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终局,强如事情的起头。
———节选自《旧约全书》
沙二哥在午朝门前瞅见扭秧歌的那个娘儿们就是唱老包的小凤。
小凤跟艾三在河南旅社分手之后根本就冇离开祥符,她去到火车站转手就把火车票高价卖掉了,原因是她的继父害病走不成了,她用卖火车票的钱给继父抓了药。
沙二哥把艾三被抓的事儿告诉了小凤,并让小凤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救艾三。
小凤:“俺在这儿扭秧歌是街道组织的,军管会门朝哪儿我都不知,再说,俺一个唱戏的,也够不着军管会那么高的门楼头啊。”
沙二哥失望地点点头,问道:“你还在唱堂会吗?”
小凤:“很少去了,解放军进城后,街道上的工作组成天去找我,不是去慰问解放军,就是去宣传共产党咋好咋好,比去唱堂会忙多了。”
沙二哥:“给钱不给?”
小凤:“不给,给洋面。”
沙二哥:“给洋面也中,总得让人生活吧。”
小凤:“共产党差不多,一个个说话怪和气,俺住的房子漏雨,他们还帮着给修了修,比国民党强。”
沙二哥:“国民党不见得都是坏人啊,三哥对你也不孬。”
小凤的脸上有点不自在:“不孬是不孬,可俺俩也冇啥,他只不过是经常去捧我的场罢了。”
沙二哥:“我也冇别的啥意思,我的意思是,三哥眼望儿落难了,咱作为朋友,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小凤:“那是,可我是干急不出汗,想帮帮不了啊。”
沙二哥:“中了,有这份心就中了,去扭你的秧歌吧,啥时候想吃牛肉去寺门找我。”
离开午朝门之后,百无聊赖的沙二哥爬上了龙亭,那龙亭已经被解放军的炮弹炸得七零八落,就剩下了一个基座,可想而知国民党祥符守军在龙亭上最后的顽抗是多么惨烈。
沙二哥站在坍塌的龙亭大殿旁边,瞅着潘杨二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三哥,别怨我,兄弟救不了你,不管你咋得罪了共产党,你在我心里不是个孬人……”
此时此刻,关在小学校里面的艾三再次被提审。提审他的是一个南方口音的解放军军官。
军官:“叫什么名字?”
艾三:“艾三。”
军官:“我问的是学名。”
艾三:“艾三啊。”
军官:“装疯卖傻是不是,我问的是你爹妈给你起的名字。”
艾三:“俺爹妈就叫我艾三啊。”军官:“你的上司叫你什么?”艾三:“我的上司叫我老艾。”
军官一拍桌子,吼道:“找死是不是!”
艾三:“找不找死俺都得死,我压根就和偷枪栓冇任何关系,凭啥非得让我承认,单凭这一点,我就知你们希望我死。”
军官:“好好好,就算是偷枪栓和你没有关系。但是我问你,国民党和你有没有关系?保密局的中校和你有没有关系?”
艾三:“那是我要吃饭,要养活俺妈和俺女人,不给政府工作就冇地儿发饷,发不了饷就冇饭吃。”
军官:“全中国没有饭吃的老百姓那么多,他们怎么不去给国民党反动派卖命?老实交代,鼓楼上的事情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艾三:“要说鼓楼上摸哨,这事儿我还真干过。民国二十七年,我领着人在鼓楼上摸过日军的哨兵,那事儿是我干的。”
军官:“你能摸日军哨兵,难道就不会去摸解放军的哨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过什么事情,你的身份早已经决定你会干出什么事情,就看你老不老实,你要是不老实,等待你的是自绝于人民!”
艾三:“咋?我不承认,你们就枪毙我?”
军官:“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艾三不吭气儿了。他明白会有这样的可能。这两天,大教室里不断有人被拉出去,只要大教室里有人被拉出去,小学校的后墙根就会传来枪响,那些被拉出去的人就再不见回来。
艾三动了个心眼,说道:“鼓楼上摸哨的事儿与我无关,俺保密局里的事儿我可以想想。”
军官:“是不是和潜伏人员有关?”
艾三:“不止是潜伏人员,别的事儿我也可以想想,但需要些时间。”
军官的脸展样了许多:“这就对了,我们共产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你能从实交代,时间我可以给你。”
艾三被押回大教室之后,便开始琢磨咋样能逃出这个小学校去,他明白,坦白不坦白对他都从宽不了,别说他是中校,大教室里连少校军衔的都给拉出去毙了,只要有一线希望,说啥也得逃出去。
艾三把自己的逃跑想法悄悄告诉了尿壶。
尿壶小声问道:“咋跑?窗户上有铁条,门外有哨兵,院子里还有机关枪。”
艾三:“那也得跑,不跑就是个死。”
尿壶:“我也不想在这儿等死,只要有跑的办法,我听你的。”
知。”
艾三瞅了一眼躺在角落里的八妞,低声嘱咐道:“千万别让那个卖尻孙尿壶点了一下头:“夜长梦多,要跑就越快越好。”
艾三一整夜都在苦思冥想咋样逃跑,第二天一早,大教室的门打开,两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冲着教室里喊了尿壶的名字。教室里所有的人把目光全投向了尿壶。艾三心里猛然一紧,他心里清亮,尿壶不能和自己一起逃跑了。
尿壶满眼是泪从地上爬起来,冲艾三抱拳告别:“老三,这辈子啥也不说了,下辈子咱俩拜把子吧。”
艾三眼睁睁瞅着尿壶被押出大教室,他不敢像其他人那样拥到窗户前往外看,而是坐在那里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让所有人奇怪的是,小学校后墙根始终没有传来枪响。正当所有人都感到奇怪的时候,大教室的门再次打开,尿壶带着满脸的泪痕又回来了。
艾三上前问道:“咋回事儿?”尿壶:“我没事了,可以回家了。”艾三:“真的?”
尿壶:“我来跟你告个别。”
艾三:“说说,到底咋回事儿?”
尿壶感慨万千地:“我就知道,黄军长是我这辈子的贵人。”
艾三:“谁是你的贵人?”尿壶:“黄军长,黄樵松。”艾三大惑不解,迷茫地眨巴着眼瞅着尿壶。
尿壶:“好了,没时间跟你多说了,我得走了。”他从裤腰上解下皮带递给艾三,说道:“不管你能不能离开这儿,皮带留给你,但愿它能给你带来好运气。”
艾三更加迷脸,问道:“到底咋回事儿啊?”
尿壶冇说,他临走出大教室门的时候,扭脸冲艾三又说了一句:“把皮带系在腰里。”
艾三眼瞅着尿壶离开,拎起尿壶留下的皮带瞅了好大一会儿之后,把它系在了腰间。
艾三想不透尿壶咋就走出了小学校,更想不明白黄樵松咋就变成了他的贵人。
就连尿壶也想不到,当他被看押他的解放军带出大教室,来到一名解放军军官面前时,那个军官把一张开具好的证明信递到尿壶的手里,说道:“你现在是我们的同志,把这个拿好,回家之后交给当地的军管会,你会得到妥善安置的。”
尿壶:“啥?我,我是你们的同志?”
军官:“你大概还不知道,黄樵松军长已经被蒋介石杀害了。”
尿壶瞪大眼睛,他怎么也不会明白,就在他被关进小学校的时候,黄樵松已经被南京的军事法庭枪毙了。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尿壶奉黄樵松的命令来祥符送还封家东西的时候,徐向前率领解放军中原野战军大举进攻太原,战况紧张,黄樵松奉蒋介石之命率领他的第三十军第二十七师和三十师的一个团空运增援,担任防守太原的机动部队,投入战斗之后伤亡惨重,就在这时,徐向前派人策反黄樵松率部 起义,得到黄樵松的响应。可就在起义的当口被叛徒出卖,阎锡山以召开军事会议为名,把黄樵松骗到太原,抓捕之后押往南京,在雨花台给枪毙了。这样一来,黄樵松自然就成了解放军自己的同志,尿壶是黄樵松的亲信,自然也就成了自己的同志。当尿壶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放声痛哭,因为他明白,他如果不来祥符,他的下场就会和黄樵松的其他几个亲信一样,被押到雨花台一起枪毙。
黄樵松救了尿壶的命,可谁又能救艾三的命?
艾三想方设法想要逃出小学校,可这所围得比铁桶还严的小学校根本不会给艾三任何一点机会。艾三明白,自己的末日就快到了,因为小学校后墙根每天都会响起枪声,关押在大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艾三依然在绝望中寻找着活命的机会,他不停地胡说八道,编织一些连影子都没有的事情,什么祥符城下面埋着成吨的炸药啊,相国寺的大雄宝殿上面藏着马克辛重机枪啊,甚至赌咒发誓说保密局的潜伏组长是八妞的亲姐夫啊,说得云山雾罩,有鼻子有眼。艾三暗自发誓,就是死也要拉上八妞个卖尻孙垫背。
八妞可被艾三给整苦了,几乎也是天天过堂,照常被打得鬼哭狼嚎,叫喊冤枉。晚上,八妞凑到艾三的铺位旁哀求道:“三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别再胡说了,我下一辈子就是变成牛变成马,我也一定给你拉犁拉耙,三哥,我求求你了……”
艾三却把嘴贴在八妞的耳朵上说:“八妞,你听好,我就是被共产党枪打了头,下一辈子也不会放过你个卖尻孙。”
天气越来越冷,一转眼艾三和八妞已经在小学校里关了好几个月。军管会慢慢也觉察到艾三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于是决定枪毙艾三。
这天,当大教室门被打开,解放军士兵高喊艾三名字的时候,艾三清亮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他很平静,却坐在那儿冇动势儿。
解放军士兵:“叫你没听见?”
艾三:“听见了。”
解放军士兵:“听见咋还不出来?”艾三:“把恁当官的叫来。”解放军:“啥事儿?”
艾三:“重要事儿。”不一会儿,解放军士兵叫来了一名军官。军官:“说你的重要事儿吧。”
艾三:“我心里清亮亮的,今个恁要打我的头,在我死之前,能不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恁要是能满足我,也让我最后高看恁共产党一眼,恁要是不答应,我也就认了。”
军官:“说吧,啥愿望。”
艾三:“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古尔邦节,我不信仰伊斯兰教,但我是东大寺门生,东大寺门长,从小吃回回的饭长大,如果恁在我临死之前再让我吃一口寺门沙家的五香牛肉,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感激共产党和解放军。”
军官蹙了蹙眉头,想了想之后,从军装口袋摸出钱交给身边的战士:“去,到寺门买一块沙家的五香牛肉回来让他吃,让这个世界再给他留点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