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
1922年,被称为现代派诗歌里程碑的《荒原》出版,一举奠定了艾略特作为世界级大诗人的地位。也正是在《荒原》中,诗人第一次以“现代人”的姿态反思了现代社会对人类精神的挤压和扭曲。如上古神话中的多头蛇,诗人只不过是艾略特的一重面孔,他还是一位杰出的诗论家:早在1917年,他就写出了诗歌批评文章《传统与个人才能》,还有作于1923年的《批评的功能》以及作于1930年的《诗歌的用诗和批评的用诗》,提出了“感受的分化”“客观对应物”这两个重要的诗歌批评概念,由此建立了恢弘的理论大厦。除了诗人和诗论家的身份之外,他和英国的瑞恰兹还被并称为新批评的前驱。这其中,他本人主张的“非个性论”构筑了新批评文论的基石。
纵览文学史,如艾略特般变换栖居方式者众多。帕斯捷尔纳克在诗歌和小说创作领域双峰并峙,米兰?昆德拉纵横于小说和小说理论领域,海明威不仅写出了《老人与海》,还提出了重要的小说概念———冰山理论,等等。将目光投放到当代中国文学的界面,余光中、格非、刘恪、周伦佑等,皆是左手创作,右手理论的典范。毋庸赘言,由创作转向理论乃常见的通道,他们对所写文体有着专业批评家所不具备的现场体验,专业知识的拓扑方面也有独到之处,若能辅之以话语的重新陌生化、理论图谱的勾勒,那么,其理论的指认将在准确之上通向力量的惊人。现在,摆在笔者面前的《河南先锋诗歌论》一书,即是河南先锋派诗人夏汉的转型之作,由诗而入诗论,彰显了诗人的勇气和理论自信。该书是一本关于河南先锋诗歌述评的理论著作,在此之前,河南先锋诗人的个案研究多为片断式的,吉光片羽,扁贝之彩,无以窥峰壑之全貌。
而在此之前,夏汉蛰居于豫东小城,多年从事先锋诗歌的写作。这位沉潜于黄淮平原深处的诗人,始终保持一种对世界、对现实的警醒与感知力,通过诗歌的形式,不断向庞杂的现实发问,以隐喻的手段暗示那普遍残缺的存在。在其诗作中,不会读到太多关于情绪缠绕、忧伤记忆等窄小个体的记录,诗人也没有痴迷于语言迷宫的制造,而是以有力的沉思,使语言回转朴素的枝头,从而照亮现实与记忆。就技术而言,他对于语言至上的先锋实验保持着适度的警惕,其诗作坚守经验、现实、修辞间的平衡。修辞的适中,避开了过度的语言游戏,而将先锋精神灌注到主体对日常现实的疏离、怀疑、颠覆之中。
写诗之余,夏汉与河南先锋诗人有着广泛的交往,多年来,不同形式的诗会、讲座、朗诵,积累了大量的“田野调查”的第一手材料。河南先锋诗人的代表人物,如蓝蓝、森子、罗羽、田桑、邓万鹏、高春林、田雪封、简单、张永伟、王东东等,皆是其志同道合的诗友。在这种密切联系中,关于河南先锋诗人的理论与批评文章也就了然于胸。源于长期的诗学陶冶以及个体的精神担当,使得夏汉的笔触陡然转向拥有了必然的理由,当然,由上所述,他也具备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为河南先锋诗歌发出一次整齐有力的理论呼声,也是其近年来最强烈的一个话语诉求。这种吁求一直缠绕着他,这是独属于夏汉的不安,如同济慈笔下:谁也达不到这个顶峰除了那些把世界的苦难当做苦难而且日夜不安的人河南先锋诗歌,既是一个重要的诗学概念,也是地域文化写作框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如果从地域文化角度进行考察,河南先锋诗人与以现实主义为主脉的河南小说家之间呈现出对立与补充的双重关系,它的出现,有效冲击了人们的一个认识误区,即认为中原内地在艺术观念、手法上的保守与陈旧。河南先锋诗歌肇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绵延至今,无论是写作症候、诗人队伍、写作承续,还是同人刊物、理论伸张,皆是鲜明且稳定的。总论一章,清晰地勾勒了河南先锋诗歌群体的缘起、发展与地域性特色,因此弥补了旧有的河南文学史所缺失的大项;地域文化的意义上,《河南先锋诗歌论》有效地拼接了河南文学最后一块版图。从先锋艺术精神的角度来考察,河南先锋诗歌与国内诗坛的后朦胧诗以及其他实验性诗体同步进行。主体的自觉与精神自省的意识,为这一诗歌群体的两个重要标签,而个体的主体性和自我意识的走向自觉,是现代性的本质规定性之一,也是全部现代文化精神的基础和载体,换言之,个体化是理性化的必然内涵。在前现代的经验文化模式下,绝大多数个体是按照经验、常识、习俗、惯例而自发地生存。只有当个体超越纯粹的自在自发的日常生活的视域,同科学、技术、理性的自觉的精神再生产或自觉的类本质对象化发生实质性的关联时,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的断裂才实质性地发生,现代意义上的人才真正产生。在这种意义上,福柯关于人和主体的论述有一定的道理,即“人”是现代时期推论出来的产物,是一个理性构造。
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之后,语言成为本体,为后期象征主义诗歌不同流派所标举。对于先锋诗歌而言,语言既构成了审美本体,也是主体敞开与存在的一个深渊。总论一章,从理论上综述了河南先锋诗歌的林林总总,夏汉首先谈到的就是澄明和语言问题,澄明指向主体自省的深度和广度,和语言之间,并非附属关系,而是一种高度的契合状态。语言和主体的关系是先锋诗歌的首要问题,也是夏汉所关注的重要课题。除了这个问题,针对河南先锋诗歌,他还引出几个重要的概念———后抒情、叙事的熄灭、知性写作、性别意识。这些概念恰是解读河南先锋诗歌的关键词,每一个关键词的后面,皆对应了相应的诗人及其写作。从概念解读到文本举要,到逻辑推衍再到诗学提炼,四个步骤环环相扣,结实地捆扎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这些诗学概念不是悬浮于空中,而是如金黄的麦子般,切入大地,切入血脉的深处。
作为一本诗歌批评著作,《河南先锋诗歌论》将大量的笔墨投向文本解读之中。邓万鹏、罗羽、森子、蓝蓝、黑女、田雪封、简单、王东东等先锋诗人,作为一个个个案,统摄在先锋诗歌不同言说的路径之中。这些诗人中有些是他的好友,有些则是他的后辈,他的解读避开了诗友间唱和的因素,而恪守着独立性、客观性、锐度的基本原则,力图以最准确的词汇描述先锋面貌下独特精神性的内涵。关于邓万鹏,他的词语钥匙是转型和超现实手法;关于森子,他的词语钥匙是知性写作与诗中潜藏的意趣;关于罗羽,他的描述是日常写作与语词的碎片化以及鲜明的反讽修辞;关于蓝蓝,他发掘到对象的纯粹和性别自觉;关于简单的诗作,他以“一个‘纪传体’诗人的虚无”加以命名。十数个人的解读聚合,不仅需要大量的诗歌文本的阅读,更需要严谨而扎实的诗学训练。夏汉费三年之功而成《河南先锋诗歌论》,其间磨砺,如鱼饮水。
翻看这本诗论著作的后记,会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夏汉本人对于枯燥的文献式诗学批评有着天然的不同,他更愿意以随笔的写作形式,以鱼儿在水中游动的形式,向自己所属的同行致敬,并在此基础上做他们的“知音”。而中古时代的大批评家刘勰在《知音》篇中首先针对“贵古贱今”的弊端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对照《河南先锋诗歌论》,夏汉所写的恰恰是同代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有趣的巧合。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刘勰如是说。思及杜甫之《戏为六绝句》以及元好问之《论诗绝句三十首》,千载之下,风韵依然,《河南先锋诗歌论》,欲拥之入怀的或许就是这依然之风韵了。
(本文作者系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艺学专业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