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借贷而不偿还。义人却恩待人,并且施舍。
———节选自《旧约全书》
乌德撒腿跑回沙家,沙二哥听到艾三被解放军抓走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如果冇人点眼,艾三不可能这么快被抓走。沙二哥的这个判断也得到尚社头等人的认可。是谁给解放军点眼的呢?
沙二哥:“老尚,你想法儿打探打探,看是谁做了老三的活儿。”
尚社头:“我咋打探?我去哪儿打听啊?”
沙二哥:“去军管会打探啊,咱寺门就你够着跟军管会说话。”
尚社头:“就去开了一次会,啥交情都冇,我就是去打探,人家也不会跟咱说啊。”
沙二哥:“那你说咋办,咱要不去救他,就凭三哥那个身份,共产党枪毙他也不值啥。”
尚社头:“枪毙他?不会吧?祥符城里那么多人给国民党当过差,咋?全抓起来枪毙?”
沙二哥:“三哥当的差和别人当的差不一样,你还不明白这?”
尚社头沉默片刻,说道:“那中,我就去打探打探。话我先说头里,别抱太大希望,该压别的渠道打探也只管打探。”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唉,瞅我这个社头当的,回民的事儿要管,汉民的事儿也要管,唉……”
沙二哥:“你也别埋怨,谁叫你是寺门的社头哩。”艾三被解放军抓走确实有人点眼,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八妞。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解放军进城后,有一个连的士兵住在禹王台内的鼓吹台上,解放军的那个连长喜爱音乐,一有空就去研究鼓吹台上面的那些断壁残碑,研究的结果让他异常兴奋,于是全体集 合听他批讲这鼓吹台的来历,听他讲晋国的大音乐家师旷就是在这座鼓吹台上创作出了阳春与白雪的曲牌。那连长是个艺专毕业的学生,谈起艺术要比指挥打仗更在行。全连士兵坐在鼓吹台上听他批讲的时候,他皱着眉头说道:“琴曲音乐和咱们扛枪打仗相差十万八千里,别都扛着枪,把你们肩上的枪都搁到营房里,看见枪我就没有讲师旷的兴致。”于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枪械放进营房里的士兵轻松愉快地听连长批讲起了音乐。八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下的手。
其实八妞偷枪械带有一种偶然性。早起在寺门喝罢汤后,他去禹王台里头割草喂牛。因为冇钱花,八妞养了一头奶牛,每天能挤两三斤奶拿到街面上叫卖,多少也能换个烟酒的开销。当他登上鼓吹台后,发现空无一人的营房里,枪械整整齐齐摆放着,便动了偷窃的念头。不说多,就把那些枪栓卸掉拿到铁匠铺里,至少可以去塞一顿灌汤包子。
八妞压窗户跳入了营房,把卸掉的枪栓用一根背包带穿牢稳之后逃离了现场,一路奔到南门里的张家铁匠铺。铁匠铺的掌柜认得枪栓,如果是一两个枪栓也就罢了,那么多枪栓让掌柜的长了个心眼,在八妞离开时吩咐徒弟悄悄尾随在后面,摸清了八妞的住处以后,向军管会报了案。军管会去逮八妞的时候,他正在一家灌汤包子馆里大吃二喝。不管咋着,他是吃了个肚圆被抓走的。
在军管会里,起先八妞说的是实话,摊为嘴馋想吃灌汤包子,才去偷了解放军的枪机。可审问他的那个解放军就是不信,非逼着他说出是不是受国民党特务指使。解放军的枪托不停地砸在八妞身上,恨不得把他另一条腿也给砸断,在解放军软硬兼施的逼供之下,实在受不了的八妞只好交代出戴罪立功的谎话,是受国民党特务的指使,那个指使他的国民党特务就是艾三。
毫不知情的艾三这一回可倒八辈子血霉了。
尚社头压军管会打探回来了,他带回的消息是,压解放军进入祥符城,已经抓到上百名国民党的潜伏特务,如何处置这些特务,是枪毙是坐牢,有事儿冇事儿,都要等经过对他们的审讯后才能知道。艾三目前关在哪里,尚社头冇问,他知道也问不出来,问了也冇人告诉他。
沙二哥无计可施地说了一句:“三哥,凭自己的造化吧,谁也救不了你……”
再说八妞,原以为供出了艾三就冇事儿了,谁料想,在遭到那个音乐连长一顿臭打之后,坦白还是没有从宽,被押往一个小学校,一脚被踢进了关押国民党特务的大教室里。
艾三被抓进了军管会,他死活也不承认指使八妞偷了解放军的枪栓,但他承认了自己保密局中校的身份,这对军管会来说就是抓到了一条大鱼。艾三被作为重点罪犯也被一脚踢进了那间大教室,等待他的将是他自己无法预知的结果。有一点艾三心里清亮,这一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艾三被关进大教室已经是深夜,教室里横七竖八到处躺着人。八月的气候,闷热难挨,整个教室门窗紧闭,臭气熏天。
艾三在寻找能躺下的铺位时,一不留神踩住了一个人脚脖子,招来一句恶毒的臭骂:“哎哟!日你个妈!眼瞎!踩住你爷爷了!”
艾三正想反击,忽然觉着这个声音有点熟悉,低下头去仔细瞅了瞅那张连眼都冇睁开的脸。
艾三:“尿壶?”
躺在地上的尿壶睁开眼睛,瞅清了艾三的脸:“咋是你呀,老艾,你咋也进来了?”
艾三:“你不是走了吗?”
尿壶:“走个龟孙,刚出城门就被共军拦住,三问两不问,就把我给抓到这儿来了。”
艾三:“你承认你是三十军的人了?”
尿壶:“我倒是想不承认,可瞎话说漏了。”
艾三:“不是交代让你说是从宁夏来的穆斯林吗?”
尿壶:“说了,头上还戴着礼拜帽。唉,别说了,这事儿怨我,忘换腰上的皮带了。”
艾三:“国军的皮带?”
尿壶:“可不是吗。那根皮带是黄军长送给我的,背面还写着部队番号和黄军长的名字。”
艾三:“恁聪明个人,咋会出这样的叉劈,一根皮带能值几个钱。”
尿壶:“不是舍不得钱,那是台儿庄打败日本人之后,黄军长送给我的。”
艾三:“出来执行任务还不把它换下来。这下可好,解放军把你当成黄樵松了。”
尿壶:“事情已经是这样,啥都别说了。说说你是咋弄的?咋也被抓到这里来了?”
艾三咬着牙:“八妞那个卖尻孙……”
还冇等艾三的话往下说,突然从地上爬起一个人,一下子扑到了艾三脚前,抬起手掌猛扇他自己的脸,一边扇一边哭骂着:“三哥,我不是摊儿,是我害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不是摊儿……”
“八妞?卖尻孙!”艾三一把拎起了八妞,一个大嘴巴掴在了八妞的脸上,接着又是一个大嘴巴。他这么一打,教室里躺着的人全都坐了起来,有骂的,有劝的,有喊的,有叫的,整个教室顿时就像一口沸腾的汤锅一样。
教室的门打开了,解放军看守拉动了枪栓:“都给我躺下,不躺下就开枪了!”
大教室里的人全乖乖地躺了下来,只有艾三站在那里依旧不依不饶地大声叫骂着:“八妞,你个卖尻孙不得好死!我尻恁七千六百辈的祖宗!”八妞趴在地上呜呜地痛哭着:“三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三哥……”艾三被抓走以后,艾大大托沙二哥四处打听,也冇打听出艾三被关在哪里。艾大大劝洪芳离开祥符,因为谁也猜不准接下来还会发生啥事儿。
洪芳平静地说:“别劝了,我不走。”
艾大大:“你还是走吧,老三是死是活都难说,你和老日好过,要是被抓去,罪名也不会轻。”
洪芳:“抓就抓吧,我哪儿都不去。”
艾大大:“妞,我知你跟俺儿是将就着在过,心里不情愿,你的心里还惦着那个老日,可你也不想想,那个老日还能回来找你吗?别傻了,趁着共产党还冇找你的事儿,赶紧走,老三这次凶多吉少,能不能回 来两说,你要是再被抓走,那就太不值当了。”
洪芳:“恁是不是都以为我不愿意离开祥符,是因为那个老日?不是的。不管咋说,我这条命是老三给的,如果老三冇被抓走,我还有可能会走,老三被抓,生死不明,我就是走,也得等他一个确切消息。你不用再劝我,恁儿不在,我就是恁妞,恁儿要是回不来,我就给你养老送终。”
艾大大很是被洪芳的有情有义感动,于是她又颠着两只小脚去到沙家,她希望沙二哥能想些救艾三的办法。面对一心救儿子的母亲,沙二哥只得答应再想想办法,可是他心里清亮,自己是个卖牛肉的,又能想出啥办法呢。
一连几天,沙二哥在城里瞎转悠,只要碰见熟人就会打听军管会里有没有熟人,他明明知不可能,但总还抱着一线希望。
这天,沙二哥瞎转悠到了午朝门前,瞅见有一大群人正围着在看一帮娘儿们扭秧歌宣传人民政府爱人民。百无聊赖的沙二哥也凑上前去瞅了几眼,这一瞅却在扭秧歌的娘儿们中间发现了一个熟人,沙二哥不由眼睛一亮,心里琢磨,或许这个娘儿们会有点办法?只管打听一下,死马当作活马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