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褚民谊说,“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判得太重。我保存国父灵肝价值连城,我保存国父手迹亦价值连城,对党国的贡献之大无法用金钱估量!”他振振有词,像在发表演说似的,时而面向台上,时而面向台下。“退一万步说,即使我参加南京政府有罪,那么,我的功大大超过了罪。因此,当局应该给我免罪,并无罪释放我,而且应该,应该……”他得寸进尺,本想说“而且应该让我继续出任行政院副院长”,但又感到提这个问题为时过早。
“而且应该什么?”孙鸿霖说,“有话直说。”
“而且应该送我去中央医院,疗养被十个月监狱生活折磨成病的身子。”褚民谊说,“我今年六十四岁了,还判我二十年徒刑,我这多病的身躯能活到八十四岁吗?我势必死在监狱里。当局这样做,等于变相判了我的死刑,只会增加我精神上的折磨和痛苦,不如立即处决我痛快,因此,请法院重新量刑。否则,我的家眷还会向最高法院声请复判。”
“是的,我还要申请复判。”陈舜贞从旁听席上站起又坐下。“褚夫人有这个权利。”孙鸿霖宣布,“今天的复判到此结束,把褚逆民谊押出去!”八月十二日,高等法院再一次为褚民谊减刑,只判有期徒刑六年。但是,褚民谊仍然不服。
然而,社会舆论对蒋介石的倒行逆施,提出尖锐的批评。《大公报》香港版发表题为《对褚逆民谊再审事质疑》的社评,文章说:“褚逆民谊叛国投敌,罪行昭彰,在人耳目。江苏高等法院宣判其死刑,经最高法院核准原判,已成定谳。却不料这一桩千目所视的公案会起变卦,江苏高等法院两次裁定再审,先后由死刑改为有期徒刑二十年,再改为六年。尽管褚逆民谊仍然不服,但他却在狱中每天打拳练字,生趣盎然了。怪事年年有,无如今年多。谁能想到国父灵肝和手迹,竟会救起这个不肖的叛徒加汉奸呢?”社评指出:“褚逆民谊不过是汉奸队伍中的一个丑角,死不死也没有什么!偌大的中国,也不吝惜那几石大米。但为了保留一条汉奸生命,而丧失国法的尊严,鼓励道德的堕落,开恶例,活群奸,结果忠奸无界,是非混淆,中华民族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了!”
几天后,全国各大小报纸,除了《中央日报》外,都纷纷转载这篇社评,一时舆论哗然!
蒋介石看了这篇社评,脸一阵阵发烫,心胸里也火烧火燎,坐立不安地在他的官邸办公室踱来踱去。他陡然止步,吩咐俞济时说:“你打电话给巴特勒将军,请他来我这里一下,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磋商,唵!”
巴特勒也正在看那篇社评,已知道蒋介石找他的目的。因此,他见到蒋介石的第一句话是:“希望委员长能够顶住!”
“众怒难犯啦,唵,我怎么顶得住!”蒋介石说,“这个这个,贵国是最讲民主的,唵,我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将是什么结果,唵!请将军阁下对史迪特克先生说说,若不处决褚民谊,民众会闹翻天啦,唵!”
“美国是最讲民主的。”巴特勒对这句话琢磨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说:“唉,我连襟俩实在对不起褚夫人啊!”“那也顾不得了,唵!”蒋介石说,“政治这东西,唵,是无情的,唵,也是残酷的!”
八月二十八日早晨七点左右,褚民谊正兴致勃勃地站在监狱二楼走廊上练太极晨操,突然发现有四个法警来到他身旁。他知道事有蹊跷,侧过脸惊问道:“是不是要提我去执行处决了?”
“不是。”其中一位法警说。“对的,我只被判了六年徒刑。”褚民谊心想,“真是庸人自扰。”
他又继续练了一节太极拳,见法警仍然不走,才断定是蒋介石出尔反尔,知道自己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强装着笑脸说:“既然如此,我不练了。请四位给我十分钟时间,与我的妻妹陈璧君女士再见一面。”他见法警们一齐点头允许,就诚惶诚恐地向同楼的二○四号房间走去。
“君妹!我随连襟去了。”褚民谊泣不成声,“望多保重。”
“怎么?老蒋的信不起作用了?”陈璧君大吃一惊,放声痛哭起来。“这也不怪,反复无常是老蒋的本性。”她握着他的手,“我的姐夫,我的姐夫,冤啊!”“我也不怪老蒋,也许他有他的难处。”褚民谊说,“我去了,你一定要想开点,君妹!”褚民谊来到监刑室,钟长鸣对他说:“已接到命令,仍然判处你的死刑,等会就要执行。你还有什么遗言?”“遗言很多,但一句也不说了,因为说了也无用。”褚民谊说。“那就请用早膳吧!”钟长鸣手指一瓶白酒,一盘芹菜炒牛肉丝和四个馒头。褚民谊平日很少喝酒,即使在宴会上也顶多喝一两酒。但是,他却拧开酒瓶盖,咕噜咕噜一气将一斤白酒喝下肚去。“把牛肉丝和馒头也都吃掉。”钟长鸣说。“浪费,浪费。”褚民谊在昏昏沉沉中,摇晃着身子离开监刑室。他进入刑场,见成群的新闻记者早已等候在那里,一齐举起摄影机对准他拍照。他摇着手,舌头极灵活地说:“胶卷很贵,节约,节约。”他话音刚落,一颗子弹穿脑而出,然后身子摇晃几下,才仰倒在地。褚民谊被处决的同一天,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提篮桥监狱规模很大,分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个监所。在“忠字监”里也关押着一批部长级以上的汉奸分子。原南京维新政府行政院长,后来先后成为汪精卫政权监察院长、立法院长的梁鸿志,就被关押在二一二号房间。
今天清早起来,梁鸿志就坐在床上暗暗地流泪。原来,黎明前他做了个不祥的梦,梦见他肚脐上面两颗豌豆大的红痣都隐没了。红痣与鸿志同音,这噩梦似乎在告诉他,江苏高等法院于一个月前判处他的死刑已无法改变了。
正当他越哭越伤心时,比他小四十四岁,年方二十的姨太太白似玉,昨夜用自己的色相与典狱长罗仁鬼混了一晚之后,获得批准看望他来了。他哭哭啼啼将那个噩梦告诉白似玉,拉着她的一只手,痛苦地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先生你别相信这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财政部长孔祥熙先生给你写了证词哩!”白似玉掏出手帕给祖父似的丈夫擦眼泪。“孔先生给我写了证词?什么内容?”梁鸿志一惊一喜,陡然停止哭泣。“证词带来了没有?快给我看看。”他伸出激动得微微发抖的手。“孔先生的证词原件,姐姐送交给最高法院了,我这里有复制件。”白似玉将洗印的复制件递过去。她说的“姐姐”,是梁鸿志的发妻王怡珍。
孔祥熙的证词说梁鸿志任职南京维新政府期间,曾通过国民党潜入南京的地下人员向重庆提供日军的军事情报。并说梁鸿志“组织维新政府时,未设置主席,乃权宜之计,足证他仍奉中枢为正朔。”
孔祥熙之所以给梁鸿志写这样的证词,因为他们曾一度是拜把兄弟。梁鸿志看了证词,破涕为笑。“你看我,怎么信起迷信来了,真是!”他将证词复制件塞进口袋里,“我得救了,我得救了!似玉,这是天意啊!”接着,他给孔祥熙写致谢信。
庸公部长赐鉴:拜读我公证词,不胜雀跃之至。我公证明鸿志曾精诚中央和承认中央为正朔,足见我公古道热肠,不遗盟弟患难待罪之身,感激涕下!倘邀公之福,得以全生,著书蚕室,成全之德,生生世世不能忘也!梁鸿志拜上八月二十八日于囚室梁鸿志把信折好,递给白似玉,吩咐说:“你马上赶回南京,与你姐姐一道,将信送给孔部长。”
然而,正如蒋介石的信救不了褚民谊的命一样,孔祥熙的证词也救不了梁鸿志的命。
高等法院的检察官正在抓紧收集梁鸿志的罪证。半个月后的九月十三日,正当最高法院发回江苏省高等法院重新审理梁鸿志的问题时,检察官们终于从汗牛充栋的浩繁敌伪档案中,找到了南京维新政府编印的《维新政府之现状》和维新政府成立一周年、二周年的两本特刊。从这三本资料中查明梁鸿志在维新政府存在的两年中,与日本侵略者签订了《日华合营华中铁路和航运之协定》、《日华合营华中电气、通讯和盐业之协定》、《日华合营上海华兴银行之协定》、《日华合作开发利用上海恒产和长江水利资源之协定》等一系列卖国协定。名为合营,实际上一切权利操纵在日本人手里,所得利润日本得百分之八十。同时查明梁鸿志以行政院长名义下令改用早已废除的北洋军阀时代使用的五色旗为国旗,下令禁止唱以《总理训示》为歌词的国歌,下令各机关团体悬挂日本裕仁天皇像替代孙中山像。
检察官们根据这些事实写了以《梁鸿志系彻头彻尾之卖国贼》为题的新的起诉书,分别呈送高等法院、最高法院、肃清汉奸委员会和孔祥熙。
孔祥熙看了这份新的起诉书,仿佛被人狠掴了几记耳光那样不是滋味。他左右为难了一会,对秘书乔捕三说:“你打电话给最高法院,对梁鸿志最后怎样判决,不要受我那份证词的约束。”
十一月九日上午十点,梁鸿志由武装法警押到监刑室。监刑检察官李复生对梁鸿志验明正身后,说今天就要处决他,问他还有什么遗言。梁鸿志把他在监狱里写的《入狱集》、《待死集》交给李复生,请他转交给王怡珍,然后坐下来给家属写遗书。遗书开头写上“爱妻王怡珍并爱妾白似玉”,但他想到白似玉很快就会投入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就将这一行字裁掉了,只写给王怡珍一个人。他在遗书上写道:
余平生读诗书,尚知大义,不料从政,而至今就刑,此乃佛语中所谓前生罪孽。余死后,速来收尸,望在棺材里放上那只玉质小鱼,以为殉葬之用,物虽小而表示不忘京师大学堂徐玉余恩师之意也!倘经济条件尚可,狱中所著二书当出版,以示子孙也!
他写完遗书,对李复生说:“请多拿些酒菜和馒头来,我要做饱死鬼。这是我最后的午餐,你们可不要吝啬。”李复生也不吝裔,吩咐人拿来了两瓶白酒,两盘香干炒肉片和六个馒头。但梁鸿志只喝了半瓶酒和吃了两个馒头,一盘菜还没有吃完就不吃了。他说:“我与酒肉无仇无怨,何必?”
梁鸿志从报道里知道陈公博赴刑场前与在场的法官一一握手告别,也学陈公博向法官们伸出手去,但没有一人把手伸出来。他尴尬地说:“诸位泾渭分明,可钦可佩。”
刑场是监狱右侧的一个草坪。梁鸿志刚被押出监狱,在这里等了三天的妻子王怡珍哭着急步走过来。押送的两个法警赶忙各扭住了梁鸿志的一只胳膊,另一个法警也把王怡珍扭住了。
王治珍哭喊道:“梁先生在南京执政时,米价二十来元一石,而今米价又如何?梁先生死了,难道今日执政者不对他有愧!”王怡珍说的虽是事实,但她的叫屈不合时宜,站在法警包围圈外的二百多个观众都感到可笑。
法警见王怡珍已被扭出包围圈,才松开扭着梁鸿志胳膊的手,让他自由走入刑场。刑场四周有条水泥路,法警要梁鸿志绕场一周,但他一眼见到草场当中放着一把木椅,知道那是他最后的席位,就径直向木椅走去,战战兢兢坐在木椅上。“请对着我开枪,让我看到你们是怎样置我于死地的。”他的话音一落,一个法警从他身后开了一枪,子弹从口腔穿出,有四颗门牙被击落。但梁鸿志仍然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那执刑法警走过去,对准椅子狠踢一脚,他才随着椅子倒在草坪里。
梁鸿志被处决的第二天,在南京老虎桥监狱。这里有温、良、恭、俭、让五个监所。一个多月前,与周佛海等人一道从重庆押解来南京的丁默邨,被关押在“温字监”二○一号囚房。这天上午,丁默邨被首都高等法院判处死刑。但他想到戴笠生前的许诺,马上给蒋介石写信。
他在信中写道:
雨农先生生前曾两次在老虎桥监狱接见我,他按照我参加南京政府期间,被我处决的共党分子是被我杀害的军统人员的二十五倍这一实际情况,认定我功大于过。戴先生说他已向委员长进言,让我重返军统对付共党分子。我对共党分子的活动规律比较了解,如果委座能留我一命,我当以五千颗共党分子的头颅立新功。如果我两年内未能完成任务,就提着自己的脑袋去见委座。
因丁默邨的信涉及一个重大问题,监狱马上派专人将信送给陈布雷。蒋介石看了丁默邨的信,沉默一会,在上面批上这样一段话:
丁默邨的态度可取可信,虽他参加汪伪政权后是特工头目,又是所谓部长和省长,但念及他镇压沦陷区共产分子之功绩,可在适当时候释放他,以对付共党之骚乱。
蒋中正月十二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