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那怒不可遏,颈上青筋跳动,脸色被怒气染得通红:“我死了,三哥就是萨迦幼子,她的孩子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萨迦。可我若不死,依例她会以私通罪被沉河,她的孩子也绝无可能活下来。所以,她要下手杀我。这狠毒的女人! ”意希迥乃来告别时曾对八思巴说:他的孩子会为他拿回萨迦的一切。我们一直以为是意希迥乃新娶的蒙古妻子怀孕了。不料,怀孕的却另有其人。照时间推算,丹察曲本怀孕三个多月,意希迥乃是在一个月前离开燕京去云南的。那时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丹察曲本怀孕,所以毒死恰那的阴谋只怕是意希迥乃指使!
恰那“噌”地站起,身上尚是单衣,赤足奔到门口,打开房门大叫:“来人,去将丹察曲本抓起来! ”
回到床边时,他犹自气得浑身战栗。墨卡顿眼里慢慢蒙上灰黑的死迹,颤抖着向他伸出手,恰那赶紧握住:“可是公主,这些事你告诉我就可以了。为何那么傻,自己喝下毒药呢? ”
“恰那,我来之时,已经下了决心。 ”她眼周肿胀,呼吸艰难,强撑着眼看向恰那,“若你肯见我,我不会喝这碗毒药。可若你还是与往常一样待我,我就拼着一死! ”
恰那痛心地摇头:“你为何要这么做? ”
“恰那……你说,我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有什么意思? ”泪水从眼中滑落,滴在恰那肩头,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我知道……自己除了身份,什么都配不上你……你不肯爱我也罢了,你若肯给我……一个孩子,我活下去……也有个盼头。可是……我32岁了……我再也……没法等了,不如以死……结束这种……守活寡的日子! ”
恰那心痛难忍,抱着墨卡顿大哭:“公主,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该嫁给我! ”
“恰那,我不后悔嫁给你……我只后悔不该……在你小时候对你那么坏。”她颤抖着伸手想要抚摸恰那的脸,恰那急忙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墨卡顿嘴角噙笑,沉浸在回忆里呢喃,“嫁给你时……你还是个孩子……周围多少人笑话我。我打你骂你,是……因为我心里不甘。可是,你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俊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要看见你……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你哪怕对着我……稍微笑一下,我就能……欢喜半天。我多高兴啊……凉州城最俊的男子,是……我的丈夫。可我很害怕……我没有美貌,不温柔,不喜欢读书,我……已人老珠黄。只要有哪个女子……多看你一眼,我就会嫉妒得发狂。所以……我做
了那么多坏事。”
恰那泣不成声,疯了似的扭头朝门外声撕力竭地大喊:“太医!太医来了没有? ”
墨卡顿倒在恰那怀中,用手一点点细细摸着恰那的五官,从蓄满泪水的眼,到凸起的颧骨,从秀挺的鼻,再到鲜明饱满的唇。她似是满意地叹息一声:“我后来才明白……你对我……那么冷淡,都是我……自找的。从你上次骂过我和她,我是……真心想要改过啊……我想配得上你。可是……一年多了,你看不到……”
恰那深吸鼻子,优雅的颈项剧烈抽搐,痛苦将清俊的脸染得暗淡无光:“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在改。是我不好,我故意不理睬你。公主——”
墨卡顿的手贴在恰那嘴上,眼神逐渐涣散:“你从来都不肯叫我名字……”
“墨卡顿……”他急忙改口,用力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想让她的意识继续保持清醒。“墨卡顿,你是我恰那多吉的妻子,一辈子都是! ”
“你终于……肯真正认我是你……妻子了。”墨卡顿轻叹一声,脸上焕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彩,“送我回凉州吧……”
门打开,贡嘎桑布拥着太医和一群人匆匆走入。恰那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急忙为太医让出位置:“太医,求你,快救救我妻子,我定倾尽所有答谢你! ”太医拿起墨卡顿的手腕为她搭脉,恰那在她耳边焦急地呼唤着:“墨卡顿,你醒醒啊。你不会有事的,太医会治好你。你还要为我生孩子呢。”
墨卡顿的嘴在轻微地翕动,似在说些什么,声音却是弱得无法听见。恰那急忙伏耳贴在她嘴边:“你说什么?你再告诉我一遍。”
墨卡顿已无力睁眼,嘴里冒出一串血泡,费力发出了几个音节:“靴……子……”
恰那迷茫四顾:“靴子?什么靴子? ”
太医掰开墨卡顿的嘴察看,她嘴里的血渍已成黑色,十分可怖。太医以银针挑了一点嘴里的残余,银针头立刻变黑。太医脸色大变:“是断肠草。若刚服下时便以炭灰和碱水解毒,倒是勉强可解。只是王妃服食了太大剂量,又耽搁了时间,现今已是来不及了。”
恰那突然想到了什么,全然没在意太医的话,跌跌撞撞地冲向墙角的柜子。他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往外抛,举止癫狂若痴。众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都愣在原地。翻到最角落位置,终于找到了。他将一双仍是崭新的黑色男靴高高举起,又冲回墨卡顿身边:“靴子。墨卡顿,你看,是你做的靴子。”
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赤着脚,脚底刺入了一片瓷碗的碎片。他咬牙拔出碎片,血立刻涌出。贡嘎桑布上前想要为他清理伤口,却被他推到一旁。他舍不得污了靴子,在床角忙乱地又翻出布袜穿上,然后套上靴子。左脚很容易就套进了,右靴却做得太小。恰那将脚费力地挤进靴子,站在墨卡顿身边让她看:“你看,很合脚。你以后再多为我做几双,我只穿你做的靴子,好不好? ”太医翻看了墨卡顿的眼皮,摇头叹了口气,将她双眼覆上。他对恰那躬身,声音沉重:“王爷请节哀顺变。王妃她,已经仙逝。”
恰那仿佛被钉子钉在地上,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许久,他用极慢的速度走向墨卡顿,右脚微有些拐,许是靴子太小的缘故。他在她身边坐下,用袖子细心抹去她脸上和嘴角的血污,为她清理凌乱的头发,扶正胸口的大串项链。
做完这一切,他哀伤地凝视着墨卡顿,俯身吻上她已变冷的唇,贴在她耳边轻声说:“墨卡顿,这是我欠你的。若有来世,不要再跟我牵缠了,去找可以让你幸福的人吧。”
贡嘎桑布对身旁的人轻声吩咐道:“去国师府通知国师。”然后轻声劝恰那,“王爷,你还病着,赶紧躺下歇息吧。王妃的身后事由我们来操持就行了。”
“丹察曲本呢? ”恰那的脸如下过冰霜,寒气逼人,“抓到没有? ”
贡嘎桑布垂头禀报:“我们派人到处去找了,二王妃已经逃走。南门守卫说,今日清晨见二王妃的车驾出城去了,赶得很急。”
“定是逃往云南。我平生从未动用过大哥的势力,可这次,我会不惜一切抓她回来。”恰那的拳头似能握出水,眼里布满血丝。望着墨卡顿的尸身,他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她为公主偿命! ”
年轻人沉默了许久。四周只听得到壁炉里火苗的噼啪声,窗外呜咽的风声,还有雪片打在窗框上的沙沙声响。他长长叹了口气,怅惋地摇头道:“我先前跟恰那一样,对墨卡顿只有厌恶。可没想到她用这么决绝的方式死在恰那怀中,让恰那一辈子记住了她,即便不爱她,他也从此摆脱不了墨卡顿的身影。”
想起恰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我的心极痛:“是的。墨卡顿的死,很长一段时间如同一块巨石般压在恰那心上。”
“相比丹察曲本狠毒的心机,墨卡顿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想要得到一样东西父母却不肯给,于是到处搞破坏,就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给她东西迁就她。”年轻人唏嘘感慨,摇头长叹,“她跟恰那一样,都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我之前一直同情恰那,可站在墨卡顿的立场想,她难道不是跟恰那一样可怜吗? ”
我吸了吸鼻子,以掩盖自己浓重的鼻音:“启必帖木儿与妹妹感情很好,墨卡顿的死对他打击极大。所以墨卡顿死后,八思巴对启必帖木儿一直怀着歉疚之情。后来,八思巴就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了启必帖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