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节选自《旧约全书》
艾三跨进礼拜堂的门槛,礼拜堂内静悄悄的,一排排的拜垫井然有序。
艾三站在那儿用眼睛把礼拜堂内扫了一圈,大声问了一句:“谁找我?”
大约停了几十秒钟,艾三正感到纳闷的时候,压礼拜堂内的柱子后面露出了半截身子,头上戴着礼拜帽。
礼拜堂内光线太暗,艾三仔细瞅着柱子后面站着的那个人,问道:“谁啊?”
“艾中校?”艾三还是冇瞅清那人的面孔,接着问道:“你谁啊?”柱子后面的人朝艾三走了过来。
艾三不由吃惊地:“尿壶?”
尿壶:“是我。”
艾三瞅着尿壶一副穆斯林打扮,问道:“咋回事儿?你咋来这儿了?”
尿壶上前一把拉住了艾三:“是黄军长派俺来的。”
艾三:“黄樵松?”
尿壶警惕地往礼拜堂外瞅了瞅。艾三:“在这儿冇事儿,坐下说。”俩人坐在了拜垫上。
艾三:“三十军不是在西安吗?”
尿壶:“目前还在西安,往后就难说了,仗打成这个球样,我看祥符也难保住。黄军长派我来,我就来了,可我眼下还真不知道该咋办,只有来找你。”
艾三:“到底咋回事儿,你说明白点。”
尿壶:“我是奉军长的命令,来祥符找封国章。”
艾三:“封先生?”
尿壶:“是的。当初,封国章 家的那些东西是军长下令弄走的,一直存放在军长那儿,军长担心,仗再这样打下去,那些东西会跟着三十军一起被毁掉。他派我过来,就是要把那些东西还给封家的人。”
艾三:“不是我有先见之明,当初我就猜到是你们做的活儿,除了黄樵松,谁有这个胆儿?”
尿壶:“要不是军长英明,那些东西还不都给运到南京去了,俺军长做这个决定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艾三:“中了,东西冇丢就是万幸。”
尿壶:“没丢是万幸,可现在麻烦更大了,封家没有人,那些东西该咋办啊?随时有可能再次落到南京手里或是被战火毁掉。”
艾三:“啥?东西你已经拉过来了?”
尿壶:“可不是嘛,谁知道共军进展这么快,到祥符城下了。我千辛万苦把东西拉回了祥符,总不能让我再拉回西安去吧。”
艾三:“东西在哪儿?”
尿壶:“在南郊八里湾。”
艾三:“我的个亲爹,哪儿不能拉你要拉到八里湾。南郊是祥符防务的重点地段,共军很有可能就从南郊打进祥符城。”
尿壶:“谁说不是呢,现在我们的车被挡在了南郊,那里的防务部队是说啥也不让车进城,说是刘茂恩下的死命令。”
艾三:“这个我知。那你咋跑到寺里来了?”
尿壶:“负责南郊防务的那个团长是个穆斯林,他给我出了个主意,让东大寺里的大阿訇去省政府找一下刘主席,只要刘茂恩发句话,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艾三:“屁话,这时候谁能找到刘茂恩?俺的站长都窜了,刘主席会不窜?
再说,当初刘茂恩对封家被抢也憋着一肚子气,去找刘茂恩不是自投罗网。”尿壶:“有病乱投医,只管去试试吧。今天一早,海阿訇去了省政府。”艾三:“见到刘茂恩了?”
尿壶点点头:“海阿訇说,省政府大院里乱成一锅粥,到处是防御工事,房顶上堆的都是沙袋。海阿訇在省政府的办公大楼里等了好长时间才见到刘茂恩,把来意一说,刘茂恩问了问来人的姓名和部 队番号后,满口答应放行,亲自让秘书给开了特别通行证。可是,在海阿訇走出省政府大院之后,就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一直跟踪到了寺门。刚才我化装成穆斯林去街南头北头转了转,都有便衣。看来刘茂恩是耍了滑头。”
艾三的脸上顿时严肃起来。
尿壶:“老艾,我是练把式的躺地上———没招了。你也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周折了一圈要是再落到刘茂恩手里,人财两空不说,刘茂恩向蒋介石汇报,俺黄军长也得吃家什①。”
艾三:“海阿訇在刘茂恩跟前提黄军长了吗?”
尿壶:“没有。”
艾三:“他咋说的?”
尿壶:“海阿訇只说了我,说是我背着黄军长干的。”
艾三哼了一声,说道:“刘茂恩根本不会相信。”
尿壶:“相信不相信咱不管。我已经想好了,不能连累黄军长,把事情办完之后,我就消失,只要找不着我,黄军长就是安全的。”
艾三:“那是后话,眼下最危险的是你和那些东西。”
尿壶:“要不我这么着急找你。事到如今,只能依靠你了。”
艾三:“你说的是个球!依靠我?你以为我是谁?齐天大圣?”
尿壶:“老艾,不管你是谁,我现在是走投无路,冲着你们寺门来的,在祥符城,就交了你们寺门一帮朋友,事儿不大,你看着办吧。”
艾三:“你还讹上我了?”
尿壶:“不是讹上你,是讹上你们寺门。东西是封家的,封家的人也是你们寺门的人。”
艾三:“胡说八道。封家和俺艾家都不是穆斯林,俺只不过是在寺门跟儿住,要讹你去讹海阿訇,去讹尚社头,去讹沙老二他们。不中,这事儿我管不了,共军眼瞅着就要打祥符城,我自己一屁股屎还擦不干净,哪有闲工夫管你这事儿。我得马上回家,拾掇拾掇,领俺家人赶紧窜,再不窜就来不及了。”
尿壶翻脸道:“艾三!用你们祥符人的话说,你真不人物!”艾三:“不人物就不人物吧,保命要紧。对不起,告辞。”艾三冲尿壶一抱拳后,转身朝礼拜堂外走去。他刚走到礼拜堂的门口,就被海阿訇、尚社头、沙二哥等人堵住了去路。
尚社头:“去哪儿,老三?”
艾三:“这事儿谁爱管谁管,我充不了这个大头。”
沙二哥:“先别急着走,咱再商量商量。”
艾三:“冇啥商量头。老二,你禀性,你尿得高,你是英雄好汉,你刀枪不入,你中,哥哥不中。闪开,我得赶紧回家。”
海阿訇:“老三,先别走,听我说一句中不中。”
艾三抬手瞅了一眼手表:“你说吧,快点。”
海阿訇:“我问你,为啥伊斯兰教和犹太教都把耶路撒冷称为圣城?”
艾三:“我哪知,问祖先去。”
海阿訇:“虽说你是祥符人,但你的祖先是一千年前从耶路撒冷来的。”
艾三:“别跟我扯这个,我的先人是啥人我不管,我又不信教。”
海阿訇:“你可以不信教,但你应该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耶路撒冷就是伊斯兰教和犹太教共同的圣城。在耶路撒冷,有俺伊斯兰教的阿克萨清真寺和萨赫莱清真寺,也有恁犹太教的圣殿和哭墙。咱不管每章儿这两教有多少恩恩怨怨,咱也不管以后会成个啥样,可有一个事实是全世界明眼人都看得见的,那就是不管是每章儿还是眼望儿,在咱的祥符城里,压根就没有这两教人谁瞅着谁别扭的事情发生。你说,这是为啥?”
艾三:“都是清亮人呗。”
海阿訇:“对,都是清亮人,谁都清亮咱是活在一个地儿,祥符是咱的家,无论是九百年前一起抵御女真族的侵犯,还是九百年后一块儿打窜了日本人,都是因为咱清亮这个理儿。咋?今个咱寺门跟儿的封家有难咱就不管?
你就不怕别人戳咱寺门人的脊梁骨?”
艾三:“不是那回事儿。别人不了解我艾三,恁还不了解?我不是不想帮忙,是眼下我都自身难保,共产党的军队说打进城就打进城,我是干啥的恁也知,我再不窜,万一被共党逮住,会有我的好?恁咋不替我想想?”
尚社头:“你咋知俺不替你想了,该想的都替你想到了。”
艾三:“替我想到啥了?”
尚社头:“我问你,夜隔晚上你去哪儿了?”
艾三:“我有公务。”
尚社头:“对呀,你有公务,顾不了家,夜隔恁妈跟恁女人急得四处找不着你,是老二和尔瑟他们去恁家,帮着恁妈跟恁女人把该藏的都藏了,该埋的都埋了,老二怕车不好找,还提前说好了一辆车,随叫随到,恁啥时候走都中。”
艾三感激地在沙二哥肩头拍了一下。
沙二哥:“三哥,啥也别说了,你放心,就是共产党进了祥符城,你冇窜出去,寺门的人也不会眼瞅着你被共产党抓走。”
海阿訇:“按理说,我也不该管这号事儿,可穆罕默德说:‘我们确是你们的同党,我们不过是愚弄他们罢了。’穆罕默德还说:‘真主将用他们的愚弄还报他们,将任随他们彷徨于悖逆之中。’不管咋说,封家住在咱寺门跟儿,咱不能坐视不管。”说到这里,海阿訇抬眼瞅着大殿顶上的星月说道,“一切清真寺,都是真主的,故你们应当祈祷真主,不要祈祷任何物。封国章,你听着了冇……”
艾三:“中了中了,这个忙我帮还不中吗!”尿壶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就知你不会见死不救。”艾三:“东西弄进城搁到哪儿?寺里?”
尚社头:“先别搁寺里,谁知共产党啥劲儿,万一他们容不得咱伊斯兰教咋办?”
海阿訇:“不会吧,共产党里头就冇咱的穆斯林?”
尚社头:“还是保把一点吧。”
沙二哥:“不中就先搁俺家吧,俺家是卖肉的,还是那句话,不管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谁来都得吃肉吧?”
海阿訇:“我看中,就先搁在沙家,瞅瞅风头再说。”
艾三:“那咱就赶紧去八里湾弄东西。”他对沙二哥说,“老二,你把尔瑟他们几个找来,咱们做一下分工,先得把街口的便衣支开。”
注:
①吃家什:吃官司、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