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而不自知只是浑噩,算不得七窍玲珑。自知其美却无从怜惜,将良辰美景都变作奈何天下一道断井颓垣。如果什么也不做,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春又一春就那样过去。她不甘心。
暴殄天物,不只是被糟蹋了,生不逢其时只好成为驿外断桥边的寒梅,以寂寞开无主标榜着绝世芳姿,最后只得随辘辘车痕零落成泥。
她看在眼里,刻在心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只这十六个字,开启了她一生情爱的闸门。柳梦梅平白地闯入她的生活中,闯入她的梦中。两人初次相见,皆在彼此的梦里。原来便是一个虚无的幻影,所幸后来在尘世中各有名目,这才能逐一对上,不至于落了空章。
若是一切终为虚无,就得在翻开书页前做好肝肠寸断的打算。清朝有女子读《红楼梦》,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贾宝玉,为之欲死欲生。后来她的家人将书烧了,她只每日追着要回宝玉,直到人已是疯魔。
然而,书成灰,心字香烧。她不得不以生命陪葬,完成这次虚幻的邂逅。
爱情真的可以起死回生么,还是面对冷峭的死,依然有刻骨的无力?千百年中唯有一次,爱情可以起死回生,发生在杜丽娘的梦里。余下的,不过是鸳鸯头白,梧桐半死。
爱死心亦死,所以再无生还。
如果,你明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幻影,永远没有落地成真的可能,思念只是悬于九天之上的一纸空文,永远得不到承诺,你可还毅然地将心交出去,给自己下半生设下沦陷的咒?
或者,期待着下一世的自己能遇见今世错过的他。
《牡丹亭》在当时的出现引起轰动是必然的,在那个寂寞的年代,许多女子都有对影自怜的心思,她们恰恰在这文字中寻到了解脱。花开从来只给懂得欣赏的人看,只要轰轰烈烈地开一场,哪怕之后一夜暴雨之后被掐去了根儿、断了命也是心甘情愿。所以黛玉葬花,丽娘伤春。
现在的女子或许从来不懂那种压抑与禁锢,掌握了太多爱情的主动权,那种像飞蛾扑火一般对自由情爱的渴求便没有了。所以,又如何能够理解她的寂寞与感伤?
如今,有饮水处即有《牡丹亭》。在乡野戏台上,在繁华剧院里,每时每刻,这样的爱情故事都在上演。扮演杜丽娘的人越来越多,心却越来越远。在倏然贴近人物的那一刻,情感戛然而止。
不敢贴得太近,怕伤到自己。
一切因果悲剧,皆因入戏太深。情字难解,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和盘托出。懵懂的,无觅一世;执著的,送了性命。上世痴情的,今生顿悟。只因一个“情”字,红尘全然布满华彩与疮痍。
如挂满蛛丝的荼蘼架,原本花开的年纪,最终落定一场尘埃。
该来的爱总会来,哪怕生前一场空梦,死后再续云雨。有爱情解药的,便如丽娘一般起死回生。等不到爱情的,只好被钉于冷冷的棺中,随泥土尘埃渐渐腐烂。
牡丹亭上三生路,但是相思莫相负。
只愿我不曾读懂。
东风,我只是来不及错嫁
六道轮回,她含冤而死,不得超生。魂魄无所依,只向红梅花下,半闲堂前,以弥补旧时欢爱。即使终将成为泡影,她也愿拼尽这作为鬼的性命,去勇敢爱一场。
我曾经那样坚定地以为我们会在一起,甚至连山盟海誓都不屑一顾,为此不惜血染桃花。三生三世不愿放手的执念,在最接近圆满的一刻,倏然破碎,无迹可寻。
《桃花扇》
你方唱罢我登场。碎词断章。
血是死亡的胭脂,染在扇面上,便成了绝世桃花。
桃花小笺折了,心事也随之皱了。
窗外的桃花开了,我第一次在金陵遇见你。
扇面上的桃花谢了,凋零在洗褪脂粉的北风中。
尘世的窗下依旧有人走过,可以揣测跳跃灯花下那支枯瘦的狼毫游移的痕迹。那个夜,石头城的小巷里,天青欲雨。
我原以为,这戏里的故事都是他人之悲他人之欢,都如镜花水月,檐下水滴。带不走,拾不回。
入了戏动了情,又仿佛对镜自照。一时间分不清是别人的身还是自己的影。自己所经历的离合,或渴望的欢爱,一幕幕在交织,在上演。
我知道我是戏外的人,不该如此动情。若入戏太深,则会反被其伤。可总忍不住要那样动情地看,将自己的心都托付出去。看那台上颜色分外光鲜,不知若是褪去罗衣,卸了脂粉,人间丽景是否依旧会回归台下的始末原色?
如霜冷,如水淡。
这才是人间颜色,洗褪了浮华,惨白的素宣上落墨狼藉。
一如枯黄灯下,桃花扇诀。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鹧鸪天》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盏中绝世舞,眼底桃花歌。
我是醉了,还是醒着?
若爱恨是一场流离的困厄,那么,谁来度我?
是我佛,是他人,还是己身?抑或只是一株横斜飘摇的乱世桃花。
桃花扇,怎么落墨都不对。戏是完了,可其中的悲欢离合、恩爱酸楚就此泯灭了吗?他的戏完了,你我的戏却尚未开演。现代人看戏的少,台上倾情表演,台下索然无味。
人生也是一出戏,你在扮演自身的同时也成为别人的看客。却不能上演只留精华的折子戏,锣鼓一响,咿呀半晌,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全在里面。你可以挑着不看,却碍不了它的上演。
戏就是人生。开头再是轰轰烈烈,笑语盈喧,也敌不过最终散场的冷清寂寞。这一切都得自己去守,两手空空,一拍即散。
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荒唐。
那场景,分明是李碧华《霸王别姬》开场的转述:
你看,灯暗了,流光一线,分外喑哑。隐隐的天光从泛黄雕花的窗棂中透过,大红的帷幕扯起——一场好戏又要开锣了。
一场绝世悲歌《桃花扇》即将上演。
今夜,你又在谁的戏里,孤独而执著地流着自己的泪?
人生若只如初见。对面相逢。
去电影院看《金陵十三钗》,结局是谜,心下却早已有答案。同样是国破家亡,同样是外敌入侵,同样是生与死的执迷错足。就在这里,石头城阴霾的小巷中。
我记得那首《秦淮景》,玉墨姐妹们妖妖娆娆地唱出,在一片教堂花色玻璃窗的投影下,宛如圣母。当神无力救助这个世界,便是己度苍生。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呀道来,唱给诸公听呀。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瞻园里,堂阔宇深呀,白鹭洲,水涟涟,世外桃源呀。
——《秦淮景》
我有一段情,唱给诸公听。当年李香君邂逅侯郎之时,在琉璃盏桃花扇下,眉间诉的、心头说的,该也是这两句。
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白鹭洲,水涟涟,宛然世外桃源。一九三七的中国,哪里不曾经是风雅的世外桃源?
屠城。秦淮河被暗红的血洗过,从此坠入万劫不复的惨烈。
你说金陵是烟柳繁华也好,是废都荒蔽也罢,桨声灯影里却漾着许多脂粉味儿。和着鲜血的脂粉,香气惨烈而馥郁,带着唇边的缠绵夜语与原兽的痴狂血腥。
故事发生在脂粉逐流水的秦淮河边,有风帘翠幕,烟波画船。连空气里都是腻人的脂粉气儿,风尘味儿。仿佛在此地不想入非非,则是辜负了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一直觉得,西湖和秦淮,是最容易产生故事的地方。西湖的美让人沉醉,秦淮是媚,让人沦陷暧昧,不可自拔。到了此处常有身不由己之感,仿佛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脂粉气。去过一次,衣带当风,洗也洗不掉了。
【鹧鸪天】
院静厨寒睡起迟,秣陵人老看花时;
城连晓雨枯陵树,江带春潮坏殿基。
伤往事,写新词,客愁乡梦乱如丝。
不知烟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谁?
那个年代士子的心该是绝望而又善于臆想的,清兵入关的惨烈,后人由史可以得知那是怎样的浩劫。人在史中而不自知,明末的秦淮河畔依旧歌舞升平,处处飘散的都是丝竹的靡靡之音。
直至骨酥心痒,无可救药。
【恋芳春】
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
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
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
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第一株桃花飘零的季节,侯方域着一袭丽服,翩然而至。他参加乡试落了第,寓居在南京莫愁湖畔。
莺颠燕狂,关甚兴亡。枕边翻云覆雨永远掀不起金戈铁马的大风大浪,他含着略带讥讽的笑意,颇有些浪荡子弟的慧黠。书剑飘零,他暗访春色。杜丽娘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于侯方域而言,当他掀开珠帘入门时,身后的桃花正缓缓盛开。
那时的他还是跃马扬鞭的少年郎,一心想要寻访佳人。友人杨龙友为他物色了一个绝代佳人——秦淮名妓李贞丽的义女香君。
此时的香君正是温柔婉转、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从未接过客,遇着侯郎时嫣然巧笑,三春芳菲都做了黯然的背景。
两人相见的那夜,东风夜放花千树。
花开花落固然终有时,总赖东君主。桃花,却只为有情人开。不开在心里,便开在扇上。若遇曲终人散,顷刻凋零。
十五日,夜。香君妆成,红烛高照。一切备好,只等侯郎东风到来。不能叫做成亲,只叫做梳拢,因她是妓。然而无妨,无论梳拢还是成亲,总之今后她都是他的人了。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那一夜,他取出一把白扇宫纱,题上这首诗,亲手给她。
阉党文人阮大铖闻风而来,以重金为香君置办嫁妆,借杨龙友之手送给香君,实意是想结交侯方域。那时阉党被打压,阮大铖想要结交江南义士却苦无门路,而侯方域一向与他们相熟,他的喜事恰好是一个结交的良机。阮大铖送礼送得这样及时,应该算是个有心人。可惜他小瞧了香君,以为借女人之手可以不露声色,却恰好触到了香君的底线。
香君新婚之夜方过,听说那嫁妆是阉党之人所出资的,立刻大骂着决然拒绝。她年纪小,却眼里不揉沙子,丝毫不用周旋之姿。正因为年纪尚小,风姿骨气不曾被风霜磨平,故而眼底只有单纯的黑白二色。混惯了江湖的人早已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在她瞳眸清澈的倒影下,是非善恶立现。正便是正,邪便是邪,两者不共戴天。她的这份凛然与大义,让自负才情的侯郎也不禁露了惭色。只因这一出做得太绝的“却奁”,阮大铖怀恨在心,不择手段迫害侯郎。
从那时起,《桃花扇》的大幕便扯开了,此后是洋洋洒洒的奔波流离。
为避害,侯郎只身逃离南京投奔杨州督师史可法。他方从香君的绣楼下来,转眼便跌入一个光怪陆离的纷杂世界。尘埃蔽日蒙蔽了他的眼,马蹄杂沓刺破了耳膜,厄运叫嚣着一波一波袭来,他被撕咬着、揪扯着,无知无力地卷入层层鲜血巨浪中。
时代的洪潮无人幸免,然而忠贞即是拼尽性命也要抓住信仰的桅杆。纵然一松手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愿做随波逐流的苟且。有了这样的决然,乱世中身后那根傲骨便能撑起来。
风雨大作。那一日,闯王攻破北京,崇祯在煤山自缢后,奸臣马士英等在南京迎立福王,建立南明朝廷。昏王奸臣不理朝政,奸佞得志,史可法却被遣督师江北。新任漕抚田仰想寻一个美貌妓女带往任所,便将此事托付给杨龙友。杨龙友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香君。
杨龙友的身份游移在善恶之间,他不是一个爱憎分明有主意的人,很多事情只是下意识地见风使舵。正因为许多的“不经意”,让他成了推波助澜的帮凶。“却奁”一事,他是知道香君的气性的,却还要将她推出来,以为成人之美。
消息传到媚香楼,香君冷笑。扇上侯郎亲手所题的定情诗,因泪痕濡染,墨迹犹未干。文人可以变节,却不允许妓女守贞吗?
她拿着那柄扇,断然拒绝前来劝嫁的杨龙友,决然之姿犹如横剑刎颈,壮士解腕。
马士英的家人却要前来强抢,身后假母李贞丽与杨龙友又要替她梳头穿衣。前后进退皆不得,香君被人拉扯着,一步一步就要离开她曾经的眷恋与挚爱。
可她不能。侯郎音讯杳无,山盟海誓仍在,她不能许下空诺。扇上的定情诗,比她的性命还要重。
楼上楼下,是一片混乱。时间狼狈地喘息,火烧眉毛般的焦急。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眼见杨龙友就要上前抱人。可扇在人在,难挽大局的一瞬间,她狠狠地将头撞破,倒在一片狼藉中。
侯郎,若一生只能有一次的以身殉道,就让我以这额上鲜血作为决然的祭奠。
“砰”的一声巨响,她直直地倒在地上。揉碎桃花红满地。
额上的血,一点点啮咬着,浸染上那扇子。那艳红的血色刺痛了他的眼。触目惊心。
血腥气这样浓烈,他倒吸一口凉气。寒意直沁入心底。
李贞丽慌了神,香君鲜血满面,已是不能送去了。可她一介风尘女子,又哪里敢抗马相爷的威严。情急之下,杨龙友劝她替香君出嫁,如此方可保全此楼和香君。
李贞丽本是风尘女子,杨龙友并没有也不可能以平等的身份去对待她。他的想法同几千年来道貌岸然的文人士子是相同的,仿佛将女人作为物品的交换,便是对她们价值的最大成全。他固然从大局出发,却根本不曾考虑她的感受。
李贞丽惨噎,一霎时的光景,叫她如何舍得。夜已三更,眼见楼下家仆就要上楼拿人。她一咬牙,最后望一眼绣楼,喊一句“香君我儿,好好将息,我替你去了”。
从此杨郎是路人。她就这样匆匆上了轿。
我看《桃花扇》,一叹香君,二叹侯郎,三叹便是李贞丽。她比起香君更没有选择的余地,甚至连思考与回味的时间都没有。
只那一刹,便互换了下半生。
她本无辜。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却毅然以身做殉,为香君立下这忠贞节烈的碑。
命途也是可以交换的吗?她用自己的嫁成全了香君的贞,她才是被强推着入了阴差阳错的桃花局。身份原因,不容她谱就一场浪漫悲歌。命运交付她的,只是做一个识时务顾大局的女子。
可这结局本不属于她。所以她哭,“我替你去了”。这一个“替”说得轻巧,却是赔上了脂粉锦罗的下半生。
她说自己舍不得,是舍不得夜夜笙歌、女儿香君,还是舍不得她曾经的情人杨龙友?
男人同女人的感情似乎从来不能对等,当一段恋情结束,在他心里却连一点怀念和惋惜也不剩。两人的关系暧昧,是有旧交情的。她本不指望他能怎样帮她,烟花相聚,犹如逝水浮萍,聚一场,散一场。她知道,所以不奢求。人在江湖都身不由己,他固然也有自己的无奈。只是这一举动未免让人觉得旧友陌生似路人。
杨龙友是揣测不到她那样悲哀而无奈的心思的,或者根本不想知道,他才不愿欠谁的情,平白背了包袱。他只知可惜了那血染折扇,弄脏了香君与侯郎的定情之物。因此草草濡染一番,谱成这血墨桃花扇。
方域回到南京,但见闲庭院桃花满枝,媚香楼却是窗棂纸破,不复当年繁华。物是人非,香君的小楼已易了主人,他反被阮大铖捕获入狱。清兵南下,昏君奸臣出逃,方域出狱后在栖霞山避难时,终于与流离辗转留宿在此的香君相遇。
相逢对面,心有千千结。所有的言语,都在那把血染宫扇上。两人拿扇共观,那株褶皱的桃花展开时,结局也该落墨了。
然而,只一刹,那把历经了所有恩爱离合、充满情意血泪的扇子,却倏然被张道士劈手夺过,狠狠撕碎。
措手不及。一点情面也不留,一丝怜悯也不给。让两人的爱同这桃花扇一般,挫骨扬灰。
张道士大骂二人戏谑道场: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国已破,家已亡。史可法将军也已沉江殉国。二人共同的信仰和赖以生存的信念都已灰飞烟灭,不复当初。
早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安身于何,只要身处泥潭,终究会面临道德的沦丧。
可如今,有这样一片天地就在眼前。只要你肯割舍,放下业障,舍得欢爱,便可修行入道。
顿悟。这才是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老道的话犹如惊天一剑,劈开眼前混沌,让二人洞悉这无望的现实,又剑指南山,为二人寻得一条无路可走的叹息陌路。
二人由此悟道,双双出家。回头是岸,立地成佛。
侯李入道之栖霞岭,犹如当年伯夷叔齐之首阳山。一样的无可奈何,却一样能作为内心理想的保留地。
只能这样了吧。这样便好。
零落成泥碾作尘。缘起缘灭。
昏黄的孤灯下,我读一卷折了页的《桃花扇》。墨迹纷飞,落红成泥,等不到来年的春风。
我曾经那样坚定地以为我们会在一起,甚至连山盟海誓都不屑一顾,为此不惜血染桃花。三生三世不愿放手的执念,在最接近圆满的一刻,倏然破碎,无迹可寻。
飞蛾扑火,以为生无可恋,却不知单这一个“情”字,早可令我毁灭。最艰难日子里开出的绝世桃花,就此凋零。只因爱与执念,悟到深处,都是一种幻灭。
【折桂令】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
坏槛当潮,目断魂消。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
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沽美酒】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
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什么都变了。除了那弯冷清清的残阳落照。
结局成燃尽的灰。尽管两人曾经那样相爱过,不论过去、现在或未来。再是如何欷歔浩叹,终究如凤凰涅槃一般义无反顾。这结局,是两人自己选择的,无可厚非,心甘情愿。
但,心痛是依旧的。我以为,他们最终会携手偕老的;我以为,那样惊天动地的爱恋是今世不灭的;我以为,自己的期盼也是二人的期盼。世人皆言有情人终成眷属,更何况曾经那样舍生的相守。
可我错了。
我只是个观者,再动情,戏也得二人自己演,结局也得二人自己书。戏内的血已流尽,濡染成一株不褪色的桃花,戏外只剩了叹气。
二人在栖霞山内入道出家,抛下了一生一世的姻缘孽债在红尘游荡。当年教香君唱《牡丹亭》的老艺人苏昆生在曾经烟柳画桥处,抬眼望天,放声悲歌:
【离亭宴带歇指煞】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楼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乌衣巷口,富贵之家换了姓氏。诌一套《哀江南》,他放悲声唱到老。
骤雨敲打憔悴,暮秋澄澈,于国于人都是衰残的季节。在历经一生的沧海桑田后,望向从天洒落的一瓢凄风苦雨,放声哀叹。
历经浮沉的他叹这岁月的无情,他说: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一切都是一场空。秦淮风月,无此繁华无此愁。
那种苍凉与渺茫,我只在《红楼梦》中依稀见过。那一曲唱完,朱楼的故事已寓意着结束。再看下去,也都好像用长篇幅为这短短的小词,做了冷峭曲折的注解。
全书的意思,已在这词中说尽了: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飞鸟各投林》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宝黛二人当是应了此句。黛玉魂归离恨天后,宝玉的大幕便从明月朱楼化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心下沉浮,如银装素裹的世界一般,空落落的。让人断了念想。
对这人间,他已看破。繁华于他不过烟云过眼,再做不得真。与其看红尘从自己挣扎的指尖一点点溜走,倒不如就此放手。
飘飘然一袭猩红大氅,襟怀天地。
选择放手,是微漠而圣洁的无奈。香君与侯郎,也是悟透了这层。
二人在戏内得了真,我在戏外替他们泪。虔诚地看戏,仿佛自照人生,面对无力掌控的悲欢,常有刻骨之痛。
今人舞文弄墨,终究是隔岸观火。隔得远了,再深的情也少了鲜血的气息。只有那扇上的血染桃花,怒放的方是身处其中的执念与哀思。
我做不到香君那样立地修真,断然不能。我深知所眷恋的世间,只要我对于此还有一丝希冀,即使静心冥坐,放下屠刀,也无处成佛。
而香君与侯郎,则是对这世间尊严的泯灭与沦丧,彻底绝望。
他们爱情的基石不在于冰冷的物质,而是对信仰的忠贞。两人相爱,将心交付于对方,以为便可以躲过桑田成海的一劫,以为只要守定誓约便终有白头偕老,再续前缘的一天。
可当有一天他们发现,这世界失衡了,一切都错了,再不是当初了。甚至,我不知道无处寄托信仰与忠贞的对面的你,还是不是我曾经眸底的人。
我所希冀的世间,我所依存的人生,我曾经赖以安放信仰与执著的大千世界,恋恋红尘,如今都已成空。连行于世的尊严都沦丧,这点花月私情,我又何必偏执于此!
你说从来男欢女爱乃人之大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怎由他人管得,却不知在大厦将倾的那一刻,一切执念,终成虚妄。
世道更易了,犹如撕碎的扇。再是如何鲜血笔墨,也无从书写欢爱结局。所以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上应下合,离方坎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情到浓处情转薄。
从此心无所想,不过一番道,一番念,一番悲,一场空。
一念至此,三千红尘俱隔断。我是空了的人。
空空如也,好了相随。
南山之南,早已注定对面不相逢。再要强自执著,一切终为泡影。
为你守身,血染纨扇桃花,我有决绝的勇气。如今,这一切都不可得。从此,北山之北,你选择忘记。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他晓得,她亦了悟。
道是无情却有情。
固然扼腕长叹,却知没有更好的结局。这流离悲荒的年代,连时代都在金戈铁蹄下选择了背叛,如何还能有这般守一的两人,在肉体分赴的南山上,以灵魂相托?
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
相守与远隔,在四大皆空中最终归一。
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
砰然幕落。戛然而止。一切都真实地上演过,却又无迹可寻。
缘来缘散缘如水。似水无痕。
戏完了,灯灭了,声止了。
你看。幕都谢了,影也灭了,曲也终了。那么人,理所应当的,也该散了吧。
可在《桃花扇》结束的最后,我还有蛰伏了一个雨季的话,要同你诉说。
昨日的戏散场,明日依旧有新戏,等待开锣。旧的不去,新的难来。撕碎的桃花散落一地,又有新的折扇在手中开开合合,数掩风流。
明日醒来,你又在谁的梦里?哪场才是自己该演的戏,哪场又才是自己的人生?
天上人间,请记得你的誓言
帝妃之间会有真爱吗?不是宠幸,而是真爱。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问,真爱太奢侈了,在民间都难求,何况血腥的宫闱之内?其实他们的感情已经能够算是千古帝妃的典范了,起码她没有等到纨扇见弃的那一天。直到死,她都是他的最爱。真的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