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蝴蝶肋骨
784500000004

第4章

第四章

我们懂得善,我们理解善,但是我们无法实现善。

伴随着五月的离去,初夏来临了。

黎祖儿的右腿X光片中显示骨痂明显生长,骨折线已模糊不清。因此,在医生的安排下,开始了第二疗程。

这一天,在护士的搀扶下去散步。行至医院楼后的绿化带时,她看见很多孩子在玩,有些踢皮球有些放风筝,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她对护士说自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护士便先行离开,留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吹着初夏轻柔的暖风,看着那些孩子们玩耍,感到一种生命的愉悦。

一个足球骨碌碌地滚到她脚边,与此同时,一个小男孩匆匆跑过来说:“对不起,那是我的球。”

黎祖儿捡起球,说:“我跟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小男孩看着她的腿,“可你不是脚受伤了吗?”

“右脚受伤,但是左脚还是好的呀!”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立刻飞起一脚,将足球踢了出去。

足球在空中飞啊飞,“啪”地撞到一棵树的枝干间,卡在了上面。

黎祖儿这下傻了。而小男孩看看她的脚又看看树上的足球,“哇”的一声哭了。

她连忙手慌脚乱的安慰:“啊对不起对不起,姐姐这就去给你拿下来!”一边说,一边用单脚跳过去,正想着找根类似竹竿的东西把球挑下来时,横空飞来另一只足球,撞上卡在树间的那只,两球一起掉了下来。

黎祖儿连忙弯腰想去捡,有人已先她一步将球捡了起来。

修长的手指,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顺着浅紫色的袖子往上,看到了熟悉的勾划标志——NIKE。

她的心脏骤然急跳了两下,视线开始缓慢地继续往上移动。有点紧张,又有点害怕,生怕某种期待又会烟消云散。

尖尖的下巴,弧型优美的双唇,秀挺的鼻子上方是水晶般清澈的眼瞳,眼睛的形状细长,带着浑然天成的勾人风情,眉睫浓密,无比精致的一张脸,像造物主创造出的最完美的成品落在了人间。

“Paul……”她唤出他的名字,齿颊间,满是思念。

原来,她竟一直一直在想念他。

夏潜移将足球还给小朋友们,然后朝她走过来,微笑,“Madam,你的气色很不错,看起来恢复得很好。”

黎祖儿注意到,他两手空空,没有如约带花来。这个发现令她的心沉了一沉,原来上帝不想把他赐给她啊……那个赌约,她输了。

不过也是,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大都市里,高贵优雅的玫瑰百合争相竞艳,质朴无华的喇叭花,反而变得稀有罕见了呢。

她强抑下心里的失落,回他一个灿烂的微笑,“好久不见了,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夏潜移在她面前停下,问道:“手机开蓝牙了吗?”

“咦?”

“打开吧,发个东西给你。”

她依言打开蓝牙,不一会就收到一张图片。打开来,依旧是蝴蝶的照片。斑纹似虎皮,长有两条长长的尾突,非常美丽。

“这叫二尾褐凤蝶,是高原蝴蝶的一种,仅在青藏高原东缘的贡嘎山有少量存在。”

黎祖儿惊讶,“你去青藏了?”

夏潜移笑着摇了摇头,“不,我这只是在日本的商店里拍摄的,这种蝴蝶目前已经被炒到了10万日币以上。”

“你去日本了?”

“嗯。去得很急,今天刚回来的,所以……对不起。”

对不起这么久没来看你。

对不起一直让你找不到我。

这些个不需要讲出来就能明白的意思,就像熨斗一样,瞬间将她心里所有的失落、不安与担忧通通熨平。黎祖儿看着手机里的蝴蝶,再看着夕阳中他微笑的模样,只觉之前的一切等待都获得了补偿。

“算了,看在图片的分上我就原谅你吧!”她合上手机,如此说道。

夏潜移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含笑说:“那么小人就谢主隆恩了。”

“只有这么一张吗?”

“其他都在相机里,你如果想看,下次带来。”

“嗯哪,说定了哦……”说笑中,黎祖儿感到背上传来某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忍不住回头,只见二楼的某扇窗内一个穿着病人服的女人正冷冷地看着她。当发现她也看到她时,立刻拉上了窗子。

这令她产生一种微妙的奇怪感。而在这时,夏潜移说道:“时间不早,我扶你回病房吧。”

她连忙点头。

夏潜移扶着她回房间。他的手温暖而镇定,让人觉得只要被这样一双手搀扶着,就绝对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黎祖儿低头看着他的手,好奇地说:“为什么你的手这么白?比我的还白呢。”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和他比了一比,却被他反手一把抓住。

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她的脸突然就红了。为了摆脱这种别扭的感觉,她连忙说道:“听说皮肤太白的人身体不好哦,男人长得太秀气也不够福气……”

“是吗?”夏潜移笑。

“你是不是有贫血症?有没有早上起来觉得头晕?精神不振,耳鸣,记忆力下降,思想不集中?”

她每问一样,夏潜移的笑容就加深一分,最后走到病房前,停下叹了口气:“Madam,我想,如果你不咒我的话,我会活得更健康些的。”

黎祖儿顿时语塞,尴尬地站了几秒钟,闷闷地说:“我要进房去了。”

“等一下。”他忽然按住她握在门把上的手。

手上一热的同时,心也跟着热了起来。他,他他他想干吗?黎祖儿睁大眼睛,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夏潜移的眼神有点点缥缈,有点点飘缈,恍如氤氲在湖上的水汽,但声音却变得很正经:“你有没有那种很渴望某种东西,但就是得不到,结果反而在最没心理准备时突然间出现的经历?”

见他说得慎重,黎祖儿不禁也跟着严肃了,认真地摇了摇头。

“那么,”夏潜移凝眸一笑,“数到9,再推门。”

他的语音里隐藏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黎祖儿仿若被催眠了一般地点点头,从1默念到9,然后推开门——

黄昏旭暖的阳光从大开着的窗外照进来,落在盆栽植物上。米色的陶罐中,紫色的花朵悄然绽放——白色的芯蕊,绛朱色的五道弧线以及碧绿色的藤蔓与叶子……

喇叭花,一年生缠绕草本,旋花科植物,又叫牵牛花。其实,它还有个更美的名字——朝颜。

朝而生,午而谢。

此时此刻,却在桔红色的晚霞中悄然生姿。

黎祖儿的嘴巴变成了O形,怔怔地望着那瓶喇叭花,颤声说:“怎、怎么、怎么可能……”

“专门请教了园艺师,他说朝颜开花的时间是固定的,周期为24小时,并不是受晨光的照射才开放。因此可以在进入黑暗后,通过生物钟控制时间,令它在下午5点时盛开。”清润如水般的声音从身后不急不缓地传来,而这一刻,她失去了回头的力量。某种悸颤正不断地从心底涌现出来,浸没全身。脑海里一句话重复闪现,那就是——

我赢了。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那个赌约我赢了!

上帝啊,我曾经说过如果Paul下次来看我时真的带来了盛开的喇叭花时,你就把他赐给我的……

她蓦然转身,直直地看着夏潜移,难抑欣喜又不敢置信:真的把他赐给她吗?真的把这样一个好男孩赐给平凡无奇又粗心大意除了枪法别无所长的她?

“没有令你失望吧?”夏潜移朝她眨了下眼睛。就在他准备眨第二下时,黎祖儿忽然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记。

这一吻过后,两人都呆住了。

亢奋的血液在一瞬间堕入冰窟,黎祖儿惶恐地想:上帝啊我究竟在干什么啊?再抬头看到对方微讶的表情,血液一下子冲上大脑。想也没想就把他推了出去,然后“砰”地关上门。

好害羞……

好害羞好害羞好害羞啊!

她沿着门滑坐到地上,捂住自己的双颊。只觉脸颊像有两团火焰在燃烧一般,滚烫滚烫。

而门外,夏潜移的脸凝默了几秒后,唇角勾了勾,有点像笑,但充满了复杂的味道。他深吸口气,转身离开,大理石地面隐隐约约地照出他的影子,瘦瘦长长的一道。

拐角处忽然转出一个人。

长发,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正是先前从窗子里凝望黎祖儿的那个女人。

夏潜移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她突然张口:“离那个女警远一点。”

夏潜移沉默。

“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你吧,你在玩火。”

夏潜移没有停步,淡淡地说了一句:“病没有好,不要出来乱晃。”就走进了电梯。

长发女人一直望着他,直到电梯门合上,憔悴的眼底,忽然就有了浓浓的悲哀。

暗红色的暗房里,挂着一张张待干的相纸。

夏潜移将胶卷放入显影罐中,转动罐身,使胶卷显影,然后将底片放到放大机下,调整构图,打开光孔,开始曝光,再将相纸放入显影液中。

做这一系列事情时,他的表情始终带着一种凝郁的冷漠,动作由于过分熟练流畅,看上去就像是机械操作。一双手,在红光下愈显苍白。

当相纸显影完毕后,用镊子夹起,放入定影液中,开始等待。

暗房的墙上挂着一只钟,滴答滴答,秒针走得单调而枯燥。而他在那样枯燥的声音里,静静等待了30分钟,从头到尾都没有显露出丝毫焦躁。

最后,将相纸从定影液中夹出来,用清水冲洗。水流哗啦啦地流下去,淌过相纸上的人像。那是一个穿着白色套装的卷发女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殷红。

外间依稀传来新闻的声音,口齿清晰的播音员用日语播报着:“……东京都知事永田直子昨天在北海道演讲时被杀,子弹正中心脏,当场死亡。凶手逃逸,至今仍在搜捕中……”

夏潜移将冲洗好的相纸用上光机上烘干,贴到墙上。在它旁边,还有另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倒在米色的沙发上,表情惊惧。

做好这一切后,他走过去打开暗房的门。明亮的日光一下子照了进来,映着池子里的液体、废弃的胶卷、湿漉漉的相纸以及……满满一墙的照片。

照片大概有八九十张之多。

每一张拍的都是人,以各种姿势倒下的人,以各种方式死去的人。

夏潜移看着那些照片,眼眸由浅转浓,然后走出去,“啪”地关上了房门。

外面是个装修得非常舒适的客厅,到处可见柔软的垫子和漂亮的糖果。此刻,一个人正躺在他的沙发上,吃着他的糖果,看着他的电视,最后,冲他微微一笑,“哟。”

那是个看上去像个人偶般的少女,四肢修长而柔软。当她转过来时,竟可以将两条腿由后弯曲架在自己的脑袋旁。

夏潜移眯起眼睛,“我有没有说过不要随便进我的家?”

少女笑嘻嘻的,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说过,但我可不是‘随便’进来的哦。”

夏潜移没说话,走到沙发的另一头坐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你又冲洗你的那些宝贝照片啦?不是我多嘴,你这个嗜好真是要不得!哪天要是有人无意中闯进来,看到了那一墙的死亡照片。吓死事小,去报警事大,到时候你就完了!”

“有什么关系?”夏潜移闭着眼睛,“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少女“扑哧”一声笑了,“你还真是信奉宿命论呢。”

“不是宿命,是必然。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死在别人的枪下,就是死在牢中。趁早接受现实的好。”“那么,接受了现实的Paul先生,在你死之前,让你的地狱蝶再跳个舞吧。”少女说着,将一张卡片飞了过来。

虽然闭着眼睛,但他轻轻一伸手,卡片就不偏不倚地飞进了他的指缝间。打开来,黑色的卡片上印着银色的一行字:“080619 AARON·CRUISE DHAKA”

他的眼神沉寂了几秒,将卡片丢回给少女。

“不接?”

“我的上一张照片刚洗出来。”

“所以你认为你应该还在休假中?”少女格格地笑,“别傻了,我们的字典里,是没有休假两个字的。再加上你之前因为私事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太长,Dad很不高兴呢。”

她一个伸腰,长腿缠上沙发背,上半身横空而起,再翻落于地,轻巧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将卡片再度递回到他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如果是你,就不会拒绝这个任务。达卡可是个很美丽的城市哦,有一种世纪花16年才开放1次,还有800多座清真寺庙,又有清真寺城之称。也许在那里,你能拍到喜欢的蝴蝶。”

夏潜移拈着那张卡片,没有说话。

少女又剥了颗糖果往上一抛,再用嘴巴接住,含糊不清地说:“听皇后说你和一个女警走得很近?”

夏潜移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少女吃吃笑,“我倒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劝你的啦,反正要论起玩来,区区一个小警察怎么玩得过你呢?不过你最好还是顾忌点,小心皇后吃醋,一怒之下横生事端。Dad不喜欢我们行事太高调。”说着,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还有,你是Dad最喜欢的儿子,一旦你出了事,要豁出命去给你垫背的无辜者将会有很多,包括我这么可爱的美少女在内,记住这一点。”

她一个后翻,脚尖勾住旋转门柄,打开卧室的门,然后跳上里面的大床,一把抱住被子说:“呜,终于可以睡觉了,坐了30多个小时的飞机好累呢,不许赶我走哦……”

房门因惯力而最终合上。

坐在沙发上始终一动不动的夏潜移,张开五指盖住自己的脸,将脑袋仰靠到了沙发上。暗幕里,有双手臂在前方温柔地召唤,依稀浮现出一个人的笑脸。五官轮廓完全模糊,却能感觉得到,她笑得好灿烂。然后有蝴蝶在飞,一只、两只、三只……很多很多只。

他看见自己跌跌撞撞地朝那双手跑过去,途经之处,蝴蝶纷纷坠落,跌到地上死去。暗红色的鲜血从天空中流下来,遮住笑脸,也遮住了那只手……

夏潜移悚然睁眼,窗外,夜幕已经降临。

原来,有些事情,过去了那么那么久,还是想不起来,也忘不彻底。

X城东区,杏林大道。

布置精雅的西餐厅里,衣冠楚楚的客人们正在享用美味午餐。初夏明艳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暖暖地照射进来,使得这一个素以节奏快而闻名的城市,也有了几许懒洋洋的味道。

阳光下。有人勤恳工作,有人悠闲生活,有人在欢笑,有人在发呆。

欢笑的少女戳戳发呆的男子,将一个牛皮袋推到他面前,“明天上午7点50的飞机,在后天中午11点50分抵达BANGLADESH的首都达卡。里面有你的新护照和身份证件,作为孟加拉工程技术大学的外派教授,你将出席该次AARON·CRUISE的定期记者见面会,主题是开发与保护天然气资源。”

夏潜移打开牛皮袋看了几眼,“会议使用孟加拉语发言?”

“我知道你不懂孟加拉语,所以,这次任务我会陪你同去,身份是——”少女取出副眼镜戴上,用筷子盘起头发,整个人就如魔术般产生了巨大的改变。她的五官原本僵板如人偶,还带着点点平凡少女的青春可爱,但这一改装,立刻有了成熟干练的学术气息,“你的翻译莫小优。”

夏潜移不置可否,望着落地窗外的街道。阳光在地面上投递出斑驳的影子,行人来去匆忙。其实无论在哪个大城市都会看见这样的风景,但是为什么X城给予他的感觉却最特别?是因为……毕竟是故乡的缘故吧?

少女莫小优托着下巴凝视着他,说道:“真是奇怪,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你风趣又温柔,可在我面前你从来不笑?”

“对于自己的影子,我想没有必要笑。”

这个男人还真是冷酷无情呀。莫小优不满,“没错,我是你的影子,受Dad的吩咐保护你和协助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其实我是来监视你的?所以你是不是应该讨好讨好我?”

话音刚落,夏潜移的手机“滴”地响了一声,翻开滑盖,是条彩信:黎祖儿正一脸郁闷地捧着那瓶喇叭花,标题写着:“9朵喇叭花全都枯萎了,呜……今天也没有再开。”

很普通的画面,很平凡的句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了就会微笑。

夏潜移的唇角刚刚上扬,莫小优就一把抢过了他的手机,对照片里的人开始品头论足:“嘿,这个就是那个女警察啊?长得不怎么样嘛,比起皇后差远了。”

见他沉默,她又“扑哧”一声笑了,“不过,我知道你为什么对她有好感……这个角度的她,看起来和那个人有点点像呢,都是一副傻乎乎很好骗的样子啊。”

夏潜移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伸手来要手机。

莫小优却不给,将短信往后翻,看见十几条来自黎祖儿的信息——

“炎热的下午,有一根火柴觉得头痒痒,于是他挠啊挠的,着火了。然后,他就去医院,护士帮他包扎后,他就变成了棉花棒。”

“很多东西拿来煮都会有各式各样的香味,但是,相反的有个东西,拿去冰起来的话反而会更香。请问是什么?答案就是……电。因为电、冰、香嘛!”

“汽车会飞,打一饮料。答案是——咖(car)啡!”

莫小优的眼皮抖了几抖,“你那个女警察还有这样的嗜好?”

夏潜移一脸平静地回答,“我觉得很有趣。”

莫小优一阵寒栗,除了冷笑话以外,还有一些很普通的短信,诸如“今天中午喝了极其难吃的玉米浓汤”、“今天草坪上有两只狗狗打架,原因是因为主人先带其中一只回家,另一只就吃醋了”等在她看来比冷笑话还要没有营养的日常唠叨。真难想象,为什么组织里被公认为最有品位和才华的Paul竟会容忍这样的庸俗。

她有点失望地把手机还给他,推推眼镜说:“昨天和Dad通过话,他的意思是既然你已经处理完私事了,这次走就不要再回来了。不管怎么说,警察都还在追查那个案子。你考虑一下,有决定的话第一时间通知我。”

夏潜移抚摩着手机屏幕,久久没有说话。

“先这样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莫小优拎起皮包。

这时,手机又响起提示音,夏潜移打开短信,又是一张彩信。画面上,黎祖儿正朝他顽皮地吐舌头,“拜托医院里的花匠伯伯帮忙,把花移植到有土的盆子里啦,抢救喇叭花计划成功!哦耶。”

他的眼神忽然就恍惚了,“真的很像吗?”

已经离座的莫小优回头,“什么?”

“果然是在玩火啊……”夏潜移低声喃喃了一句,继而重新归于淡漠,“小优。”

“嗯?”

“帮我订回纽约的机票吧。”

“咦?”莫小优意外地说,“我以为你起码会拖延一下的。”

“因为我想念Dad的红酒,还有……这个城市没有蝴蝶。”说完这句话后,夏潜移飞快地回了短信,然后合上手机。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再也看不见照片上的笑靥。

……

5秒钟后,医院里的黎祖儿收到了一条短信:“你面前放着一只潘多拉的盒子,选择打开,还是不打开?”

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然后回复:“打开!”……

夏潜移看着“打开”两个字,微微一笑,回复道:“那么,数到999,然后开门迎接谎言吧。”

落地窗外,街道对面有着洁白的大型建筑。建筑上方,竖立着红色的霓虹大字:“市第一医院。”

他拿起背包和相机,推开餐厅的旋转玻璃门,朝医院走去。

“997、998……999!”快速数到999的黎祖儿兴奋地拄着拐杖拉开病房的门,便看见夏潜移拿着相机在外面含笑站立,用他那温润好听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朝她打招呼:“嗨,Madam。”

“我觉得NIKE应该请你去做代言。”黎祖儿笑眯眯地看着他黑色的小立领毛衣,“每次看见你时,穿的都是NIKE,而且每件都不一样。”

那是因为你只看得见闲暇时间里的我而已。夏潜移在心中如是道。

黎祖儿拉开门,请他进入。

夏潜移注意到原来的白玫瑰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栽植在花盆里的喇叭花,虽然没有开放,但看得出,被护理得很好。

“啊,你带了相机来啊!快打开,让我看看都拍了哪些蝴蝶!”

黎祖儿雀跃的神情感染了他的阴郁,夏潜移眉毛一舒,笑了。

他把数码相机打开,教她浏览里面的照片。照片里,有各种各样的蝴蝶,什么颜色都有,但拍得最多的,还是黑色的。

黎祖儿不禁啧啧说:“你真的很喜欢蝴蝶啊……”

“嗯。”

“为什么呢?如此钟爱一样东西,总有特殊的理由吧?”她歪头看他。

夏潜移的眼神沉寂了几秒,然后低低地开口:“为了寻找。”

“寻找?”

“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某人继续好奇。

夏潜移笑笑,“正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才要寻找。”

“唉,好像在打禅机一样,好复杂都听不懂呢。”不过黎祖儿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不跟自己过不去,听不懂就听不懂吧,于是就换了个话题,“好奇怪,你这里面都只有蝴蝶,你不拍其他东西的吗?比如说人,你不拍人吗?”

暗室、墙壁、照片、各种姿势死去的人类尸体……这一系列画面顿时闪过他的脑际,夏潜移的眉睫几乎是微不可察地颤悸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喜欢静止的东西。”

“咦?”

他补充:“最好是处于动态刚刚停止的那一瞬间的静止。”

黎祖儿睁大眼睛看着他,有些泄气,“又深奥得听不懂了呢……”

夏潜移扬唇而笑,眼眸中蕴涵着深深的暖意,像这初夏下午的阳光,晒在身上,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舒宜。

黎祖儿怔忡了一下,低声叹息:“你笑得真好看……”

“是吗,可是我更喜欢Madam的笑容。怎么说呢……”夏潜移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总觉得有种没心没肺的天真烂漫呢……”

黎祖儿的额头冒出了黑线,“喂,这好像不是称赞话吧?”

夏潜移呵呵地笑,笑容中,却有依稀的雾气在弥漫。是真的、真的很喜欢……然而,也只是到此为止罢了。

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攀岩者,预知了前方就是深渊,于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悬崖边,一边体验逼近死亡所带来的快感,一边用尽全力克制自己不再前行。

到此为止了。

已经……是极限了。

再进一分,就要掉下去了。

而老道如他,又怎会愚蠢得坠入这危险陷阱?所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呢……Madam。

夏潜移的目光闪烁着,忽然说:“Madam当初为什么会想要当警察呢?”

被问及自己最喜欢的话题,黎祖儿顿时眉飞色舞,“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啦!我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全班集体去郊游。停车时,突然上来一个持枪匪徒,说要警察释放他的兄弟,否则就杀了我们这一车的人质。我当时哭得那叫一个悲惨,害怕得不得了……”

夏潜移的脸色顿变,像被勾起某种回忆,泛起一阵涟漪。

“就在那危急时刻,一名女警突然从匪徒身后的车窗跳进来,一脚踢飞他手里的枪,动作那叫一个利索漂亮,就这样冲上去——”黎祖儿兴奋比着手势,“三下两下,就把匪徒按倒在地给铐住了。我当时张大了嘴巴心想,天啊,太帅了!从那天起,我就立志要做一名警察,要跟那个不知名的姐姐一样,神气英勇!”回头,看见夏潜移一动不动,仿佛听得出了神。她心里越发开心,说道:“所以啊,你别看我脑子笨笨的一点都不灵光,可我的身手可是很不错的哦。尤其是枪法,创下我那届毕业生里10发98环的最佳纪录哦!”

夏潜移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黎祖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啊一时得意忘形说了这么多……很无聊吧?”

夏潜移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啦,要是觉得无聊你就直说好了,我只会检讨自己,不会怪你的……”

夏潜移再次摇头,“不会。我只是觉得……人生的际遇,真的很微妙。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会形成截然不同、相距千里的结局……而Madam,你属于幸运的一族。”

“咦?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我幸运吗?从不觉得呢。买的彩票从来没中过,任何抽奖都是谢谢,鼓起勇气去告白结果被对方告知不喜欢没大脑的女生,进警局六年了,一个大案子都没破过……”她低下头,絮絮叨叨地述说自己的不幸。

而夏潜移一直静静听着,微微笑着,最后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能这样明媚而朝气地在阳光下生活着,本身不就是一种幸运吗?”

黎祖儿咧嘴一笑,虽然觉得自己明明年纪比他大,还被摸头,挺怪异的。但是,被这样安慰与抚摸,又有一种被宠爱着的感觉,好舒服。

“我要走了,Madam。”夏潜移收起相机,装入套中。

“咦,这就要走吗?这么快啊……”有点点失落呢,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那下次来时,把你环游世界的经历都告诉我吧。你拍了那么多蝴蝶,去过那么多地方,肯定遇到过很多很好玩的事情。”

夏潜移微微一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然后又转回身来,握着门柄对她说:“Madam,为什么面对潘多拉之盒你的选择是打开?你难道不知道这一打开之后,祸害、灾难和瘟疫都将飞出来?”

乐观开朗的傻大姐自信满满地回答:“当然知道,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盒子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希望,不是吗?”

她的眼睛在希望的点缀下乌黑发亮,倒映在他眼中,仿若灿烂的烟火,明知是虚假的幻想,但却因为太美丽而不忍错过。

夏潜移默默地看她一眼,默默地拉上了房门,眼中的情绪亦随着这道门的关闭而重归沉寂。

Madam,你错了。

其实潘多拉盒子的最终的寓意并不是希望,而是——结束。

当你选择打开它时,即意味着原本美好的一切已经结束。

就像是出现在你面前这个永远穿着NIKE衫,笑容满面言语温柔的名叫夏潜移的男子,也需要结束了啊……

夏潜移走过长长的走廊,迎面,一个俊俏的男孩走过来。

身高1米78,体重120斤左右,偏瘦,三围是……唔,80/68/86。

男孩的眼球是非常纯正的深黑色,看来比较擅长体育运动;眼神专注,目不斜视,意味着他是个性格正直不易拐弯的主;额头很高,眉眼深邃,代表智商不低;行走的时候脚步放得很轻,但无限从容,看得出他对自己深具自信;左手垂在腰际,左手的虎口与指掌间有茧,那是握枪留下的痕迹,原来是个左撇子……

最重要的是,他的右手捧着一束白玫瑰。

白玫瑰啊……夏潜移想起了黎祖儿房中那一瓶插得无比讲究的花。这个男孩是黎祖儿的同事,也就是说,也是一名警察。

一窗的夕阳背景中,穿着黑色NIKE衫的他,和穿着白色V领薄毛衣的他,迎面对上。白毛衣的男孩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他回予一个礼貌而淡泊的笑容。彼此都没有停步,就那样擦肩而过。

走到廊道的尽处时,夏潜移回头,看见那个男孩果然敲响了黎祖儿的病房房门,走了进去。

果然被猜中了呢……这种猜人游戏,已经变得越来越没有悬念和惊喜可言了。

夏潜移转过拐角,再一次看见了那个长发女人。这次,不待她开口,他已先说道:“Lareina(西班牙文里意指“皇后”),祝你早日康复,我们纽约再见。”

Lareina原本凝重又带点焦灼的担忧立刻变成了措手不及,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一时间,忘记了该说的话。

夏潜移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键。然后拿出手机,取出里面的SIM卡,拇指轻扣间,一折为二,丢入旁边的垃圾筒中。

电梯门“咚”的一声开了,他走进去,靠着墙壁低下头。电梯门慢慢地合上。在逐渐收拢的画面当中,忽然浮现出阴霾的影子。

Lareina注视着这一切,忍不住想:那个人……在没有外人看他的时候,果然是不会笑的。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