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顾城诧异地看着她。
不是要回去看看吗?看看变成了什么样子。
程青言的头偏向一边,笑容有些勉强,但却坚决地说。
“算了。”她一直把这里当做家,但其实,这里早就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她的家,在另一个城市。纵使她这么多年来抵触着,却不得不说,那里才是自己如今获得安全的地方。
这时候落泪太矫情了,她将眼泪憋回去,转过头来问顾城。
“我是不是,太恋旧了啊。”
顾城走近一步,低下头来揉揉她的头发,笑着说。
“没事啊。慢慢的,你的旧,就全都只与我有关了。”
程青言止不住地鼻子一酸。
在几天前,她还偏执地想要让顾城带她去所有他和罗莎去过的地方,把他们的故事合盘托出。尽管知道自己听了不会开心,些许会有嫉妒,却还是好奇心害死猫。
幸好,她现在明白了。
沉湎的东西终有一天会过去,握着回忆不放的人,都是大傻B。
于是展开一个全新的笑颜:“好了,我忽然不想去了。顾城,以后我们不提往事,好不好?好心的的士师傅还在等我们呢,我们快回去吧!”
她拉住他的手,故意将步子迈得很大。
啊。迈出这一步,就往前看吧。
好。不提过往。
那么我们迎头向前,不要再往回看。
那些经过我们生命的,造成影响的人都不再重要,重要的不过是此刻,以及,未来。
那么我怎么遇见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牵着你的手,走到时光的尽头。
那个冬天下了三场大雪。
顾城父亲顾续的新工作室延期开业,赴新西兰去参加了一个一个多月的摄影活动。
顾城在国际长途电话里告诉父亲,原本想带程青言去见他一面的事。
父亲在知道程青言的母亲是谁后,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臭小子,辜负这小姑娘,爸第一个收拾你。
挂掉电话,在异国他乡里有几分落寞,在酒店房间里,盘腿坐在落地窗前,望向窗外的城市。
真像是一片由人和钢铁组成的海洋,灯塔四处林立,像是星星点点的夜光鱼。
这世界那样大,原本以为不再会有任何的交集。
多年前,他们都离了婚。顾续允诺她,会想尽办法娶她。她也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他们的爱情似乎从来都没有开始过,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开始,反而让这段感情遗憾得越来越浓厚。即便多年未见,却在心头,从未消失。
可他终究是胆怯了。当前妻抱着孩子威胁他说,如果他娶那个女人,她便会带着儿子一起去死。
他让她等,直到她后来再也等不住了。这也不应当怪她。
是他始终亏欠了她,她们。
举起相机,拉近尽头拍下停在窗前的一双鸟儿,却在咔嚓一声时,其中一只振翅飞走,余下的那只,张了张翅膀,却没有跟上去,而是缓缓回过头来,似有了人的灵魂般,看向相机背后的他。
同病相怜。他牵扯了一下嘴角。
花许多时间宅在一起,把空缺的了解,全部弥补回来。程青言却惊喜地发现,越了解,她越喜欢顾城。
那些被她视作幼稚的许多举动,此刻都给她带来了饱满的安全感。
在母校的操场上,坐在冰凉的阶梯上抱着奶茶看他打球,他进一个球她就打心眼里地高兴。
丝毫不亚于当初对纪卓然的自豪。
顾城会在傍晚的时候说,走,发现一家餐馆的田螺酿做的比我还好吃。
待她吃了,却说,还是你做的好吃。
顾城皱眉说,上次你分明一个都没有吃,好不好。
程青言便攀上他肩膀,我这不是无条件信任你,赞扬你嘛。
那个冬天漫长,干净,却丝毫不能减淡恋爱带来的温暖。并肩的时候,程青言常常会想,就这样走下去吧。平静地走到日月星辰都老去,手不要放开,始终,都在彼此的视线里。
不再分离。
开学后,他们在一起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成了人人艳羡的一对情侣。
人人都说他们般配,可是大多数人不会知道,他们是怎样不断打磨,才能牵手。
而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再顺风顺水的人,前方也会遇到豺狼虎豹。
3月的某一天,懊丧了一整个冬的天空,不知遇到什么喜事儿,忽然豁然开朗。
大把大把的阳光洒满世界,被子上陈腐的味道,一下子被消得无影无踪。
放晴的那一日,恰好是学校的颁奖大会。这个大会依旧有些怪异,与新生开学典礼相仿,只是规模稍小一些。用以表彰上个学期优秀的学生干部。佐以各种表演,小品歌唱舞蹈等等。
程青言觉得,那个表彰大会似乎是为陆和年开的。
其实主要是因为一群学生会团委的人,她也不过只认识陆和年一个。
他优秀得有点过分。程青言想。并且似乎有无限的精力,在属于他的世界里游刃有余。
在他领奖的时候,程青言卯足劲地鼓掌,由衷地替他高兴。
在自己后三排左边的位置上,顾城已经睡着了。
程青言曾三次假意回头寻找同学而看向他了。他都没有抬头,趴在桌子上,睡得十分沉。
程青言微微有点儿失望,总觉得顾城应当随时迎接她的目光似的。这样的想法一产生,就觉得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浮躁矫情,忍不住又扑哧一笑。
隔着数个位置远远地看到陆和年抱着奖杯和奖品下来,方才无懈可击的神采奕奕此刻已经不必要了,相反,他似乎有点儿疲惫。他适时地迎上程青言的目光,笑了起来。
陆和年的角色扮演完毕了,于是这场晚会,彻底跟她断了关系。索性拿出耳机来,由一个清朗女生给自己隔出一个世界。眼前俗气的霓虹舞台灯扫来扫去,歌舞表演毫无新意,主持人的声音却有如新闻联播一般的正直有力激情四溢,实在让人钦佩对方的敬业精神。鼓掌声尖叫声口哨声时不时地响起来一下,精神面貌实在糟糕。
不够精心,甚至连用心都算不上。这种敷衍,却让她觉得没有压力。
否则,就这样在一台精心布置的晚会上眯上眼睛,会有一种浪费生命的负罪感。
意识里涌进一股薄薄的睡意,她假想着如果顾城能够上台唱歌,只光往上面一坐,就会让全场像她一样困倦的人都醒过来吧。
程青言微微闭着眼睛,笑容忍不住浮上来。
右边的耳机却在此刻被人夺走,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右手边,顾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过来,依旧将头枕在胳膊之上,微眯着眼,嘴角一抹笑容,假寐得有点儿太易拆穿。
耳机里正传来一首古老的民谣。
“我真怀疑你是60年代的。”他轻声嘀咕了一句。
程青言也将头靠在靠椅背后的窄桌上,前面的靠椅背挡住了舞台上的光线。
等等,舞台上,好像跳的民族舞,好像扭秧歌啊。
她在昏暗的阴影下,看着顾城嘴角的那抹笑容,忽然觉得一切过于不真实。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碰碰顾城的眉头。
唾手可得时却被他的手紧紧地扣住,一路往下,挂在两张椅子之间,她的手指被他紧紧地扣住,然后,轻轻地晃起来。
Mp3自从借了邹欣愿以后,不知被她这个老知青拷进了多少旧歌。
这时候耳边弥漫起一首《最浪漫的事》。虽然她觉得俗气,但却十分应景。
爱情,就该是俗气的,才会站得住脚。
所有那些平凡情侣经历过的乐事,每一桩都想尝试,管它有多俗气无聊,打了爱情的幌子,都觉得异常美好。
那天从大礼堂里出来,蜂拥的人群一下子把他们俩给挤散了。
程青言有瞬间的惊慌,就像梦里因为考试没有带笔却觉得要死了一样勒紧喉咙的感觉,她四下里张望,被人踩了一脚,疼得皱眉。
直到她的肩膀被人揽住,她侧过身去,看到一脸不耐烦的顾城撇撇嘴。
“靠,有没搞错啊。”
语罢,紧紧地揽住她的肩膀,把另一只手伸给她。
“抓着,省得等下又走散啦。”
她口是心非地说:“走散也没关系嘛。反正又不是在外面,在学校还怕迷路?”
顾城却不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心。
他们被挤下楼梯,随着人潮往前而去。顾城将她保护得恰到好处,她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总觉得这种幸福太熟悉,太逼人,太沉重。故而得到了就万分怕失去。
人群终于找到了出口,在礼堂楼下,向着四面八方疏散,远处的路灯下,抢先出来的陆和年抱着他厚重的包站在下面,影子孑然而立。
她松开顾城的手,顾城也识趣地放开她。面对陆和年,他也是不能释怀的。尽管,似乎算不上做了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儿,可总归觉得,还是愧疚。
程青言问:“你在这里等我吗?”
“是啊。”
顾城挠挠头:“那……你们先说,程青言,我在那边等你。”
程青言走到陆和年面前去,首先说了恭喜的话,但是陆和年配得起她的溢美之词。
陆和年依旧是干净地笑着。
“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定要开心点啊。”
她点点头。
“然后……周越在那边等我。”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哇。她的表情变得惊喜,做出一个八卦兮兮的表情来缓解尴尬。
“那你快去吧。”
“好的。再见。”
本来还有一些别的话想要对她说,可看起来……完全没有必要了。她和顾城站在一起的样子,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般配,而是……有一种自己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妥帖感。
不远处周越抱着一束鲜花站在人潮的近处,朝陆和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陆和年也笑了,由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