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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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们到达了凯利夫人去世的那栋房子——这栋房子位于肯辛顿区的诺丁·希尔门与高街之间的一条寂静的大街上——艾玛领着菲利普进了客厅。菲利普的大伯正在给那些送花圈的人写感谢信。有一只花圈送迟了,没赶上葬礼,就这么随着包装盒原封不动地被放在大厅的桌子上。

“这位就是菲利普少爷。”艾玛说道。

凯利先生慢慢地站起来和小男孩握了握手。然后转念一想他又弯下腰吻了吻小男孩的额头。凯利先生不高,比平均身高还矮一些,还有点儿发福。他故意留着长发,想要遮住他的秃顶。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他长得很端正,很容易让人想象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个帅小伙。他的表带上还挂着一个金十字架。

“现在开始你要和我一起生活啦,菲利普。”凯利先生说,“你愿意吗?”

两年前菲利普出水痘的时候曾经被送去和这位教区牧师一起生活过,不过现在他只记得他们家的那个阁楼和那个大花园,对于他的这位伯父和伯母却没有什么记忆了。

“我愿意。”

“你就把我和你的路易莎伯母当成你的爸爸妈妈一样。”

菲利普的嘴唇动了动,他有点儿脸红,但是最终没有接话。

“你亲爱的妈妈把你托付给我了。”

凯利先生并不善于表达自己。当他听到他的弟媳快不行的消息的时候他立刻就从伦敦动身了,但是在路上他却一直在想弟媳去世之后他就必须承担起照顾她儿子的责任,这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困扰。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和他的妻子已经结婚三十年了,不过他们并没有孩子。他从来就不期待着有一个孩子的天伦之乐,特别是小孩子,很可能很淘气很难搞。

并且对于这个弟媳他也没有太多的好感。

“我明天将会带你去布莱克斯特堡。”他说。

“和艾玛一起吗?”

菲利普把自己的小手伸进艾玛的手中,艾玛握了握他的手。

“恐怕艾玛不能和你一起走了。”凯利先生说。

“但是我希望艾玛能和我一起走。”

菲利普“哇”地哭了起来,保姆也跟着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凯利先生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

“我觉得你最好让我和菲利普少爷单独待一会儿。”

“是,先生。”

虽然菲利普紧紧地抓住她,她还是轻轻地挣脱开了去。凯利先生把小男孩抱在他的膝盖上,双手环绕着他。

“你不可以哭哦,”他说,“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保姆了。我们该考虑把你送到学校啦。”

“我想要艾玛和我一起走嘛。”小男孩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

“那花销太大了,菲利普。你父亲本来就没有留下太多钱,现在更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了。你必须谨慎地对待每一分花出去的钱。”

前一天凯利先生已经拜访过了菲利普的家庭律师。菲利普的父亲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在医院里身兼数职,可以看出他在医界还是有点儿声望的。可是他父亲突然因为败血症去世后只给他们孤儿寡母留下了人寿保险金和布鲁顿街上房子的租金,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凯利先生对于这一点感到很惊讶。这件事情发生在六个月前,那个时候凯利夫人已经病入膏肓,又怀着孩子,丈夫一死就失去了主心骨,于是当有人提出租那个房子的时候她立刻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她把自己的家具储藏起来,然后又以凯利先生看起来高得离谱的价格租了另外一幢带家具的房子,租期一年,以便于孩子出生前她都不被打扰。但是她从来不善于理财,而且她花钱也不考虑已经遭遇变故的环境。钱就这么一点点地从指缝中溜走,于是现在,在付完了所有的花销之后,留给这个小男孩的只有2000英镑,而他要靠着这么点儿钱一直到他长大成人自食其力。但是向菲利普这么小的孩子解释这一切简直不可能,何况他还在抽泣。

“你还是去找艾玛吧。”凯利先生说道,他感觉现在没有人比她更能安慰菲利普了。

菲利普一句话也没说就从他大伯的膝盖上滑了下来,凯利先生叫住了他。

“我们明天就必须动身,因为这周六我得为我的布道做准备,所以你要告诉艾玛今天就得把你的东西收拾准备好。你可以带上所有的玩具。如果你想要留下什么纪念你的爸爸妈妈就一个人留下一件物品。剩下来别的东西都要变卖掉了。”

孩子溜出了房间。凯利先生并不习惯工作,于是他又满腹牢骚地继续写那些感谢信。桌子的一侧摆着一大沓账单,就是这些让他怒火中烧。其中有一张账单特别荒谬。凯利太太刚去世,艾玛就向花商订了大批的白花装饰凯利太太去世的房间。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地浪费钱!这样的保姆即使没有经济压力他也会解雇她的。

但是菲利普却立刻跑向艾玛,把脸埋在她的怀中,哭得肝肠寸断。她则细声细语地安慰他——她几乎把菲利普当成她的亲生儿子一样,她从他才一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照顾他了。她向菲利普保证她会经常去看他,并且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她向他描述他将要去的国家的风土人情,也向他描述她自己的家乡德文郡——她的父亲在通向艾克赛特(德文郡首都)的高速公路上设置了一个收税关卡,还有猪圈里的猪,以及那头刚刚生了一个小牛犊的奶牛——直到菲利普忘记了眼泪停止了哭泣并且对即将到来的旅行兴奋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把他放下来,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菲利普帮着她一起把他的衣服在床上展开收拾起来。她打发菲利普去幼儿室收拾他的玩具,很快他就忘记了悲伤自己玩开了。

不过最后他厌倦了一个人待着又跑回了卧室,艾玛正在卧室里把他所有的物什打包放进一个大的锡纸盒子。他记起来凯利先生说他应该带走一些能帮他纪念父母的物品,于是他告诉了艾玛并问她他应该带些什么走。

“你最好去客厅看看你喜欢什么。”

“威廉伯伯在那儿呢。”

“没关系的,它们现在属于你了。”

菲利普慢慢走下楼梯,他发现门是开着的。凯利先生已经离开了房间。菲利普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他们在这间屋子待的时间太短了以至于他几乎找不到任何能引起他的兴趣的物品。对他而言这就是一个陌生人的房间,菲利普找不到任何触动他的东西。但是他很清楚哪些是他妈妈的东西、哪些属于房东。过了不久他的目光锁定了一个闹钟,他曾经听他妈妈说过她很喜欢那个闹钟。带着这个闹钟他闷闷不乐地又走上了楼。他在他妈妈的卧室外面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虽然并没有人告诉他不要进去,他却感觉他不应该进去。他有一点儿害怕,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但是一股神秘的力量蛊惑着他扭动门把手。他轻轻地转开把手,仿佛害怕别人听见似的,慢慢地推开了门。他在门口站了很久才有勇气进去。他现在不害怕了,但是感觉很陌生。他关上了身后的门。百叶窗帘是关着的,房间在一月午后清冷的日光中显得十分昏暗。梳妆台上放着凯利夫人的手镜和头刷,旁边的托盘里面放着发夹。壁炉架上摆着一张他自己的照片,还有一张他父亲的照片。过去他常趁着妈妈不在里面的时候溜进来,可是现在这个房间看起来却是那么的不同。那些椅子看起来还真是有些儿怪异。床是铺好的,仿佛晚上还有人要在上面睡觉,枕头上的一个箱子里面放着一件睡衣。

菲利普打开一个挂满了裙子的衣橱,他一脚跨了进去,尽可能多地抱住那些裙子,把自己的脸埋在里面。它们还留着妈妈的味道。然后他又拖出了抽屉,里面摆满了妈妈的东西。他静静地看着它们:那些亚麻布中间夹着几只薰衣草香袋,味道还是令人愉快的新鲜。房间里的怪异感消失了,他觉得他的妈妈只是出去散步了。她似乎一会儿就会回到房里,然后上楼去幼儿室和他一起喝下午茶。他仿佛感觉到了她亲吻他的唇。

说他再也见不到他妈妈了,这是错误的。这怎么可能呢?他爬上床把头埋到枕头下面。他静静地躺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