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节选自《四书五经》
那天早上,沙二哥把亭子交给儿子后,拉着崔洪去喝尔瑟家的汤。俩人在喝汤的时候,冇提一句封家报纸的事儿,全是扯闲篇。
崔洪:“二哥,喝汤羊身上的肉哪块最好?”
沙二哥:“当然是肋条。”
崔洪:“我在祥符也呆了半辈子,都说寺门的汤好,到底好在哪儿呢?”
沙二哥:“其实,进了祥符城,不管哪儿的汤都差不多,都说寺门的汤好,指的不是汤本身,按我的理解,指的是寺门这块地儿和别的地儿不一样。”
崔洪:“你说说咋不一样?”
沙二哥:“喝汤的人习惯不同,有人爱喝肥一点,有人爱喝瘦一点;有人爱掌辣椒,有人不爱掌辣椒;有人爱多掌芫荽,有人却不爱掌芫荽,这些都属于个人的口味喜好,全祥符的汤锅冇啥不同。寺门的汤除了这些,最大的不同,就是俺穆斯林特有的风味。”
崔洪:“啥风味?”
沙二哥指着东大寺大殿顶上的星月,说道:“寺门的汤是在星月的照耀之下,寺门的汤是在这一条生与死搅和在一起的清平南北街上,人活着和无常在穆斯林的眼里都在星月下面。如果冇这座东大寺,如果冇随眼可见的礼拜帽,如果冇‘卖尻孙’这样的骂大会,寺门的汤锅就跟别处的汤锅冇啥不一样,就是因为有这些,寺门的汤锅才能盛出跟别处不一样的汤。祥符人喜欢寺门的汤是认寺门这个味道,寺门的汤好也就好在这里吧。”
崔洪点头赞许:“二哥说的话和寺门的汤一样地道,说得好!”沙二哥:“汤就是汤,牛吹得再大也还是要喝出汤本身的味道。”崔洪:“汤本身的味道是啥味道?”
沙二哥:“要不要我教你一招喝汤的方法?”
崔洪:“喝汤还有招儿?”
沙二哥:“喝汤也有喝汤的学问,你瞅那些喝汤的人,他们都是啥喝法。”
崔洪:“喝汤还有喝法?不就是汤碗里放盐,放芫荽,放辣椒,再把锅盔掰在汤碗里吗?”
沙二哥:“那是大众的喝法,我喝汤跟他们不一样,你瞅瞅我的汤碗。”
崔洪瞅了一眼沙二哥面前的汤碗:“你啥都没有放?”
沙二哥:“奥妙就在这里,真正的喝家,除了掌芫荽,辣椒和盐统统别掌,不信你试试,喝喝是啥味儿。尔瑟,给老崔按我的法儿再盛碗汤。”尔瑟盛了一碗只掌了芫荽冇掌其他的白汤端给了崔洪。沙二哥:“喝喝试试。”
崔洪吹拂了一下碗里的汤,下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品了品味再喝了一口。
沙二哥:“咋样?”
崔洪竖起了大拇指:“地道!”
沙二哥:“啥叫原汁原味,这才叫原汁原味,也就是说,会喝的喝门道,不会喝的喝热闹,鲜汤鲜汤鲜在哪儿?窜了味还能叫鲜汤吗。”
崔洪颇有感触地:“掌了盐就不叫鲜汤,叫咸汤。真是汤如人,人如汤,寺门的汤和人都是原汁原味。”
崔洪一直到退休了好多年,也冇帮封家把报纸要回 来,无官一身轻的他拄着拐棍去了省城的统战部,据说是他的拐棍把省城统战部里的地板跺得咚咚直响。在省城统战部的努力之下,封家的报纸终于被拉回了封家。
报纸拉回来的那天,寺门跟儿的街坊四邻老少爷们全拥到了封家,拉报纸的卡车停在封家院门口往下卸的时候,那些当年目睹报纸被拉走的人议论纷纷。
“拉走的是满满一卡车,拉回来咋就成了半卡车了?”“卖尻孙,这不是明装孬!”
“瞅瞅,报纸上还盖着公章哩,盖了公章就成公家的了?共产主义提前实现了?”
“就这吧,能给你拉回半车就不孬了,总比一张也拉不回来强吧。”
“眼望儿老物件都值钱,鬼市上一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候的报纸都能卖五六十块。”
“能恁贵?”
“你当。像封家这样的民国报纸,咋着也能卖一二百。”
“封家这回发财了,就这半卡车报纸,咋着也能换一座别墅吧。”
“一座别墅,你别叫两座别墅听见,封家只要想卖,至少也能换回半拉鼓楼。”舰。”吧。”
“唉,鼓楼也被败家子们给扒了,鼓楼要是不扒,能换回美国一艘航空母“卖尻孙们,糟蹋了多少好物件,封家的人不会再拉着报纸东躲西藏了“难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冇准又被谁惦记上了哩。”
……
听说报纸拉回来了,在南方做生意的小婉跟盘善把生意交给儿子后赶回了祥符。这些年小婉跟盘善冇少折腾,压在深圳倒汽车开始,两口子又倒过钢材,倒过化肥,又窜到埃塞俄比亚卖过蚊香,去伊拉克批发过帐篷,时兴炒股他俩又去炒股,折腾了三百六十圈也冇挣上个大钱。这一回听说家里的报纸拉回来了,他俩觉得大商机又出现。尤其是小婉,经过这么些年的摸爬滚打,时势造出了个女英雄,她摩拳擦掌雄心勃勃,要回来抱大金娃娃。怕就怕瞌睡的时候有人塞上个枕头,塞这个枕头的是大上海图书馆,人怕出名猪怕壮,大上海的图书馆也不知压哪儿听说了祥符的封家有这么一批老报纸,无论从年份、品种、数量还是齐整的程度都是中国 第一,即便只剩下了半卡车,也还是中国第一。
大上海图书馆的人找上了门,与小婉私下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初步达成了一个价钱,就是按张查钱,一张报纸四百块钱。这个价钱让小婉兴奋得睡不着觉了,按张查查下来,不夸张,真能买半拉鼓楼。当小婉把这个振奋人心的价钱告诉了洪芳后,封家发生了自洪芳进封家以来头一次也是最大最激烈的矛盾冲突。
洪芳:“就是能卖出个老天爷的价钱,我也不同意卖报纸。”
小婉:“你不同意白搭了,你不是封家的人!”
洪芳:“我咋不是封家的人,恁哥不在了我还是恁嫂。”
小婉:“认你这个嫂你就是个嫂,不认你这个嫂你就得压这个家里搬出去!”
洪芳:“我可以搬出去,我就是搬出去恁也不能卖报纸!”
小婉:“可笑,你管得着吗?别说卖报纸,我就是把这一院房子都卖了,法律文书上也是姓封的签字!”
沙二哥听说封家摊为卖不卖报纸的事儿闹得不可开交,要去封家问个究竟,被汴玲拦下。
汴玲:“中了,封家的事儿你别再管了,人家的事儿你别老是插一杠子。”
沙二哥:“那要看啥事儿,封家的报纸是封先生用命换来的,是我跟寺门的弟儿们冒死保住的,封小婉不能不凭良心。我就是要管,别拦我!”
汴玲扯住沙二哥的胳膊:“你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咱妈都快一百岁了,安生过吧,生那气弄啥,别再气出个啥好歹来,值不当。”
沙二哥:“少废话,你把手撒开!”
汴玲:“我不撒开。”沙二哥:“你撒不撒?”汴玲:“我不撒!”
沙二哥:“不撒我可打你呀!”
汴玲:“你打我也不撒!”
义孩儿一旁劝道:“瞅瞅恁俩,丢人不丢,恁大岁数还跟小孩儿一样。”
人!”
沙二哥:“恁大岁数咋了?我就是到恁奶奶那个岁数,不听我的我照样打义孩儿:“打,打,你倒是能打动哩,好汉不提当年勇,爷们,俺妈说得对,安生吧。”
沙二哥:“卖尻孙,你看我打动打不动!”说完扬起手里的拐棍就去夯儿子。
义孩儿伸手接住了夯过来的拐棍:“妈,别拦他,让他去,他还以为眼望儿是每章儿,他在寺门跺跺脚东大寺都吓瑟,让他去,他要是能挡住俺小婉姑姑卖报纸,我倒立走路!”
这句话让义孩儿说着了,去到封家的沙二哥好话孬话说了几大筐,甚至都骂了八辈儿,小婉都冇回心转意的意思。
盘善一旁劝说道:“二哥,消消气儿,按汉族人的说法,我是封家的客,不好多插言,再说也不是一个民族,有些话也不好多说,你说是吧,二哥。”
沙二哥冲盘善一瞪眼:“滚蛋!冇你说话的份儿!再啰唆我撂你个蛋皮!”
盘善缩到一边不敢吭气儿了。
小婉:“二哥,我知你对俺封家有恩,有恩归有恩,来日方长俺报恩,可日子还是各家过各家的不是,恁沙家的牛肉祥符市有名,日子也比俺过得好,恁祖上给恁留下这么个营生,俺祖上给俺留下啥?就留下这些报纸,俺再不拿它换几个钱,俺的日子可就冇法过了。”
沙二哥:“恁少吃缺喝吗?恁日子过不下去了吗?恁的日子要是过不下去了,我给恁钱,恁也不能卖报纸啊!我今个丑话给恁说到头里,恁要敢把报纸卖喽,从今往后就别搭理俺姓沙的!”
小婉:“不搭理就不搭理呗,俺也得过日子呀。”
沙二哥带着一肚子气儿压封家出来,一路走一路骂:“不孝子孙啊!家门不幸!封先生,恁老在天有灵就赶紧发一句话,封先生啊,恁老咋不搭腔啊……”
寺门跟儿的人都清亮,沙二哥的话小婉要不听,就冇人说话有分量了。
所有人都在摇头为封家的报纸惋惜,都在骂小婉是败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