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要求近卫师团发动兵变?用兵变反对天皇接受《波茨坦公告》,是大逆不道,为天下所不容啊!”森刚坦率地说,“我参加了傍晚前的御前会议,天皇的投降诏书不仅已写好了,而且已在上面签了御名和盖了御玺。投降,我是无法接受的,但我又非接受不可!”他停了停又说,“今天下午,有一批海军青年军官来找我,要求近卫师团发难起义。我告诉他们,没有天皇的命令,我是不会向任何一个士兵发布兵变命令的。我说,你们是军人,不管前途如何,应以服从为天职。在目前情况下,只要有人敢于擅自行动,就会使帝国遭殃。他们见我态度坚决,相当固执,扫兴走了。”他站起身来,用军刀当拐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当然,我没能说服他们,也同样没能说服你们,但我真诚地希望你们不要做悖逆天皇决定的事。”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也只好扫兴走了。”井田和上原很失望。
八月十四日上午九点,二十四名内阁成员准时来到首相府地下室,准备在投降诏书上签字。铃木说:“这份诏书诸位都看过,因为陛下在几处做了修改,我再念一遍,然后请大家在上面签名。”
这份六百多字的诏书首先说:“朕深鉴于世界之大势与帝国之现状,欲以非常之措施收拾时局,而兹告尔等忠良臣民。朕已命帝国政府通告中美英苏四国接受其联合公告而投降。”接下去是文过饰非,说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是“出于庶几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定”,“侵犯别国之主权领土,非朕之本意。”诏书继续说:“四年来,纵有三军将士之奋战,百官有司之奋勉,一亿众庶之努力,战局尚未好转。”“加之,敌使用新式残虐炸弹,残杀无辜,残害所及,实难逆料。若仍继续交战,不仅终将导致我民族之灭亡,亦将破坏人类之文明。”“此朕之所以卒至饬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公告也。”诏书对在战场上丧命的将士表示痛心,对死者的遗属表示同情之后,告诫说:“若夫为感情所激,妄滋事端,或同胞互相排挤,扰乱时局,因而迷误前程,失信于世界,朕最戒之。”诏书要求日本举国上下同心协力建设一个新日本,然后是结束语:“望尔等臣民善体朕意。”下面是裕仁的签名和红色御玺四方大印。
铃木念完诏书,手执毛笔,对着诏书深深一鞠躬,毕恭毕敬地在上面写上“铃木贯太郎”五个字,然后递给坐在他左边的阿南。阿南也对诏书一鞠躬签了名。内阁成员签名完毕,就诏书是裕仁直接在广播电台宣读,还是先录音再播出,讨论了约十分钟。大家从确保天皇的安全着想,认为还是先录音为好。
散会后,阿南向铃木递交了辞呈,再去陆军省将一批文件烧毁,然后点燃一支雪茄烟深深吸了一口,流连地将他待过五个月又九天的办公室四处望了望,才毅然离去。他回到家里,内弟已经来了。于是,两人就开始对饮。
阿南无滋味地喝了口酒和吃了块排骨,无奈地说:“竹下,请告诉你姐姐,她很贤惠,我很感谢她。还要请你告诉你的两个外甥惟武和惟贤,不要草率行事。对于死,我并不在乎。”他举杯与内弟碰杯,“喝!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到惟章那里去了。”惟章是他的二儿子,二十一岁时死于日本发动的“九一八事变”中。他起身从抽屉里找出惟章的一张全身照片,端详一番,放在衬衣口袋里。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千般情怀,万般感慨,哭不够又哭不出,恨不够又恨不来,莫名的懊恼,无限的惆怅。
“万一一刀没有解决问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他又说,“但我自信一刀会成功,因为我练过武功。”
“但愿如此。”竹下说,“不过,你不宜喝酒过量,怕手没劲。”这是日本军人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不用我帮忙最好。”
阿南也说:“但愿如此。”
两人边吃喝边说东道西,谈古论今,很快过了两个小时。阿南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三点了。他拿来一把剪刀,剪下三束头发和三片指甲,分别用三片白纸包好,递给内弟。“请你转交夫人竹下春子和我的两个儿子。”他又取下手表,“对了,这手表也留给夫人。”
“我也想保留你的一束头发和一片指甲。”竹下说。
“看来,你对我不存在愤恨了。”阿南微微一笑,“记得我打过你三次耳光,至于训斥你,可以说是家常便饭。这也是老岳父临终前对我的叮嘱啊!那时,你才五岁,一个调死皮的孩子。”
“没有姐夫的教育,我不会成为帝国陆军大学学生,不会成为中佐军官。”
竹下说。
“哈哈!”阿南开怀一笑,“我的竹下内弟长成个人样了。”他又剪了一束头发和一片指甲包好递给竹下。
接着,他拿出一张十六开白纸和笔墨,先写上“以一死奉谢大罪”七个字,然后写下辞世遗句:“身沐主隆恩,终生未得报;今日辞帝阙,无言可奉告。”想了想又写下六个字:“坚信神州不灭”。署了名写下年月日递给竹下,“请转交夫人保存。好了,你回避一下,二十分钟之后再来看看。”
竹下接着阿南的遗书,向他行最后一个鞠躬礼,退出门去。
二十分钟之后,竹下返回来看姐夫,见他光着上身,面朝皇宫跪在走廊上,两眼紧闭,喉咙向外涌血,沾满鲜血的短剑还握在手里,身子不断地向左右摇摆但没有倒下去。“需要我补一刀吗?姐夫!”竹下把他手中的短剑拿过来。没有回答,他大概已经失去了知觉。竹下举起短剑在阿南的右颈上深深地扎了下去,他才倒下去死了。
在阿南自杀前约二十分钟,畑中健次、上原重太郎和椎崎二郎来到森刚猛雄办公室,要求他下令近卫师团政变。森刚直截了当地说:“我拒绝你们的要求!在天皇已经做出投降决定,内阁成员已在诏书上签了字的今天,你们这样要求我,是要毁灭我,是要毁灭近卫师团!”他的语气和缓了,“我五十二岁了,作为你们的兄长,奉劝你们不要做违背御旨的事。”
“将军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希望三位体谅。”在座的近卫师团参谋白石通则说。他是森刚的内弟。
“我们接受将军的忠告,打扰了。”上原说着,与畑中,椎崎一齐向森刚行军礼告辞。
三人走出门去,又按照预定的计划猛然踅了回来。上原和畑中拔出匕首,分别对着森刚和白石的胸脯和背部猛刺过去。在同一个时候,椎崎利用森刚身上的军刀,一刀劈下森刚半边脑袋。椎崎见白石还在挣扎,干脆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他们见森刚和白石已死,就从森刚身上找到钥匙,打开森刚的办公桌抽屉,拿出近卫师团的大印和森刚的私章,将森刚办公室的门锁上,然后匆匆离去。
他们回到陆军省军务局办公室,古贺秀正已经写好了《近卫师团紧急战略命令》。《命令》的内容大意是:近卫师团为了忠实地履行自己保卫天皇的神圣职责,粉碎敌人的阴谋,决定发动政变,立即进驻皇宫,兹命令第一联队保护御文库和占领东京广播大楼,命令第二联队保护皇宫吹上御所地区,命令第六、第七联队包围皇宫,切断皇宫与外界的联系,其余各联队待命,等候进驻首相府。下面的落款是:“近卫师团紧急战略指挥部总指挥森刚猛雄”。
“请诸位审阅定稿,然后请大家签名。”古贺把《命令》递给荒尾意次。在上面签名的有荒尾、井田、上原、椎崎、畑中和古贺。因为荒尾是大佐,一致推选他为总负责人,其余的人为顾问,指挥部设在军务局。《命令》由古贺复写几份,盖上近卫师团的大印和森刚的私章之后,由井田、上原、椎崎、畑中、古贺等人分头送给各个联队。
近卫师团的“近卫”二字,并非日本的姓氏,而是亲近天皇保卫天皇之意。
伪令下达一个小时之后,不明真相的近卫师团官兵,忠实地执行了这一命令。
下午四点,在几经敌机轰炸仍保持完好的御音大厅,内阁情报局长下村宏、日本广播局长大桥八郎、宫内省庶务课长笕素彦和播音员和田信贤,以及四名广播技术员正在忙碌着,为裕仁天皇宣读诏书录音做准备。
富丽堂皇的御音大厅,由下厅和上厅组成。下厅是天皇发布诏书时诸大臣站立聆听的地方。下厅前方有“八”字形两道下宽上窄,铺着红色绒毯的六级弧形阶梯,为下阶梯。天皇发布建设、改革、作战、奖赏之类诏书时从左边阶梯走向上厅,发布国家发生重大不幸事件的诏书时,从右边阶梯上去。皇宫建成近三百年来,历代天皇都没有涉足过右边的阶梯。经过下阶梯,上面是铺着红绒地毯,长一丈五尺,宽六尺的平台。天皇发布诏书时,平台两边各站立着一名侍卫官。紧挨着平台正中,在八尺宽的范围,悬挂着金黄色丝绒大帷幕。
只在天皇发布诏书时,帷幕才向两边拉开。拉开帷幕,出现两道铜栏杆。栏杆正中有四尺宽,铺着红绒地毯的六级阶梯,为上阶梯。经过上阶梯,是御座台,正中放着靠背上雕刻着双龙戏珠的御座。御座台地面上铺的和后墙上挂的,都是金黄色丝绒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