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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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然后学校里又掀起了一阵宗教敬仰的狂热潮。那段时间在学校里面完全听不到任何关于宗教不好的言论,而那些说脏话的小孩子们则受到大家的敌视;那些年纪大的男孩子们就和中世纪作威作福的那些领主一样,用自己的拳头规劝低年级的孩子们改恶从善。

菲利普那不安分的心一直都十分渴望着新事物的降临,因此他也变得十分虔诚。很快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自己是可以加入“圣经协会”的,于是他就向伦敦写信寻求详细信息。回信告诉菲利普要想加入这个协会有以下的要求:所有申请者要填一张关于自己的名字、年龄和学校的表格;郑重地签署声明承诺接下来的一年每天晚上固定读一段《圣经》的内容;还要缴半克朗作为会费,这一条被解释为这是证明申请者想要加入这个协会的决心,外加保证协会日常神职工作的开销。菲利普按照要求寄去了材料和会费,然后他收到了价值一便士的日历,上面标注好了每一天该读的《圣经》的页数,还有一张纸,这张纸的一边画着好牧人(好牧人,耶稣基督的称号)和他的羊羔,另一边在一个红色的线框里面写着开始读圣经前要做的祷告用的祷告词。

每天晚上菲利普都用最快的速度脱掉衣服以便于在煤气灯被熄灭之前完成他的读《圣经》的任务。他像平时念书一样认真地读着《圣经》,那些关于残忍、欺骗、忘恩负义、不诚实以及狡诈的坏品质的故事菲利普也不加批评地读下去。这些行为要是真的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一定会使得他十分恐惧不安,可是他也不敢妄加评论,只是让这些故事从脑中过一遍。要知道这可是来自上帝的直接指示啊!“圣经协会”读《圣经》的方法就是交替着读新约与旧约。一天晚上菲利普在读《圣经》的时候看见了基督耶稣说的这么一段话:

“你们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无花果树上所行的事,就是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也必成就。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必能得着。”

{译者注:主耶稣这一段有关信心的谈话,紧接在诅咒无花果树之事的后面,含有其深厚的属灵意义。移山投海是一个神迹,非人力所能做得到,乃是神做的;而要搬动神的手指头去为我们移山,首先要“满足”神的要求,“信心”就是我们人唯一能让神得着“满足”的东西。犹太人想借行律法(叶子)来讨神欢喜,结果却被神厌弃;我们是因信心得进入现在所站的这恩典中(罗五2),故可以说,“信心”乃是使神满足的“果子”。启示:

(一)信心能搬动神的手指头;我们只要能搬得动神的手指头,便不愁搬不动巨山。

(二)信徒面临再大的难处,只要有信心,就必能克服。

(三)我们有时候应当直接对难处说话,凭信心拒斥难处。

——太二十一21}

这段话当时在菲利普的脑中并没有留下什么特殊印象,不过两三天之后的星期天,驻校的教士刚好把这段话作为了布道的内容。即使菲利普十分想听这场布道也不大可能听见,因为学校的男孩子们都坐在唱诗班的位置上,而那些神职人员则站在教堂十字形翼部的角落,几乎完全背对着菲利普他们。并且那些神职人员离菲利普他们的距离还很远,要让菲利普他们听清楚神职人员说的话,站在圣坛上的人必须有一副洪亮的好嗓子,还要得擅长演讲术才行。可是长期以来挑选特尔坎布瑞的牧师都是按照他们的学识成就来的,并没有真的考察他们应付基督教教堂的各种现实事物的能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菲利普刚刚才读了这段话,这段话倒是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入了他的耳中。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这些话就是针对他说的。整场布道会菲利普都在琢磨这段话,晚上上床之前他又翻了翻福音书,重新翻到了那段话。虽然他对《圣经》上面的话深信不疑,但他总是依稀觉得《圣经》上讲的是一回事,现实是另外一回事。可是在学校里面他并不想问任何人,所以他就把问题留在心里直到圣诞节假期。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那是一天晚餐之后,大家已经做完了祈祷,凯利夫人正在和往常一样数玛丽安端进来的鸡蛋并在鸡蛋上面写上日期。菲利普站在桌子旁,假装漫无目的地翻《圣经》。

“我说,威廉大伯,这儿的这段话,真的就是字面上讲的意思吗?”

菲利普随意地指着这段话就好像自己是无意间翻到的那段话。

凯利先生从他的眼镜中抬起眼睛望向菲利普。凯利先生正在炉火前面看他的《布莱克斯特堡时报》。这是那天晚上才送来的报纸,还是潮湿的,凯利先生总是习惯先把它烤个10分钟烘干了再读。

“哪一篇?”他问。

“怎么了,这一篇不就是说只要你有信心你连山都能移动吗?”

“菲利普,要是《圣经》中这么说,那就一定是这样了。”凯利太太一边提起餐具篮,一边温柔地说道。

菲利普看着他的大伯,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这是关于信仰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你真的相信自己可以搬动大山你就真的能够搬动大山吗?”

“要靠上帝的恩典。”牧师回答道。

“现在,和你的大伯说晚安吧,菲利普。”路易莎伯母说,“你不会今天晚上就想要搬动一座大山吧。”

菲利普亲了亲他大伯的前额,然后抢在凯利夫人的前面跑上楼去了。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的小房间很冷,他换上睡衣的时候冷得抖了一下。但他总觉得要是他在艰苦的条件下祈祷,上帝会更容易听见他的祷告。他手脚的冰冷正是他对万能的主的虔诚的表现。今晚他跪在地上,把脸藏在自己的手中,用自己最虔诚的心祈求上帝让他的畸形足好起来。和移动一座山比起来这件事简直微不足道。菲利普知道只要上帝愿意他一定能很轻松地做到,而且他确信自己的信仰很坚定。第二天早晨的他在结束祷告的时候又重新许了一次愿,他还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奇迹发生的时间。

“哦,万能的主啊,假如仁慈与怜悯乃是您的意愿,就请您把仁慈与怜悯赐予我,在我再回到学校之前治好我的畸形足吧!”

菲利普把他的这个祈求编成了固定的祈祷词,在餐厅里面祷告的时候凯利先生在起身之前总会留一小段的空当儿,菲利普就趁着这个空当又说了一遍他的祈求。晚上睡觉之前,他依旧颤抖着身子又说了一遍他的祈求。并且他坚信上帝会满足他的愿望。这是第一次他居然开始期盼假期的结束。他想到凯利大伯看见他一次跨过三个阶梯跑下楼时惊讶的样子就自己笑了起来;他又想到吃过早饭他和路易莎伯母还得赶紧出门为他的健康的双脚买一双新鞋子;并且他还想象到学校里的那群同学们看见他的脚变好了该多么惊讶。

“你好啊,天哪凯利,你的脚怎么了!”

“哦,没什么啊,治好了而已。”他一定会十分漫不经心地回答,就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那样他还能够去踢足球。他的心跳得怦怦的,因为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在操场上飞快地跑着,跑着,他看见自己比任何人跑得都快。哦对了,复活节学期末的时候学校还会举办运动会,那样他也可以参加跑步比赛了。他好像看见自己跨栏的样子了。自己能和所有人一样正常那该有多棒啊!那样他就再也不用被那些刚来的不知道他的残疾的新的小孩们用好奇的眼光盯着看了,洗澡穿衣服的时候他也不用因为没地方藏自己的跛脚而保持高度警惕了。

菲利普用尽了自己所有灵魂的力量全身心地虔诚祷告。他一点儿也没有怀疑过它的可行性。他十分相信上帝的话语。在他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他兴奋得发抖。外面在下着雪,路易莎伯母一反往常地终于舍得在她自己的卧室中点了一个炉子,不过菲利普的小房间还是很冷。他的手指都冻麻木了,所以他解开自己的领子的时候花了好一番功夫。他的牙齿都冻得发抖。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吸引上帝的注意,于是他就把床上前面铺着的毯子掀开,这样他就能直接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了;然后他又想到他身上穿的睡衣太软了,也许会惹得造物主不高兴,于是便把自己的睡衣也脱了,光着身子跪在地上做祷告。等他做完祷告爬进床睡觉的时候他简直冻得好一段时间都睡不着,不过之后他就睡得又香又甜了。他睡得太沉以至于第二天早晨玛丽安把热水端进来的时候不得不摇醒他。她一边打开窗帘一边和菲利普说话,可是菲利普并不回答。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了今天就是自己许下的奇迹发生的早晨。他的内心充满了喜悦与感恩。他的本能是想立刻用手摸摸去感受一下自己完好无缺的脚,可是这样做有怀疑上帝的好意的嫌疑。但是他知道他的脚已经好了。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只用有脚指头碰了碰自己的左脚,然后他赶紧伸出手向下摸去。

就在玛丽安准备去餐厅做祷告的时候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楼,然后坐了下来开始吃早餐。

“今天早晨你十分安静啊,菲利普。”过了一会儿,路易莎伯母说道。

“他大概在想明天早上在学校能吃到的丰盛早餐吧。”牧师回答说。

菲利普每次回答问题的方式总会惹恼他的大伯,因为他回答的内容显然和眼前的问题丝毫关系也没有。他大伯把这个称之为“心不在焉”。

“假设你请求上帝做一件事情,”菲利普说,“并且你十分诚心地相信上帝一定能做成这件事情,比如说搬动一座山,然后你虔诚地祷告,可是最终它并没有发生,这代表什么呢?”

“你是个多么有趣的孩子啊!”路易莎伯母回答道,“你真的两三个星期前请求上帝搬动一座山了啊!”

“那只能说明你的信心不够。”他的大伯威廉回答说。

菲利普接受了他大伯的解释。如果上帝没有治好他的畸形足,说明他并没有从心底相信上帝。然而他想不出来他要怎么做才能比他现在更相信上帝。不过也许是他没有给上帝足够的时间吧。他只给了他19天的时间呢。过了一两天他又开始重新祈祷上帝了,这一次他给自己定的日期是复活节。那一天是上帝的圣子基督耶稣复活的日子,没准上帝一开心就满足了菲利普他的愿望呢。不过现在菲利普还做了其他的努力来达成他的愿望:他只要看到一轮新月或者一匹斑马的时候他就开始许愿,他还对着天空找流星。短暂离校回家的时候,他和路易莎伯母一起杀了一只鸡,他扯到了幸运骨,他便又开始许愿,每次他都许愿他的脚会被治好。他还不自觉地向人类历史上比以色列人的上帝更早的神祈祷。并且他还用他的祈祷轰炸万能的主,在一天的各种奇怪时间,他总是一字不变向上帝祷告,因为在菲利普看来每次祈求的内容完全一样,十分重要。但是过了不久他就有一种感觉,这次他的诚心还是不够。他没法阻止自己怀疑这一点,他把自己曾经的经历推广成了一个普遍的准则。

“我想可能从来没有人有过足够的诚心吧。”他说。

这就好像他的保姆曾经告诉他的那个关于盐的故事:只要你把盐撒在鸟儿的尾巴上,你就能抓到任何一只鸟儿;然后有一次菲利普便带了一包盐去了肯辛顿花园。可是他从来没办法接近鸟儿到能够把盐撒到它们的尾巴上那么近的距离。于是在复活节来临前他就已经放弃了这种祷告。他对于他的大伯欺骗他的这件事情感到一种强烈的憎恶之情。他明白了,这个搬动大山的故事又是另一个说一套实际上却有着另一套意思的例子罢了。他感到他的大伯事实上就只是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