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这座古老而美丽的东方著名城市,现在到处是残垣断壁和坑坑洼洼,好像一个被对手打得遍体鳞伤的老泼妇,悲哀地蹲在炎炎烈日下,自作自受地在饮恨吞声。
八月十一日下午三点左右,报丧似的空袭警报声一过,同盟军飞机投下的炸弹爆炸声,东部军发射的高射炮声,争相地轰响起来!肩负保卫东京和关东平原的东部军,已经丧失了战斗力,也丧失了信心,之所以还在拼命向空中发射炮弹,只不过是履行一项例行公事而已。
惊天动地的半小时过去了,轰炸暂时停止,全城一片火焰,一片混乱。
裕仁天皇独自一人忧心忡忡地躲在地下室里,正在阅看山田乙三和冈村宁次发回来的电话记录。真是祸不单行!到十一日上午九点止,关东军已伤亡近四十万人,中国东北三省已有百分之四十五的地区控制在苏军手里,冈村宁次的部队已伤亡四十六万五千多人,日军在华北、华中的侵占区已被八路军和新四军光复了四十八座县城。
他烦躁地将两份战况电话记录放在御览桌上,心慌意乱看看手表,感到时间过得这样慢,日子是这样漫长。在四面楚歌中,他更加感到自己的孤独,也突然想到自称“孤家寡人”是这样不吉利!继而,一连串的“孤”字在脑际里闪来闪去:帝国是孤军作战?孤立无援?孤掌难鸣?孤注一掷?朕向四国政府发出乞降照会是孤行己见?
他心情焦灼地站起身来,在御览桌前踱了几步,又一次暗暗下定决心:“朕必须孤行己见!若坚持孤注一掷,那么,一切都不堪设想!”他这么想着,又感到颓丧了,茫然了,因为他的命运掌握在中美英苏四国政府手里。是的,四国首脑对日本的乞降照会是怎样看的?能否很快给予答复?能否有个使他满意的答复?一切都悬在折磨人的未知数上!
大约过了难熬的半个小时,铃木首相给他打电话求见。裕仁迫不及待地问:“收到四国政府对帝国照会的答复没有?铃木君!那好,请你马上将他们的答复送过来。”
谢天谢地,总算有了答复!但是,裕仁仍然有着不知详情的茫然。十日上午十一点五十分,杜鲁门总统收到由瑞士政府转交的日本乞降照会。从下午三点开始,他先后与蒋介石、艾德礼和斯大林通电话,征求他们的意见。晚上八点,在四方意见求得一致之后,杜鲁门召见国务卿贝尔纳斯,吩咐他以国务卿的名义起草对日本照会的复函。十一日上午八点,杜鲁门代表四国政府首脑签署了照会的复函,再通过瑞士政府驻美国公使馆代办葛拉斯转瑞士政府,再由瑞士政府转日本大使馆。几经周折,二十分钟以前,复函才由东乡外务相转到铃木手里。
贝尔纳斯的复函是直接写给葛拉斯的。复函说:“由代办阁下所转交之日本政府照会,于八日上午十一点五十分奉悉。兹复者,美利坚合众国大总统已嘱鄙人代表中美英苏四国政府首脑致函阁下,俾经由贵国政府转达日本政府。关于日本政府照会‘希望《波茨坦公告》能附上一项谅解,就是上项《公告》并不包含否定天皇制和有损天皇陛下为最高统治者之皇权’事,吾人所采立场如下:首先,同意附上此项谅解。然而,日本政府自投降之时刻起,日本天皇及日本政府统治国家之权力,即必须听从同盟军最高统帅部之命令,保证《公告》所列诸投降条款彻底付诸实现。”复函接下去的内容大意是,天皇在这期间行使的具体职权是命令日本政府和日本大本营在投降书上签字;命令日本陆海空部门及其所控制的一切军队停止抵抗,并交出全部武器;命令日本有关部门将战俘和所扣押的侨民运至同盟国指定地点,使其安全而顺利地登上同盟国的运物船只回国。复函最后说:“按照《波茨坦公告》,日本政府之最后形式将依日本人民自由表示之意愿确定之。同盟国之武装部队将留于日本,直至《波茨坦公告》所规定之目的达到为止。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一日上午八点二十五分于华盛顿。”
裕仁十分认真地看了贝尔纳斯的复函,而且对它的措辞遣句做了一番琢磨。他感到一阵舒心的轻松。不管怎样,天皇制还是允许存在,日本还是他的家天下,他的子子孙孙还可以世世代代统治日本。但是,很快又感到十分难过了。他必须听从同盟军最高统帅部的命令,作为日本国之尊,他的权威在哪里?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他又一次深深后悔自己不该头脑发热,批准发动中日战争和太平洋战争!
“铃木君对这复函的看法怎样?”裕仁问。
“臣感到满意。”铃木回答。他明白,只要天皇制不变,垄断资产阶级仍然可以利用天皇已在人们心目中形成的精神偶像笼络人心,仍然可以使其成为维护和巩固资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于是,他又补充一句:“臣认为可以接受。”
“那就请铃木君通知外务省,迅速为朕起草投降诏书。”裕仁吩咐说,“争取在今天晚上拿出初稿来,朕审定之后交最高指导会议和内阁会议讨论通过。希望大家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再不要争论不休了!”
“臣遵旨。”铃木毕恭毕敬回答,起身走了。
可是,在十二日上午的最高指导会议上,六巨头对于是战还是降,仍然是三比三针锋相对。
阿南惟几十分激昂地说:“至于向敌人投降,即使我这个陆军相接受了,可几百万陆军将士是无法接受的。摆在帝国本土的近三百万军队,正等待敌人登陆与他们决战!如果这场决战出现不利局面,我们就把中国派遣军,关东军,驻缅甸和泰国部队,以及驻高丽国和台湾的部队统统集中到帝国本土来,再与敌人决一死战!现在,还没有到了拼得不剩一兵一卒的地步,投降我死不瞑目!”
东乡茂德激烈反对,他说:“帝国已危如累卵,决一死战只会将帝国彻底断送!”他的嗓子陡然提高,“投降已是天皇陛下的圣意,我们只有执行圣命的权利!”
“与其被定为战犯由敌人处死,不如做叛逆天皇圣意的罪人死于皇法!”梅津美治郎气急败坏,“至于说帝国已危如累卵,不见得!帝国还拥有六百万军队,真可谓森严壁垒,众志成城,如果敌人进犯帝国本土,皇军还能抵挡,甚至可能驱敌入海,叫他们付出惨重代价!”
“付出惨重代价的是我们自己!”米内光政反驳说,“我们应该正视现实。到今天上午九点止,关东军已伤亡近四十万人,中国派遣军已伤亡四十六万五千多人。现在又过了几个小时,这两支部队的伤亡肯定还要大。苏军和八路军、新四军的进攻还在继续,再过几天,关东军和中国派遣军的绝大部分官兵势必捐躯在满洲国和中国土地上。六百万,将是个大大的虚数。请问,依靠帝国本土的第一、第二两个总军的近三百万部队,能够把敌人驱入大海吗!”
“我为自己违背天皇陛下圣意而死于皇法感到无上光荣!”丰田副武态度强硬,“我认为,帝国能够把敌人驱入大海!即使关东军和中国派遣军全部牺牲了,我们在高丽国和台湾还有八个师团,在缅甸和泰国还有七个师团,还有拥有近四千架飞机,叫敌人闻风丧胆的神风特攻机队呢!”
所谓神风特攻机队,说穿了就是自杀队。这个机队的飞行员接到的命令是:“诸君的任务为必死,绝不考虑生还。但是,不能在匆忙中死,在慌乱中死,必须在看准敌机目标,寻找最佳机会,选择具有最大效果的死,也就是与三五架敌机同归于尽的死。”
可是,这支自杀机队经过冲绳岛战役和在日本本土上空作战检验,并非丰田所说的叫敌人闻风丧胆。他们一到作战领域上空,不是被击中,就是慌慌张张地栽下去自行落水。连一机撞毁两架敌机也没有开过先例,纵然撞毁一架敌机,也是得与失相抵,无法挽救日本侵略者覆灭的命运。
“坦率地说,一提起神风特攻机队,我就心里难过,丰田君!”铃木说,“帝国本土上空不时地出现敌机投掷炸弹,神风队撞毁多少敌人飞机,我们又丧失多少飞机,在座诸君都心中有数。”
“即使神风队是想像中的那样神乎其神,总神不过敌人的原子弹。”东乡说。
“投降,可以!但四敌国必须接受我们的三项条件。”梅津仍不服输,“一是占领帝国的敌军人数不超过十万;二是由帝国自己审判战犯,敌方不得插手;三是由帝国军官自行解散部队,所缴武器只限于士兵身上的枪支弹药和刺刀。”
“同意梅津参谋总长的意见。”丰田马上接腔。
“现在是什么时候,别提这些了。”米内叹息道。
阿南冷笑着说:“什么时候?帝国总还没有彻底失败吧!”
铃木见双方僵持不下,始终是三比三的均势,建议收会,请最高指导会议成员下午一道参加内阁会议的讨论。
下午的内阁会议,仍在首相府的地下室举行。阿南惟几首先发言,再一次表示就是死也不同意投降的决心。农商相石黑忠笃、军需相丰田贞次郎、运输通讯相小日三直登、文部相太田耕造先后发言,表示不同意阿南的意见。他们指出,不仅日本南面的冲绳岛、奄美群岛与北面的库页岛已成了同盟军进攻日本本土的桥头堡,而且同盟军在日本本土四周海面上集结了大量的军舰和航空母舰,敌人很可能在某个时候,一起从四面八方在日本本土登陆,经过八年战争,日本国民已经精疲力竭,厌战情绪日益增长,若战争再打下去,势必爆发全国性的反战倒政府运动;由于青壮年男女农民应征入伍,被迫放弃耕作,水稻长势是一九三一年以来最糟的一年,与去年比较,至少会减产四成,这对粮食紧缺的日本是个严重威胁,近一个多月来,遭敌机轰炸和敌舰炮击所造成的损失越来越严重,而且还可能变本加厉。他们一致认为,日本已没有再打下去的能力和手段了。
阿南听得很不耐烦,暴躁地嚷道:“够了,够了,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不管形势怎样不利,非打到底不可!到底谁胜谁负,要等到保卫帝国本土战打起来之后,才能见分晓。”
丰田副武和梅津美治郎发言,再一次表示不同意投降。司法相松阪广政、大藏相广濑丰作发言,表示支持阿南等人的意见。他们也同样认为,万一彻底打败了,自己剖腹自尽,比戴着战犯罪名被敌人处死光荣。
“是战还是降?我听从天皇陛下的圣命。”内务相安倍原基忧虑地说,“但我提请内阁会议注意,如果政府决定以投降结束战争,而几百万军队不服从,九年前的兵变流血事件很可能在帝国重演!”
安倍一鸣惊人,也唤起大家一段回忆。
一九三五年四月间,日本军人内部出现皇道派与统制派的矛盾。皇道派以陆军和海军的一批军官为代表,因为他们都是青壮年,故又称为少壮派。他们与新兴的军火工业的财阀串通一气,要求使垄断资本与国家结成一体,由天皇制机构的核心力量,即日本军部(陆军省、海军省、参谋总部、海军军令部和教育总监的总称)实行独裁统治,日本才能成为凌驾于全世界大小国家之上的强国。统制派以陆军省军务局长永田铁山为代表的一批政府要员,与三菱、三井、住友等旧财阀结成一体,对内阁很有影响。他们认为,只有进一步建立法西斯政权,日本在对外侵略中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两个月以后,两派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已经势不两立。八月十八日下午三点,皇道派八个青年军官闯进陆军省军务局长办公室,用刺刀刺死永田铁山。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上午,就在日本政府对该案进行公审时,皇道派发动政变,占领了陆军省、东京警视厅和首相府,杀死了大藏相、内大臣和教育总监。本来,首相冈田启介也是在被杀之列,因为行刺的四个军官只在一次群众集会上远远见过冈田,结果使首相办公室一个与冈田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工作人员做了替死鬼。第二天,直到裕仁天皇亲自干预,命令陆军相采取武力镇压,才将这次兵变平息下去。
铃木说:“安倍君的意见为我们敲起了警钟。我们每一位内阁成员,尤其是陆军省和参谋总部,以及海军省和军令部的主官,即使自己不同意投降,但作为吃皇粮,受到天皇陛下器重的指挥者,有责任做军队的思想工作,教育他们听从天皇陛下的圣命,严防‘二二六事件’在帝国重演。”他加重语气说,“有话在先,如果一旦发生兵变,而我们的内阁成员和军队指挥者不认真劝阻,甚至暗中支持,那是皇法所不能容的!”他鉴于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形势又万分紧急,只有求助裕仁的权威了。他说:“内阁会议到此结束。究竟是投降还是打下去,实请天皇陛下圣裁吧!”
从首相府到陆军省所在地的市谷,因道路已被炸得坎坷不平,车辆无法行驶,阿南高一脚低一脚,走了五十分钟才回到陆军省。他一脚跨进办公室,等候在那里的陆军省军务局中心干事竹下正彦,以及同局干事井田正隆和畑中健次等十二名青年军官起身迎了过来。阿南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只瞟了他们一眼,缄口不开,一屁股坐在转椅上点燃一支雪茄烟闷闷地吸着。
大家受到顶头上司的怠慢,心里不是滋味,一个个尴尬地站在那里。僵持了好一会,竹下正彦说:“我们代陆军相起草一份声明,准备向海外将士发表。声明的中心思想是必须将大东亚战争进行到底。”他将声明放在阿南面前的办公桌上,“请您审阅签发,在晚上的新闻节目中广播。”
阿南沉沉地喷出一口烟雾,将声明往前一推,断然说:“我不能干有悖御旨的事!”他顿了一会,“你们别胡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