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60年——阳铁猴年(庚申)——南宋景定元年——蒙古忽必烈中统元年 八思巴26岁,恰那22岁。
马车舒适地微微摇晃着,由凉州驶向燕京。我和恰那坐在里面一路说着悄悄话,路上枯燥的时间倒是打发得很快,再行三日便能到达燕京了。
“你都想象不到,娄吉现如今在燕京有多么炙手可热。忽必烈赐了一座国师府给他,宅子足有普通人家十倍之大。他才26岁,可那些年纪足以当他祖父的僧人都赶着拜他为师。他的国师府每日门庭若市,我都不知道他一时之间怎么在燕京多了那么多拐弯抹角的朋友。”
我撅着嘴有些嗔怪。自从八思巴被封为国师,忙得脚不沾地。他天天疲于应付这些趋炎附势之人,这让我心中着实不快。
恰那呵呵笑着,眉眼难得地舒展开来,更显俊气:“哥哥现在受大汗宠爱过甚,那些人想要攀附他也是正常。不过你放心,富贵和权势从来不是哥哥所愿,他不会忘了自己的本心。”
“不光是那些人,还有你远在萨迦的两位哥哥也来投靠他。”我掐着爪子算,“你二哥仁钦坚赞、三哥意希迥乃于去年夏天从萨迦出发。上个月娄吉收到了他们的来信,算算时间,该与你差不多同时到达燕京。娄吉这次让你来燕京,就是为了见一见他们,亲人团聚。”
八思巴兄弟姐妹共八个。老大八思巴是正妻所生,老二仁钦坚赞是二姨娘所生,老三意希迥乃是五姨娘所生,三人均在同一年出生,只是月份不同。四姨娘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恰那出生前一年五姨娘又添了一个女儿。恰那出生后他父亲便被二姨娘误毒死了。
二姨娘因为谋杀亲夫被沉河,仁钦坚赞4岁时被交与三姨娘养了几年,12岁剃度入了萨迦派,如今是萨迦派主持律法的大僧。萨迦高层僧人告诉八思巴,仁钦坚赞这几年行事颇稳重,本钦释迦桑布大师甚至赞他有担当大任之才。与老三意希迥乃相比,他倒是更愿意亲近八思巴。尤其这几年两人通信颇多。八思巴虽早已不记得他的长相,倒是对他越来越信任。
老三意希迥乃没有出家,如今在萨迦大管家琼乃日手下协助管理萨迦派几大庄园。听说他颇有些才情,精通骑马射猎诗词歌赋,还能背诵整部《格萨尔王》。这在百分之九十都是文盲的藏地也属凤毛麟角了。他虽未出家,却因身在这个教派与家族合一的特殊氛围里,对萨迦派显宗密宗均有涉猎,在萨迦当地有半个活佛的美誉。
“亲人团聚? ”恰那苦笑,靠着柔软的羊毛卡垫,神情漠然,“我刚一出生就没了父亲,4岁失去了母亲,6岁便离开家乡,13岁伯父圆寂。如今,这世上与我最亲的只有哥哥和你,萨迦对我来说只有一点模糊的幼年记忆。说真的,对于留在萨迦的二哥三哥,还有已经嫁人的四个姐姐,我完全没有印象。这些年来若不是偶有书信来往,我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以前曾听八思巴提及他复杂的家庭。因为萨迦派特殊的传承方式,为免冲突,他父亲将几个妾室安排在不同庄园居住。异母兄弟姐妹一年里也难得见上一面,所以相互间少有亲情。更何况八思巴与恰那幼年便离开家乡,若不是八思巴现在身份显赫,只怕他那两个兄弟也不会有心思长途跋涉来投奔。
正在说话间,听得马车外有人骑马奔来,向恰那的侍从们打招呼,说的居然是久违了的藏语:“列位兄弟好啊,看你们装束打扮可是藏人? ”
恰那的侍从也回以藏语:“正是。这是国师八思巴之弟、额驸恰那多吉的车轿。你们也是藏人,从藏地来的吗? ”
那人嘹亮的声音欣喜异常:“哈,这可太巧了,居然在此处碰上。”
恰那疑惑地掀开帘子往外看,一个魁梧的男人大笑着骑马上前。他头戴氆氇帽,身着做工简单的羊毛袍子。皮肤黝黑粗糙,高高的颧骨处两块显眼的高原红,眉毛粗浓,眼角起了不少皱纹,看年纪似有三十来岁。
男人骑在马上用藏语大叫着:“四弟! ”
恰那看向来人,更加疑惑:“你是——”
男人豪爽地大笑:“你4岁就离开了家乡,也难怪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三哥意希迥乃啊。”男人不等恰那回答,扭转马头朝身后的车队大叫,“二哥,你说巧不巧,居然在这里碰上了恰那,快下马车来看看我们的小弟! ”
双方的车队都停了下来,我见到了恰那的二哥仁钦坚赞。他一身红袍僧人打扮,身材比其他兄弟矮小许多,有些文弱。许是出家已久的缘故,他眉目和
顺态度谦恭,也不多话。与意希迥乃一样,他颧骨上也有明显的高原红,肤质比常年待在中原的恰那粗糙黝黑许多。两人只比恰那年长4岁,看着却像是有10岁的差距。
恰那被意希迥乃带往后一辆马车。车上有人下来,是一位四十多岁腆着肚腩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孩。那女孩头戴五彩氆氇帽,编着数不清的小辫子。帽子有个缺口,下檐儿垂有丝穗。身上是全新的红色氆氇袍子,脖子上佩戴着绿松石、玛瑙串成的大珠子,脚穿红黑色相配的筒靴。虽容貌普通,但这般艳丽的色彩搭配,倒也显得她青春活泼。
意希迥乃殷勤地为恰那介绍:“四弟,这位是拉孜地方的千户侯次仁嘉,这是他女儿丹察曲本,今年刚满16岁。他听说我们来燕京,也想借机觐见蒙古忽必烈大汗,所以就跟着我们来了。”
次仁嘉听到意希迥乃介绍恰那的身份,知道他才是八思巴正儿八经的亲弟弟,还娶了蒙古公主,对待恰那的态度立刻热情了许多。站在次仁嘉身后的丹察曲本眼睛晶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恰那,黝黑的脸上隐隐透出些绯红:“你也是藏人吗? ”
恰那单手放在胸口,半鞠身子礼貌地对她行礼:“我是藏人。”
丹察曲本打量着恰那,眼里流露出毫不避忌的喜爱:“你长得可真好看。皮肤细白,眉眼又俊,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好看的男人。可是,藏人怎么有你那么白的? ”
恰那脸色有些微红,眼帘半垂避开丹察曲本火热的目光:“我4岁就离开了藏地,一直生活在凉州。那里没有藏地那么强的日照,所以,比一般藏人白了些。”
丹察曲本拍着掌咯咯笑:“难怪。你的马车比我们考究许多,穿的衣服比我们精致,说话又那么文雅,一般藏人真是没法比。”
次仁嘉两手搁在突起的肚腩上,笑眯眯地对女儿说:“丹察,别那么没大没小。恰那多吉少爷身份尊贵,你一个野丫头说话不得如此放肆。”他转头对着恰那恭敬地躬身,“额驸别怪罪。我就这一个女儿,平常太宠了,她便有些不知好歹。”
恰那急忙扶起次仁嘉,彬彬有礼地回答:“千户大人千万莫拘礼,丹察曲本小姐说话爽直,性格甚为可爱。”
丹察曲本听到恰那的赞誉,两眼水汪汪地盯着恰那,原本普通的容貌一下子焕发出亮丽的光彩:“别老是叫小姐,叫我丹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