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日子过去,阿信总是冲着女人笑,他想在女人眼里找到当晚的依赖和亲密,可是他看到女人脸上神情茫然,女人对他没有一丝回应。不久前,阿信在女人家的牛圈外挖坑建沼气池,他本来有很好机会亲近她,可被一连串的怪事搅乱了。牛贩子阿万的后院是一片菜园子,园子里种满了大头菜。他们在地里挖下去,不想挖到一只黑绿色的瓦罐,打开瓦罐一看,里面居然装着一具骷髅。老实人阿万当场吓绿了脸,他慌慌张张把罐子盖上,飞速把瓦罐移到山上去。那晚半夜阿万发烧不止,不停地说着胡话。村医文风扎针施药,也没有把烧退下去。黎明时分,阿兰不得不叫醒水南婆婆。水南婆婆到了阿万家,看了看菜园子,对阿兰说:“从哪里挖出来的,给它放回到哪里去。”
阿兰看了一眼阿信,阿信心领神会,主动帮寡妇去取回罐子。一路上,阿信抱着骷髅罐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在心里想着寡妇,他想,寡妇暗里还是有我的,这不你看,有事时最先想到的人还是我!突然,他听到罐子里咯咯地响着,阿信没有被骨头的响声吓着,而是被自己居然从前面听到声音而惊呆了——多少年了,光棍阿信是一个半聋的人,一个听后不听前的人。他竖起耳朵细听,居然听见罐子里的骨头声:“咯咯”,“咯咯”,“咯咯”。这是骷髅的笑声呢!也是阿信的笑声呢!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用力地扯着耳朵,在确信不是一种幻听后,他大声地叫起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他想把这种奇迹告诉任何人,可当时路上没有一个人。他呆呆地坐在地上很久,突然想到不要告诉别人。他不想把这种奇迹说出去给人听。因为他觉得作为一名穷光棍,当个半聋的人也不是坏事:他想听时就听得见,不想听时就听不见,装聋作哑比什么都好!
他紧紧地抱着骨头瓦罐下山,怀里揣着一股快乐的秘密。当他回到阿兰家,他对怀里的骨头产生了亲切感。他想是骷髅治好了他的耳疾,是骷髅恢复他正常的听觉,这个无名的骷髅是他的恩人呢!阿信痴痴呆呆地站着,以致人们催促他下埋瓦罐时,他心里生出万分不舍,他紧紧地抱着瓦罐,眼泪扑籁籁地流下来。当别人从他怀里抢下瓦罐时,他看着瓦罐被黄土掩埋不见了,他像埋下亲人一样哇哇大哭起来。谁也不懂阿信的哭声,人们不停地摇头骂道:“这个疯阿信,这有什么好哭的!”
第三天牛贩子阿万病愈之后,沼气池被移了方位,他们在阿兰的窗外挖坑建池子。阿万家的沼气池比谁家都大,因为阿万是牛贩子,牛圈里拴着几头牛,牛粪发酵需要大池子。阿信光着上身挥锄挖坑,挖着挖着竟然又挖到一只陶罐。阿信丢下锄头转身要跑,被飞歌一把揪住身子。飞歌说:“你打开看装着什么?”阿信疑疑惑惑动手,他打开陶罐的封口,一股异常的香气扑鼻而来。那是一坛芬芳四溢的好酒呀!
“天哪,这是一坛酒呀,阿兰把酒埋在地底下!不知道这缸酒有多少年了?”
阿信从土坑里抱出那缸酒时,寡妇按住脑门叫苦不迭:“天呐,我什么时候埋下去的?我怎么记不得呢!”阿万说:“你老犯夜游症,水缸里打满水,你都不知道,这坛酒什么时候埋地底下,你怎么会记得呢?”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陈年的酒香迅速飘荡出去,弥漫在整个村庄,引来了队长、金彪、大憨等好酒的人。他们围拢到阿万家,用地下的陈年老酒开了庆功会。他们杀了两只鸡,把陶罐里的美酒喝个精光,热闹非凡的气氛,迅速地将阿万家挖到骷髅的晦气掩盖过去。
在许多个公共场合,阿信发现队长和寡妇在一起,不管人少人多,他都感受到胸部堵着一条鱼似的。这种心理反应没有任何事实迹象。阿信没有发现队长与寡妇什么事,可他又隐隐约约发觉有不对的事物存在。阿信像一条狗一样,隐约嗅到队长和寡妇身上两种异样的味道。阿信把鼻子凑向气味传来的方向嗅闻时,他正常的呼吸进程就中断了。阿信在鼻腔上部解读空气中的成分,他仿佛能感受到这两个人,两种不同气味的颜色。显然,飘荡在空气中的队长的气味属暗红色,它像傍晚的霞光一般璀璨;而寡妇阿兰的气味是浓绿色的,它像田野里的花草吐发着芬芳。两股不同颜色的气味,在人群的缝隙间飘荡游弋,在阿信的头顶上空盘旋飞扬,最后在某个角落里盘缠交织、如胶似漆。阿信被这种意外发现几乎快逼疯了!他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队长,队长的嘴里正塞着一大块鸡肉,喉咙下咽时发出动物的声响。阿信寻找阿兰的影子,听见她跟几个女人大声说笑,笑声吓飞了几只觅食的鸡儿。
阿信从沙地里坐起来。夜晚海面上闪耀着淡淡的星光。一条狗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嗅闻着。阿信静静地坐在那里。那狗离阿信越来越近了。狗在阿信的前方停住脚步,抬起绿眼睛看着阿信。阿信认出那是阿万家的狗,狗早已认出熟悉的阿信。阿信吆喝一声,狗便在他的面前卧下身子。狗的乖模样让寂寞的阿信受用。阿信说:“狗呀,你不在家里待着,这会儿跑来做什么?”狗发出嘤嘤的轻叫。阿信说:“狗呀,你这个可怜的东西,你知道阿信我比你更可怜吗?你有吃有喝,天天在女主人身旁蹭来蹭去,好歹还能得到她的爱护,而我呢——”阿信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半截香烟,点上火慢慢地吸着,“我把她从水里救上来,她居然连正眼都不看一下。好狠心的人呐!”狗好像听懂阿信的话,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向他摇了摇尾巴。阿信心里明白狗这是邀请他上它家去。阿信站起身子,那狗果然在前面带路,把他一路带到那座院子前。
那时候夜深了,村子里的人已睡去。阿信见狗进了院子,他模仿壁虎贴墙往前移动着。正当他靠近那扇梦中的窗户前,黑暗的屋内突然有火光亮了。火光亮了又暗了。阿信知道那是一根火柴的亮光,它亮了又暗估摸才烧一半。阿信敛住声息贴在窗外,他意外痊愈的耳朵听到窗内的对话。“我想看你嘛。”是男人的声音,“我想看你的身子。”女人显然在制止某种举动,女人轻声喝道:“这么多回了,哪一回不让你玩个够?看鬼呀看……”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黑灯瞎火,偷偷摸摸的,哎啊啊,这受用的是身子,可怜的是眼目呀!”黑暗中两个说话的人,这时候显然点着了各自的火,他们以一种和缓的节奏发出声响。阿信整个人在窗外呆住了:他想跑开又挪不动步子,他想叫喊又发不出声音。
阿信不知道自己也发出声音。他听到了男人的叫声,听到女人的叫声,两种声音在隔墙之内吟哦,透过低矮破旧的窗户,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点燃了阿信身上的火。光棍阿信在这种火里迅速熔化了,他与他们难以自拔地融为一体了。他下意识地攥住胯下的家伙,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喘息。他没有料到喉咙深处的“咕咕”声,还是被窗内的人听到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村庄的夜晚。阿信贴着墙壁屏住呼吸。他知道这时候他要屏住呼吸才不会让人听到。过了一会儿,窗户内又发出声音。女人说:“刚才窗外好像有响声。”男人说:“没有呀,你放心好了,这时候窗外没有任何活物。自从那回大病之后,我的听觉是全村最好的。我会听到最细微的声音。比如这时隔壁阿牛磨牙的扎扎声,狗在屋檐下咻咻的哈嘴声。除此之外,只有蚂蚁搬家的声音。”
女人说:“最近这些日子,我好害怕哟,自从骨头瓦罐被挖出来,我总听到窗外有叫声似的。”男人说:“生人还怕死人!哼,我出去把那瓦罐端了!帮你出这口恶气。”女人说:“你还是别动那罐骨头。你如果心中有我,多来陪我好了。”男人说:“我今晚就在这里陪你,我不回去了。”
女人显然被男人所感动,她痴痴地笑着说:“你不回家,家里的那位半夜出来找你。”男人说:“她老了,不会关心这类事情。”女人幽幽地说:“她是管不了你,可不是不知道你。你以为我们俩的事情,她不知道吗?她找过我呢!”男人说:“她找你做什么?真有这回事?”女人说:“你别以为我们女人都是傻瓜!我告诉你,她不但知道我们的事,还特别交代我疼你呢!”男人被女人的话吸引了,他骨叽一下,从床铺上坐起来:“你不要瞎说话,她交代你什么?你说,你说呀。”女人慢吞吞地说话,她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她找我,掴了我一下。她掴了我一下,我没有回手,她见我没有回手,人先哭了。她哭过之后,求我事呢——”男人急猴猴地问:“她求你什么?”女人说:“她说你身体不好,让我省着使你。她说人老了犯疯劲,容易早死!”
比死更深的寂静笼罩了村庄的夜晚。男人好像被女人的话吓住了。窗户内半晌没有一点声息。阿信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他想是他该走的时候。正当他迈步走人的瞬间,窗内又发出了对话声音。“哎啊,我看我还是回去好,你说呢?”女人大声地笑起来,“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们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吃着锅里掂着碗里。”男人嗫嚅着声音说:“你若要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女人笑过后,声音开始变了,她用一种怪异的声调说:“你回吧,你滚回你老婆那里去!我阿兰是个寡妇,是男人我都能用,不信你等着瞧,我可以跟光棍阿信睡觉,也可以把我家的狗抱上床!”男人这时显然处于尴尬之境,他在黑暗中用沙哑的声音说话,他的话语有点混乱,听上去诚恳之极,可又没有多少底气。他起先哄着女人,后来反被女人哄着走了。他出门的时候,听到女人在门里说:“别让她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不然你以后怎么办呢?”
队长从院墙上翻过去,他没有马上离开阿万家,他站在香蕉树旁撒腿尿尿。月光下,阿信看到队长把裤子蹬到脚底下,双手捧着胯下的家伙使劲摇着。阿信手里攥着一块石头,他想照准队长的老家伙打过去。队长咳嗽了一下,队长突然说:“阿信,你出来吧。”队长平静的声音吓了阿信一大跳。“你过来,阿信——”队长撒尿完了,还没有把裤子拉上去。队长说:“你过来把裤子脱下来,我们比比看,如果你的大,女人归你了;如果我的大,往后我做事的时候,不许站在外面瞎掺和。”
躲在暗处的可怜的阿信,仿佛被队长施了魔咒,他迷迷瞪瞪地走出来,走到了队长的面前。队长摇着他的老家伙说:“来呀,阿信!来呀,我们比比看!”阿信被队长的行为吓得双腿发软,他知道在双腿发软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比不过队长的。比不过队长的光棍阿信,像一个犯错的人站在地上,任凭队长用粗言谩骂。当他终于从迷茫状态下醒过来,队长早已不见了。月光下,只有狗站在身旁可怜地看着光棍。
几天来,阿信胸腔里的鱼开始发臭。它像一大朵稠痰,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夜晚来临的时候,阿信拼命地捶打他的胸脯。他睡沙地上,如何也摆脱不了队长的影子。一会儿,梦见队长发出沙哑的声音;一会儿,梦见队长摇着他的老家伙。在这许多乱糟糟的梦里,队长的老家伙始终塞在胸口上。阿信在沙地上坐起来,双手抓挠着胸膛“哇哇”叫着。他像一个被线牵着魂儿的人,又回到了村子里。他躺在大路旁的沟渠下,等待队长的出现。只要队长出现,就可寻到摆脱影子的办法。阿信躺在沟渠里,借着微弱的光看天,看队长又到阿万家去。阿信跟在后面,像一条鬼影子。他想他得做点事,又想不出该怎么做。他像一个白痴一样,又回到女人的窗下。
这一晚,女人的窗内亮着灯火。队长不知道施了什么魔法,女人终于肯在灯下亮出身子。队长“嘿嘿嘿”地笑着,笑声里有一股被痰黏住的咕噜。阿信隔着窗扇缝隙偷窥,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可他又仿佛看见女人白晃晃的身子,他趴在窗外不住地发抖。他强忍住身子的抖动,一任涎水从嘴角滑落。过了一会儿,窗户内终于安静下来,窗户内的灯光也暗下来。黑暗中只有女人的声音,没有男人的声音,男人就像失踪了一样。好长一段时间,阿信只听见女人的自言自语:她问男人话,男人没有搭腔,又替男人回了话。那样子像母亲逗弄不会说话的婴儿。女人的声音里有一股子满足和欣喜。阿信汲溜一下涎水,离开了寡妇的院子。
阿信在田野上游荡着,此起彼落的蛙声渲染着夜的阒寂与孤独。他循着蛙声走到一个水塘口,蹲下身子洗濯他满脸的泪水。阿信洗了脸,头脑还是乱糟糟的。他晃了晃头颅索性把头埋下去。春天的塘水呀冰冷,春天的池塘呀清澈,阿信在池塘里憋了长长一口气。阿信坐在石头上,用衣服擦拭湿漉漉的头。当阿信终于平静下来,一只青蛙扑地一声跌落池塘里……
第二天早上,阿信在草地上捉到几只大青蛙。他把它们用网兜起来,悄悄地放在一个地方。傍晚时分,阿信看见队长提着尿壶在菜园里浇菜,之后把尿壶搁在墙根下。阿信瞅准机会,靠上去把网兜里的青蛙全装进尿壶里。过一会儿,他看见队长提着尿壶进了院子。那天晚上,阿信守在队长家的墙头上。院墙上有一棵大树,遮住了他的身子。他蹲在墙头上,可看到队长的卧室。他等呀等呀,等到了半夜时分,等待一种奇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