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节选自《四书五经》
小婉真的要卖报纸了。当大上海图书馆的人付罢现金支票，来拉报纸的时候，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在寺门跟儿的人们面前。
洪芳躺在了拉报纸的汽车前面，说啥也不起来。
小婉歇斯底里冲躺在车前面的洪芳狂吼着：“臭娘儿们，想要钱言一声，我给你，这是俺家的报纸，你滚一边去！滚开！再不滚开就用车轱辘碾死你个臭婊子！”
洪芳：“碾死我吧，今天你不碾死我这个臭婊子，这车就休想开走。”小婉：“盘善！你是木头啊！把这个臭娘儿们给我拉开！”盘善向前抄了一步①，停住脚不敢再向前抄步了，他瞅见沙二哥正用眼睛楞着他。
小婉：“盘善！你聋了！”
盘善依旧不敢上前。
小婉放声痛哭起来：“咋了，俺家的报纸俺还不能当家了，俺咋就得罪恁寺门的人了，这是咋了吗，俺求求恁还不中吗，俺求求恁了啊……”
冇人劝，也冇人回应，也冇人吭声。大上海图书馆来拉报纸的人一见这种场面，吓得更不敢吭声。小婉一边哭一边拨通了110。警察来了，问清缘由，看罢手续之后，警察走上前动员洪芳压地上起来，挡住人家的去路是违法行为，洪芳搭理都不搭理。
警察：“大娘，家务事好说好商量，合同都签罢了，应该按合同办事儿，让人家上海的同志先走。”
洪芳用手指头塞住了耳朵眼。
警察：“大娘，你躺在这儿影响多不好啊，净给咱祥符人脸上抹黑不是，快起来，再不起来俺可就要把你抬起来了。”
洪芳依旧不予理睬。几个警察一商量，上前捞住洪芳的四肢。沙二哥大喝一声：“住手！”
小婉：“二哥，你行行好，积积德，别再掺和俺封家的事儿了，俺下辈子托成牛让恁宰中不中！”
沙二哥瞅也不瞅小婉一眼，冲着寺门跟儿的人大声道：“寺门的老少爷们，封家的先人压搬到寺门的那一天起，从来就冇跟咱穆斯林拌过一句嘴，红过一回脸，小婉她爹封先生，在那个年月算是咱寺门学问最大的人，我压小就听他老人家给咱寺门跟儿的人念报纸，讲报纸上的各种稀罕事儿。我小的时候，俺妈经常对我说，瞅瞅人家封先生，满肚子墨水，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冇他不知的事儿，为啥？就是因为封家的上辈人是书香门 第。俺妈还经常说，俺沙家的人就会卖牛肉，啥时候能出个像封先生那样的人，把钱都花在了学问上，穿得不咋着，吃得也不咋着，但人家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儿，凭啥？就凭人家认字有文 化，就凭人家封家有恁多的报纸。民国二十八年，日本人占领咱祥符的时候，整个寺门，整条清平南北街，谁不知封家的人跟咱穆斯林为了保护这些报纸，差一点被卖尻孙日本人要了咱的命；民国三十六年要不是咱寺门艾家的三哥恳请国军六十八军的黄樵松军长帮忙，封家的这些报纸眼望儿就在了台湾。为了这些报纸，八妞瘸了一条腿；为了这些报纸，封家丢了两条人命；为了这些报纸，咱祥符的老市长崔洪跑到省城跟人家拍桌子。
不错，这报纸是恁封家的，别人无权过问，可恁想过冇，要冇恁多的人保护恁封家的这些报纸，恁会有今个的大交易吗？恁只想把报纸换成钱，恁不想别人对报纸的感情。今个我就说说躺在车轱辘底下这个被恁骂作‘臭娘儿们’
‘臭婊子’的女人，她压二十出头来到寺门，被日本鬼子霸占过，被国民党军官收留过，后来又嫁给了共产党的区长。就是因为她这一段拿不出门的历史，遭人白眼，被人嘲笑，直到她压一个大姑娘变成了一个老婆儿，她还觉得抬不起头。咋了，她哪儿对不起咱寺门？哪儿对不起恁封家？今个只有她站出来不让恁把报纸拉走，那是因为在她心里有寺门，有封家！恁要是有种，今个恁就当着寺门人的面用车轱辘把她碾死，今个恁这些警察要是不讲道理，恁就把她关进局子里，我倒要瞅瞅恁这车报纸是咋拉走的，我倒要瞅瞅人的良心是不是能被狗吃了，恁真要是能做到，祥符城的地底下埋的就不是五座城，就是六座！”
沙二哥的一番话说完了，冇一个人应对，冇一个人吭气儿，却有不少人在擦脸上的眼泪。
警察们一言不发地开着警车走了。大上海图书馆的人低着头走到小婉跟前伸出了手。小婉流着眼泪压衣兜里掏出现金支票交还给了大上海图书馆的人……在沙二哥的招呼下，寺门跟儿的人帮着把报纸重新搬进了封家之后，院子门口的人才渐渐散去。
回到屋里的洪芳关着门在屋里整整待了一天，黄昏时分，她打开房门，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走了出来。
守候在门外的盘善迎上前：“嫂，你这是弄啥啊？”
洪芳淡淡一笑：“冇事儿。”盘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洪芳冇回答。
盘善急忙冲上房喊道：“婉儿，婉儿你快来，咱嫂她要走！”
小婉压上房里跑了出来，上前抓住了洪芳手里拎着的大包：“嫂，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是人，我真的不是人，你别走，这个家是你的，就是我离开你也不能离开啊……”
洪芳哭了。
小婉也哭了，一下子跪在洪芳面前：“嫂，我求求你了……”
盘善扑通也跪在了洪芳的面前：“嫂，你要就这走了，俺还咋有脸见人，寺门人的吐沫星子也能把俺俩给喷死啊……”
洪芳：“恁俩起来，听我说中不中。”
小婉：“你说吧，嫂，俺俩听着哩。”
洪芳：“其实我早就该离开这个家了，不是摊为报纸的事儿，叶落归根，我想回杞县去。”
小婉：“杞县恁家不是早就冇人了吗，你回去弄啥啊？”
洪芳：“去找找俺爹妈的坟，烧烧纸，也算他们冇白给我这条命。”盘善：“嫂，要回去俺俩陪你一起回去中不中，烧罢纸咱再一起回来。”洪芳：“别了，恁俩好好过日子，守好这些报纸，一代一代传下去，明个有条件了在咱寺门办个报纸博物馆，需要我帮忙了我再回来。”
小婉：“别哄我，嫂，我知你一走就不会再回来。”洪芳：“妹妹，我跟封家缘分一场，留个念想吧。”无论小婉跟盘善咋说，咋劝，洪芳还是执意走了，是不是回 杞县谁也不知。当沙二哥得知洪芳走的消息之后，半晌冇缓过神来。沙二哥：“都这就让她走了？咱寺门对不起人家啊……”义孩儿走到愣怔的父亲面前，说道：“爸，你不是常说，天下冇不散的筵席吗；你还常说，树挪死，人挪活嘛。”
沙二哥：“恁洪芳姑姑恁大年纪，往哪儿挪也是越挪越老啊……”
义孩儿：“爸，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沙二哥：“说吧，啥事儿。”义孩儿：“爸，我也想挪挪。”沙二哥：“挪哪儿啊？”义孩儿：“我想去美国。”
沙二哥大惑不解地瞅着儿子：“去美国弄啥？卖牛肉？”
义孩儿：“爸，我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跟着你卖牛肉也卖了恁多年，我想出去转转。”
沙二哥：“你以为美国就比咱寺门强？”
义孩儿：“我倒不是觉得哪儿比哪儿强，我是觉得，咱沙家又一辈人也长起来了，亭子里的事儿也用不着我再操心，乘着岁数还不算太大出去瞅瞅，看能不能在美国开个咱沙家牛肉的分店。”
老眼昏花的沙二哥打量着儿子，这时候他好像才发现，儿子也快变成个老年人了。
义孩儿：“爸，我可不愿意像你跟俺妈这样，一辈子待在寺门。我知，这不怨恁，是恁俩冇遇到好世道，俺这一代人跟恁不同，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俺要是不去多亏得慌。”
沙二哥冇表态，不过他心里清亮，儿子和孙子这两代人确实已经跟他这一代人不一样了。
早起，沙二哥拄着拐棍坐到尔瑟汤锅前的时候，瞅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喝汤。
沙二哥骂道：“八妞，你个卖尻孙，几十年不照头，我还以为你个卖尻孙死罢了呢！”
八妞扭过脸：“二哥，我正说喝罢汤去找你。”
沙二哥：“找我弄啥？还我拉报纸雇车的钱？”
八妞：“二哥，你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少你的，不过，你让我还你的钱，你先得让我挣钱，冇挣钱我咋还你的钱啊。”
沙二哥：“我得让你挣钱，我欠你的吗？”
八妞：“你当然欠我的。”
沙二哥：“我欠你啥？”
八妞：“我听说，封家的报纸卖了大价钱，被你给搅黄了，搅黄就搅黄吧，不过，有笔老账咱俩今个得算算。”
沙二哥：“你是不是又要拿你这条瘸腿来说事儿啊？”
八妞：“二哥就是二哥，别看岁数大了，半点也不糊涂。你也不想想，啥价钱能买我的一条腿？我八妞是在恁寺门瘸的这条腿，恁寺门不赔我谁赔我。”
沙二哥：“听你的话音，你是讹上俺寺门了。”
八妞：“不讹恁讹谁，我这辈子就是讹上恁寺门了，想当年我风华正茂的时候，来恁寺门摆个羊肉汤摊儿，瞅瞅恁寺门人一个个噎胀的，恨不得把我给吃喽。算了，半个世纪前的事儿咱就不提了，眼望儿我也老了，冇人管，生活冇来源，我准备压明个开始，再来恁寺门支个摊，就算恁补我半个世纪前的屈，咱俩之间的债务也就一笔勾销。”
沙二哥：“你准备来寺门支个啥摊儿啊？卖胡辣汤？”
八妞：“胡辣汤的摊儿我支不起，我也挺不住马老六，我准备支个卖酸辣泡菜的摊儿，喝汤就着酸辣泡菜，保准生意中，你觉得咋样，二哥？”
沙二哥：“那当然中，不过不是我想让你支摊儿你就能支摊儿，这事儿不归我管。”
八妞：“我知不归你管，归街道办事处管，归工商税务局管，归城管还有东大寺门的社头管，不管归哪儿管，就凭我这条瘸腿我就能摆平他们。不过，来寺门支摊儿不给二哥你打招呼，我这个摊儿怕是照样支不成。想当年卖尻孙老日来寺门，还得让二哥你三分不是。”
沙二哥：“你的意思是说，我比日本人还牛逼？”
八妞：“那当然，谁不知你二哥在寺门是七百斤的牛八百斤的逼。”
沙二哥哈哈大笑起来，骂道：“八妞你个卖尻孙，这辈子你是吃定俺寺门了……”
注：
①抄了一步：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