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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南婆婆一家子(2)

那天晚上,女人回家跟男人换了一种睡觉姿势,她们亲自体验上下的不同,乐得男人在她们的屁蛋上拍打着,“咦,你这臭婆娘学习了,真跟没有学不同呀!”过后不久,让男人想不到的除了身体姿势外,女人们的心性也变化了。读了夜校的女人,眼睛好像开了,胆子好像大了。她们慢慢地变得爱跟男人较真儿,凡事爱讲道理摆谱儿,不再那么听话驯服了。铁匠大憨再撒脾气骂老婆玉珠,玉珠居然扬言要告他。“你到哪里告我呀?”大憨有点傻眼了。“我到队长那儿告你,我到工作组那儿告你!我告你不把人当人,告你欺负人压迫人呀!”大憨大骂:“你反了!你有本事给我站着尿尿!”大憨追打他的女人,玉珠跑得像只野鸭子,她还没有挨拳头,声音就叫得像牛一样,田野里的人都笑起来。大憨气冲冲跑到队长面前:“队长,这夜校不要办了,再办下去翻天了!”队长在田头上吸着烟,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说:“大憨,现在妇女解放了,你知道吗?”水瑛下巴倚着锄头说:“大男人打女人才算本事,不然怎么还是男人呀?”几个夜校的学员趁机把大憨嘲讽了一顿,大憨耷拉着脑袋蹴在地头,他接过烟筒抽了起来,他吐出的烟把脸庞都蒙住了……

秋天来了,花枝的病情不见好转,她形容消瘦,人像一个影子一样地晃荡。她呆呆地站在家门口,看湖耿湾的孩子放风筝。这时候天空显得特别高,云也特别白,一丝一丝在蓝天飘,孩子们扎起了一个个风筝,一人手上抓着一个风筝,在田野里不停地奔跑着。领头的是小冤家向日,这个小她两岁的少年长得瘦瘦条条,在小镇读初二,整天在村庄里闲游野逛,像只野狗一样惹是生非——

两年前,花枝与水瑛老师的女儿亚洲、欧洲姐妹,跟男孩子混在一起玩儿。她们坐在土地庙的颓墙边,看向日带着同伴放风筝。向日用红纸片做一个圆风车,套在风筝线上,一朵小小的似花球,沿着线儿在空中转,被风吹得越来越高。向日还用箩筐的藤条,削一片薄薄的藤膜丝,绑在风筝头骨上,藤膜丝在风中吹响了哨音,如箫似笛,煞是好听。村里的人听到了,铁匠大憨也听到了。大憨看看天空,放下锄头走过来。向日一见爸爸脸上一阵苍白。孩子们知道出事了,连忙接过线儿拉着风筝飞跑。向日被大憨拦住一巴掌掴在地上,脸上一撮土一片红。向日的鼻孔出血了。女孩子嘻嘻哈哈笑起来。花枝用番薯叶片塞他的鼻孔,向日推开她走到水塘边,把小脸埋进清水里。水面上一片红,有鱼儿伺机把水花儿翻,惹得向日“他妈的”就给一石头。

向日把家里的箩筐藤丝条割断了。

藤条是箩筐的筋脉,起到加固竹编的作用,可居然被割断了!

那时候的孩子呀,天地间的万物皆有灵性,他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玩多少花样都可以,湖耿湾流行一首童谣,孩子们拍着手在地上跳着唱着——

喜爱土呀,捏个小人儿;

喜爱水呀,做个船漂子;

喜爱风呀,扎只风筝放啊;

喜爱天上的星儿,

听老奶奶说故事啰!

有一天,向日说:“你们知道天有多高?”孩子们摇头说:“星星有多高,天就有多高嘛!”向日小手一挥:“废话!我们就是不知道星星有多高,你们知道飞机吗?”向日试探着问大家,他还没有等大伙回答又接着说:“飞机腰边长两个长翅膀,腿上安小轮子,能在天上飞,可厉害呢!”大家听向日眉飞色舞说了一阵,听得人都入迷了。向日说:“飞机能飞天上去,我们做一个大大的风筝,也飞到天上去!”

这个想法让大伙儿兴奋不已,他们把风筝的线集中起来,扎了一扇磨盘般的大鱼风筝。向日主管调理风筝的须线,风筝飞高飞低、飞正飞斜全靠它了。向日拿到风口试飞两次,才放心放飞风筝。他在临放之前,郑重地对大伙说:“大鱼风筝是合伙做的,每个人都有一份儿,须写上名字在风筝上,让它带我们到天上去。”

向日说着俯身写上大名,在外边画一个圈,添上无数的细线。有人问,这是什么呀?向日说:“笨蛋,这都不懂!我叫向日嘛,我的名字要像太阳一般闪闪发光!”向日的话像膨胀的种子,种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上。孩子们写上各自的名字。萝卜头细新儿一直思念他死去的哥哥,他捉笔踌躇再三问:“真的会飞上天吗?”他的话激起一阵强烈的不满。大伙冷冷地骂说:“你要写就写,不写拉倒,就算没有你这个小笨蛋。”萝卜头细新儿流着眼泪说:“我写,我写,我要写一句话给我哥哥。”大家乍一听全愣住了,伸长脖子看他伏在风筝上写道:“天上的哥哥好。细新儿想你!!”

最后轮到花枝写了。她当然也想念死去的爸妈,她有好多的话想诉说,可这个风筝上写得下吗?花枝说:“我不写名字,我画一张画上去。”花枝在风筝上画了一枝梅花——几片叶子、两朵花,代表她们姐妹俩。那时候花朵正恋爱着,她跟阿古偷偷约会,最早的秘密只有花枝知道。花枝守着姐姐的秘密,她是姐姐的替身影子,她分享姐姐的爱恋,心跟姐姐一样跳跃,梦跟姐姐一起飞翔,两个人像一个人一样……

花枝看着风筝想起从前,不禁黯然神伤:“姐姐你走了,你永远不在了,接下去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活!”她一想到这些,心就一阵茫然。

水南婆婆在院里拆秋天凋落的丝瓜架,她朝孙女叫道:“你又发呆了,快来帮我呀!”花枝慢腾腾走过来,水南婆婆说:“这条老瓜种真大呀,你把它肚里的籽掏干净,丝络可做三四个锅涮的!”花枝说:“奶奶,我们家已经有很多锅涮了!”水南婆婆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又接着说:“人老一把骨,瓜老一身瓤。天地间的万物,每个时候都有每个时候的用处。你把种子掏出来,明年我还种呢。”

这时,突然来了一阵旋风儿,院子里的草都站立起来。花枝说:“奶奶,今冬这风癫疯了是不是?村庄都快被刮走了。”水南婆婆说:“水走水路,风走风路,你理它们做什么?”花枝说:“我们长在风中惯了,可昨天有个外乡郎担,风刮跑了他头顶的毡帽,他去追帽,后面的郎担被孩子抢了。”水南婆婆说:“抢了也好,反正那是孩子吃的东西。”花枝说:“那人到队部哭哭啼啼,要队长赔他的郎担货。队长起先不答应,可最后看他可怜,给了他一袋子粮食,他才肯离开村庄。”水南婆婆说:“今年年景不好,走村串户的外乡人多啦!”

白猫瓜瓜在院墙上叫了两声,一下子蹿到石榴树上。

亚洲、欧洲姐妹邀约花枝去看热闹,听说村里来了两个瞎眼艺人。花枝跟她们走时居然把奶奶也拉上。队部的晒场上围聚了很多人,水南婆婆的到来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只见队长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水南婆婆让到座位上。“今儿个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的?”水南婆婆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她“哈哈哈”地笑着说:“我这老不死的不见天,这见了天天空还是晴朗的呀!”水南婆婆的声音响亮,传开来有一股铜钟的余韵。场子中央的两个瞎眼男女听见水南婆婆的声音,一齐端端正正走向前来,向水南婆婆行了一记长揖,“晚辈这厢有礼了!祝老人家永葆凤瑞,福寿安康!”水南婆婆摆了摆手:“你们是‘龙凤鼓’夫妇吧,声音不错,开唱吧!”

“龙凤鼓”是出了名的乡村艺人。男的陈姓名模,女的姓郭名凤歌。两人均是小时候被善育堂收留的盲童。五岁拜师学艺,教习板鼓唱,七八岁随师傅出外卖艺,十二三岁自立门户,开始走南串北卖唱,后结为一对夫妇。他们来到村庄,不止一次两次,听唱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水南婆婆什么活动都不爱参加,唯独喜欢听这铿铿锵锵的“板鼓咚”:“打起板鼓响咚咚,全国人民喜苍苍。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泽东。”“土改分田乐呵呵,巨龙冲天闹东方。地主恶霸全打倒,穷人要做主人翁。”那时候,“龙凤鼓”夫妇自编自演到处演唱,深入民间宣传新事新风,所到之处颇受民众欢迎。这两人唱了几句开场白,悬挂着手中的竹板和小咚鼓,问:“诸位乡亲,你们是要听古还是要听今?”众人只知拍手哄笑,他们再问的时候,水南婆婆大声说:“来一段‘梁祝’的《下吊丧》!”陈模跨前两步,又是一个长揖:“还是老人家识货!好咧——‘梁祝’的《下吊丧》!”

“梁祝”是千古流传下来的故事,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对旷古情人,不知打动多少痴情男女。那演唱的段子叙事温婉,一波三折,引人入胜。陈模的音质丰厚,高音区清澈亮丽,中音区粗犷嘹亮,低音区深沉厚实,配上竹板轻夹重压的搭配,多变的鼓点,尤其是他在演唱激昂时,压板和闷鼓节奏多变的音响出现,使人仿佛听到一条巨龙在翻滚舞动,怒吼哀鸣。郭凤歌的演唱字正腔圆,音清色重,板稳韵润,纤细缠绵。声音幽雅秀丽,犹如凤鸣。他们两人天作之合,一重一轻,一高一低,龙吟凤鸣。“多好听呀,我的心都快被揪出来了!”一曲终了,有人发出感慨,往盘子里丢硬币。水南婆婆说:“我老太婆没有钱,你们好好唱,待会儿到我家弄点吃的还是有的。”瞎眼男女齐声说道:“多谢了,多谢各位父老乡亲圆场!”瞎眼女人说:“我们再给各位演唱一曲《三十六送》。”掌声如潮般响了起来。

《三十六送》是那年代的人很熟悉的段子。上了岁数的老太婆都会唱,年轻的姑娘跟着也能哼几段。瞎眼男女唱出来的时候,场子上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人群中可听见“嗡嗡”的伴唱声。那时北风似乎也安静了,竖起耳朵听歌唱。光棍阿信跑前跑后,忙着给人端茶送水。阿信红着个大鼻子,他喜欢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他的手不时摸到女人的屁股蛋,女人瞪眼时,他赶紧连声说:“让一让,让一让。”转过身来胳膊肘又揣了人家的胸脯。“阿信你要死了!”阿信嘻嘻笑着,他可喜欢被女人骂,女人的骂是爱呢!

《三十六送》是一组情歌,唱的是新婚女子送郎远行的诗,一程一程,缠绵悱恻,所有女人的胸脯都被它唱得满满的,她们的骂声也充满了柔情蜜意。接着又唱了《陈三磨镜》、《十二月病仔》。陈三与五娘仔的故事民间尽人皆知,磨镜那一折是戏中的精彩。龙凤鼓夫妇把《陈三磨镜》唱得细腻丰润,十分受听。《十二月病仔》赋有哩歌的韵味特色,幽默风趣,唱的是女人病仔(怀孕)生理反应嘴刁撒娇的故事,村里生过孩子的女人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那唱词专为她们写的——

正月出来桃花开,

奴奴病仔无人哉(知道),

君你问奴爱吃乜(什么),

爱吃橄榄与山楂。

二月出来春草青,

奴奴病仔不生哪(咋办),

君你问奴爱吃乜,

爱吃章鱼炒蒜青。

三月出来人播田,

奴奴病仔腹肚挺,

君你问奴爱吃乜,

爱吃马鲛鱼无鳞。

四月出来日头长,

奴奴病仔面黄黄,

君你问奴爱吃乜,

爱吃丸子拌乌糖。

……

陈郭二瞎被水南婆婆接回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他们在院中举行了一个换种仪式:他们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取出很多布袋子,从中拿出一袋作为留在村庄的礼物。“我们走过一个村庄就要留下一包种子,同时带走两包种子。”郭凤歌把种子递给水南婆婆,“你们的村庄得到另一个村庄的种子,另一个村庄将得到你们村庄的种子。我们回到家里将拥有走过的村庄所有的种子。”水南婆婆说:“我也给你们村庄最好的种子。”她叫花枝取出昨天的丝瓜种,把它们分成两份装在袋子里。花枝吃惊地看着奶奶跟两个异乡人做这种奇里古怪的事情。他们接过种子时还说:“我们走到一百个村就回家了。”

那天晚上,水南婆婆跟陈郭二瞎谈了一宿。他们像相识了多年似的,唠唠叨叨,叙说不息。子夜过后,花枝还听见喃喃的话语声。花枝听见奶奶跟他们说话时,偶尔会说一种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话。水南婆婆竟然在客人面前哭了起来,她还流下了眼泪。这是花朵姐姐死后,花枝第一次听到奶奶哭泣。陈郭二瞎不知不觉中恢复了水南婆婆哭泣的能力。事后花枝才知道,在自己睡觉的时候,他们还医好了她月光下的失眠症。这种神秘的症状从此以后销声匿迹。花枝又恢复了正常睡眠。那天早上临走的时候,异乡人拉着花枝的手,把她的头脸摸了一遍,一个人说出一句话——

“老姐呀,你的孙女真可怜,你要好生疼她呢!”

“你要看管她呀,不能由她的性子走。”

他们走在大路上,后面跟上来六个孩子和三只狗。水南婆婆和花枝看到陈郭二瞎停下身来,各自在地上用拐杖画了一道线,孩子和狗就没有踩过线去。他们消失在灰尘滚滚的风中,消失在村庄麦地的尽头。“多好的人呐,”水南婆婆喃喃说道,“他们把最好的种子留在村庄,把最好的心留给我水南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