不远,我又熟悉,不烦带领,自己寻找而来。只见其矫汗流满面,在他母亲的墓园荷锄种花。墓池杂草都已修整得干干净净了,只有佳城附近的许多相思树和一株夹竹桃因枝繁叶茂,显得有点挤逼墓区。我以为他太疲倦,建议让我出把力,将有碍佳城的几株小相思树砍掉;可是都被其矫拒绝了,说:“我父亲生前在这山坳溪沿栽了许多夹竹桃,现在就剩下这一株了,一定要保护……”
其矫的父亲是老归侨,十八岁就带了十三岁的弟弟蔡钟长飘海到印度尼西亚,先是摆小摊度生,接着当商行账房,有点累积后就自己开咖啡小店,白手起家。20世纪30年代,发展为酒吧和十余间店面的泗水首富。抗战时候,他积极抵制日货,并掩护过著名侨领陈嘉庚。1952年举家回国,安置在北京。因陈嘉庚的建议,参加了国务院侨务组,受聘为北京政协委员和全国侨联常委。原拟办淮河轮船公司,正当对私改造,中断未果。大概因漂泊生涯,使他很爱栽花种树,既可熏陶自己,也可荫庇人间,香泽世上。他的妻子(其矫的母亲)一生也是勤浇勤灌爱花如命的模范。
现在蔡其矫来在双亲长眠的佳城扫墓,不专是世俗举动,更多是如他父母双亲一样,对自然、对花木投以情愫,劳手劳脚,也是快心快神啊!
墓园整理完毕,蔡其矫留我在家里吃“嫩饼菜”(闽南习俗佳肴),并拿来几首短诗让我看。诗不是写在方格稿纸上,而是什么小练习本纸折下来随意抄写,文字也有点潦草不规矩,显然出自一位尚未露面的新手。但看了让我振作,忙问:“谁写的?”
“一位上山下乡的女孩子,叫龚佩瑜。”
龚佩瑜三字明明写在诗稿上,是我过于急切,问时没将心意说明白。只听其矫反问过来,说:“你看晋江有没有这样的人?要善于发现呀!”他这时简直如思贤若渴。
我难堪至极,想:你诗人痴了吗?这种年月,我们本身就像大锅里被人煎炒的蚂蚁,还有心去发现什么?其矫根本不理会我这时的心态,也忘记自己所处的环境,啧啧称赞:“很难得,很有才华……”
对此,我想起前年他接二连三来了几封提出要在家乡栽花种树的信,那天真烂漫的口吻,大抵与此相类。其中一封写得更稚气也更钟情地说:“……你倒也神通广大,斑芝花和刺桐你也竟能找到……这两种是我最喜欢的花树,如能盛开在我的故乡,将永远记取你的盛情……”
也许绿化、香化既可涤除大气污浊,也可净化喧嚣浮躁的灵魂。也许渴望人类心灵走入绿色世界,永远长青,诗人正努力让大地多些绿野轻风……我打内心崇拜其矫在人生苦旅中透露这关切人民国家的开阔襟怀!
至八十年代初,我在一次上园坂拜访中,正好碰到龚佩瑜(舒婷)也来。我们在阳台面对楼下埕院那团花簇锦高谈阔论,话语离不开栽花种树。舒婷开玩笑请其矫回来老家当“庄主”,她自己愿提壶浇水作花童。我呢?大概因为年纪比舒婷大,所以她不敢给我安排作花童。却封了一个“顾问”。话才出口,又觉得“顾问”有点落俗,且在其矫面前也有越师之嫌,于是运用她敏捷伶俐的口舌,美其名叫我当“师傅”。最后,觉得这些名堂都不够含蓄,来个顺时代潮流的,统统称作“园丁”,道得让大家拍手称快……“秀语夺山绿”,苏轼和子由的《园中草木诗》句,大概不及这时的色彩和气氛吧!
——收入《诗人蔡其矫》作家出版社2002年2月第一版
栽花种树琐记
蔡其矫对花卉也有非常吝啬的一面。他老家晋江园坂,有一盆很美的“百子兰”,叶常绿,翠色盎然,不带娇气。特别是花开时节,丛花集束成球,竟达百余朵,先后次第而开,花期很长,美丽而不浮华。我第一次看到此品,便着了迷。后来,每次到其矫家,不管开花还是没开花,都要在这盆花下盘桓流连,不忍走开,总希望主人看了,会慷慨说一声:你喜欢吗,送你一株吧!但是每次都在这祈望中失望。
直到八十年代末,我忍不住久憋心里的痴迷,鼓动最大的勇气,向诗人倾吐自己的积愫,希望他慨赠一株。想不到其矫满口答应,随即拿来一支挖花的小铁匙。我站在花前,心里想:知道这么容易,就该早开口了!岂知主人挖下来的,果然仅仅一株,且这一株又是特别小的一株。我表情上很满足,但心里却吃了一闷棒,想:诗人不也太吝啬了吧!看这小小的一株,不但景象孤立无助,即要看到它繁衍开花,漫漫日月,非刻意勤勉三年五载不可求也!
原本希望的彩色,变成形神俱散的折叠。不过,每当朋友在我栽培的这株娇小的“百子兰”花下询诸来历,我每神舒气畅讲起讨得来的骄傲史。
有一次,我和女儿到其矫家作客,我和以往一样,喜欢狼吞虎咽看他新近诗稿。诗人答应我女儿要求,在楼下石埕照相。女儿看到主人的“百子兰”长得那样旺盛,一盆好几株,蓊然可爱,便与我家单株孤零作比较……诗人听了,悄悄道出秘密,说:“前年我故意挖一株小的给你爸爸,目的是试试他有没有耐心培养!”
不错,一株花,从下土到成长、开花……是要付出一番精神和心血。护养、浇水、施肥、除虫……其中无不就是锻炼人的常识处理和感情投资。
当我女儿把诗人的话悄悄转达到我的耳中,我才发悟,深深领会蔡其矫这种吝啬情绪中宽厚、慷慨的亲切感。可惜我这“发悟”,不是发自自己“内明”啊!
过不久,蔡其矫光临寒舍,他在我培育的那盆“百子兰”前看了又看。这时,这株孤零无依的“百子兰”已经不再孤零了,它有同伴,相竞弗弗……我特别注意诗人的表情,发现他流露的是一种温良、欣赏的眼光……
1991年11月间,出乎寻常,大概蔡其矫已经信我对种花有一点点本事了,来信并赠我“紫罗兰”的种子。信中还详细交代紫罗兰的特性、喜畏、下种时间、培育管理方法和浇水、施肥常识,以及这种花浪漫的象征意义……并叫我把种苗育成后,一定要多分给大家栽种。
这年春节,蔡其矫回老家小住。我到他家时,已有泉州黎明大学副校长秦长江先生(泉州名门之后,秦望山的儿子)等教育界耆宿在这里高谈阔论了。散席之间,大家觉得诗人这家环境不但绿化得美,也“香化“得好,停脚在楼下石埕院内,欣赏他亲自栽种的各种花卉,呼吸这里的清新空气。蔡其矫心情显得很舒畅,拿来小铁匙,将自己培育的紫罗兰秧苗,按人分给诸君,回头慎重其事地对我说:“你育的那些,也一定要分给大家种。”这是他重复给我的话。
有云:禅道惟在妙悟,诗歌亦贵妙悟。余曰:栽花种树,岂无妙悟之门乎?
——原载《厦门日报》1993年9月22日,又载《晋江散文四十家》199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