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刘氏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等她出去找人,只得赶紧去找胡长宁商量,果然在祠堂的小院里找到人,看到他满脸憔悴,毫无生气的样子,心疼不已,也不好拿这种小事来烦他,陪着他坐在院子里,默然无语。
胡长宁何尝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自己力量微薄,哪里能对付那帮老人家,她不开口,他正中下怀,两人挨在一起坐着,突然都觉得人世到此若是尽头,不啻为一种幸福,而湘君夫妻就在山里,现在去与他们作伴,还省了晚辈颠簸之苦。
然而,时光怎么能停止在这一刻,一阵凄厉的唿哨响起,田里的青年人和孩子瞬间没了影子,只剩几个老人家收拾残局。很快,一辆吉普车缓缓开到村口的晒谷坪,朱沛仗着跟县城的人熟,怕他们动手,连忙从藏身之地出来,挥舞着双手相迎。
苏铁交代毛毛看好奶奶,也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胡大爷跟上来,闷闷道:“什么人?”
“陈翻译!”苏铁话一出口,看到陈翻译恭恭敬敬伺候着下车的日军军官松本,脚步一顿,恶狠狠道,“还有好多畜生!”
胡大爷心一沉,正眼一看,可不就是,陈翻译这辆车只是打头阵的,后面军车里那些不是畜生是什么!
人已经来了,胡大爷如何能跑,只是冷汗太多,腿肚子直打颤,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苏铁暗暗叫苦,连忙去扶,看到车上慢腾腾下来的胡长泰,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几分真力,胡大爷正发懵,这下倒被他掐清醒了,看到自己的儿子,突然老泪纵横。
从头到尾,胡长泰犹如行尸走肉,毫无表情,陈翻译冷眼看着,和军官说得愈发兴致昂扬,军官显然十分高兴,频频点头,高高举起手。
只听齐刷刷的闷响,后面的十来个鬼子端起了枪,胡长泰终于结束梦游,赔笑道:“陈先生,太君这是哪里不满意?”
陈翻译和他嘀咕一阵,两人哈哈大笑,苏铁在远处高声道:“松本桑,什么事这么高兴,是不是看到野兔子呐?”
军官仰头大笑,用发音怪异的中文道:“苏桑,恭喜如愿以偿!”
苏铁心头一紧,好在早有准备,强笑道:“多谢关心!”
陈翻译高高抱拳道:“苏医生,不得不说,你真是我们的福星。我们的病刚好,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就从衡阳传来,方先觉抵挡不住,投降皇军并接受改编。”陈翻译斜了胡长泰一眼,见他面如死灰,真有说不出的痛快,大笑道:“他们抵抗了四十七天,害得皇军费了那么大的劲,要活下来可没那么容易,且不说皇军不会放过他们,蒋介石的飞机天天轰炸衡阳,那可没管他们会不会被炸死!”
苏铁的手在长袖里抖个不停,拧着眉头作沉思状,嘴角习惯性地上扬,看起来真正心情愉悦,而且为了自己的好事还在努力筹划。陈翻译这时候倒给他留面子,挤眉弄眼地笑道:“赶快把人弄回来吧,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苏铁笑道:“说定了,到时候不管你公务有多繁忙,一定要去长沙喝酒!”
“长沙?”陈翻译愣住了,又立刻恍然大悟,“长沙是省城,确实机会比较多,聪明!”
“小秋,叫女人做饭!”胡大爷看着那明晃晃的刺刀,什么念头都没了,一心要早些送走这些瘟神。胡长泰点头哈腰请松本进屋上座,胡大爷亲自倒了芝麻豆子茶过来,松本眼睛一亮,颔首道:“早就听说这是本地招待最尊贵客人的东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很香很好!”
有了茶,自然要有点心,胡大奶奶抖抖索索一样样摆出来,松本看得眼睛发直,连声叫好,态度也和缓许多,向胡大爷询问了许多风土人情,胡大爷一一作答,真是其乐融融。
里面如此,外面那些鬼子可没那么客气,大家三三两两一队,本来要将老人家带走做民夫,被陈翻译好声好气拦了下来,继而一家家闯进去,从米缸到床铺翻个底朝天,收获颇丰,除了陈翻译交代过的胡家主屋,家家都遭了殃,整个村子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苏铁拉着陈翻译站在胡家主屋外说话,一边紧盯着鬼子的情况,陈翻译笑道:“别担心,即使是皇军,他们这些当兵的也不容易,他们出来也没有白跑的道理。我早就说了,这里是胡先生和苏医生的家,动粗大大的不好!”
苏铁敷衍着应了一声,担心奶奶那个烈性子会闹,赶紧往邻近那间屋子跑,看到奶奶被毛毛死死抱住,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冷冷道:“你想害死全村,就拿刀上去给人当靶子,自己先被戳成蜂窝!”
毛毛知道利害,抱得更紧,呜呜直哭。奶奶也是一时被怒火蒙了心,很快平静下来,软软坐在门槛上,又迅速被毛毛拉进屋子里。
苏铁朝毛毛比个手势,示意千万不能出去,关紧房门转身就走,听到坪里一声惨叫,惊得魂飞魄散,飞扑而出。
“疯婆子!疯婆子!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陈翻译捂着额头,一边躲避胡三奶奶疯狂的追打,一边痛骂不休,胡三奶奶满头白发飘散,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面目无比狰狞。
松本和两个卫兵率先冲出来,身后跟着满脸恐慌的胡大爷和胡长泰,胡三奶奶见到鬼子,眼睛红得似要喷血,抄起棍子疯狂地扑来。松本并不躲避,眉头拧成一条线,手一直按在腰间,而他身后的卫兵早就端着枪瞄准,松本瞥见浑身瑟瑟发抖的胡大爷,嘴角一勾,微微抬手,两人又同时把枪放下来。
朱沛和苏铁几乎同时扑上去,同时夺过胡三奶奶手里的棍子,为了棍子两人还发生了小小的争抢,面面相觑一阵,同时松手,棍子哐当掉在地上,苏铁缓缓拾起,当着松本的面折断扔开,大步流星钻进堂屋,端起茶盘里一杯香喷喷的芝麻豆子茶,也不管烫不烫,一口喝了下去,呛得咳声如雷。
朱沛制住胡三奶奶,连声道:“她是个疯子,她是个疯子,疯了好多年了……”
“滚开!”陈翻译追上来一脚踢开他,将两人一起踢倒在地,又追上来一连踢了她好几脚。他穿的是皮靴子,一脚下去只听到身体的闷响,一群女人全都哭了出来,捂着孩子的眼睛,再也无人敢看。
胡三奶奶在地上滚出老远,惨嚎震天,根本爬不起来了。陈翻译仍然不解恨,飞起一脚,正中她的心窝,见她吐了一大口血,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心里算是畅快些许,拍拍手冲胡长泰喝道:“这次是碰到我,要是打了皇军,你们全村人的命都不够抵!”
胡长泰唯唯诺诺,哪里还敢做声,胡大爷横下心来,厉声道:“长泰,胡汪氏打伤客人,恶意挑起干戈,胡家容不得这种女人,动家法!”
松本眉头一挑,悄悄退了一步,陈翻译连忙乐呵呵来跟他解释什么叫家法,松本连连点头,笑得无比开怀。
无人应对,胡长泰匆忙转身,被胡大爷一烟袋锅子敲在后脑勺,再也不敢动弹。胡大奶奶扑通跪下,明知无法讨饶,旁人怎么拖怎么劝都不肯起身。
晕厥过去的胡三奶奶终于醒过来,一改往日的恍惚之态,朝胡大奶奶遥遥露出笑容,继而将目光挪开,从人们脸上一一扫过,继而从屋舍到闪耀着金光的山峦,从山峦到清幽的白塘,从白塘又转到金色的田野,重又回到屋后的巍巍高山,便一直定在那里。
那里,是墓园的位置,有她的所有亲人。她吐了口血,长长透了口气,似终于从重重困厄中解脱。
胡大爷疾步走到祠堂,因为太过恐惧,实在没办法进去,在门口拜了拜,大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将胡汪氏捆起来,赶紧活埋!活埋!”
两个老长工终于挪动脚步,一人在胡三奶奶鼻下探了探,差点嚎啕出声,这哪里还用动家法,耽搁一会就没救了。听到胡大爷近乎凄厉的吼声,两人抬着她小心翼翼放进棺木里。她不哭不闹,犹如真正的死人,然而,在盖上棺木那刻,两人清楚地看到,胡三奶奶用血红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同样血红的梳子,颤巍巍地打理白发,满面笑容。
两人闷头钉上棺材盖,一人将手指头敲得鲜血喷溅,一人将唇咬出了血。
祠堂的小院里,秀秀跪在两人面前,堵在门口不肯挪开,胡刘氏呜咽道:“我没剩多少日子,去送送她没关系,你让开,你让开……”
秀秀哪里肯让,抱着她的腿直掉泪,胡刘氏看向胡长宁,跟他讨主意,见一向斯文的胡长宁目赤如火,朝石桌疯狂地打,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扑上去死死捉住他的手,抱头痛哭。
这地方哪里待得下去,胡长宁拿定主意,唤秀秀去收拾东西,胡刘氏突然醒悟过来,脸色骤变,将秀秀拉住,捞起泥水抹在她脸上,直至看不出本来面目才罢休。胡长宁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搬来石头将院门堵住,胡刘氏柔声道:“不要怕,只要门关了,从祠堂里看不出来这里有院子。”
这是自己的家,胡长宁何尝不知,只是知道一回事,真正有事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见他不肯停手,秀秀也来帮忙,两人忙得满头大汗,颓然坐倒。
胡三奶奶已经送上了山,陈翻译得到苏铁的精心治疗,又得了不少好东西压惊,当没事发生一般,笑得实在大声,连松本都连连侧目。
有了胡大爷的倾力合作,松本此行十分愉快,不但尝到了最地道的芝麻豆子茶和乡里野味,胡家灶台腊肉坛子里的菜也搜了个干净。临别,松本看着满满的箩筐,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力邀胡大爷前往县城做客,原来,松本早就准备在湘潭大宴宾客,和当地名流搞好关系,避免冲突流血事件,不过大家也许不肯相信他的诚意,百般推脱,如今从胡大爷身上,他终于又看到中日合作,共同维护湘潭和平的美好前景。
宾主尽欢,依依惜别,还是胡长泰出马,陪同一行人返回县城。陈翻译见过胡大爷的雷厉风行,对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窝囊废越发看不上眼,一路冷嘲热讽,好好发泄了一顿。到了县城,他摸摸脑门,灵机一动,哼哼唧唧叫疼,胡长泰果然又是满脸惶恐,陈翻译随手一指,“那里给我,今天的事才算完!”
他指的是胡家在县城里最大的米铺子,胡长泰抖了半天,嗫嚅道:“我……不敢做这么大的主,算……算入股行吗?”
陈翻译大喜过望,连道这棍子挨得值,自认还算有良心,朝他伸出三根指头,果然没见他摇头,头也不疼了,一路哼着小曲回家,开始计划借着伤势跟上头请假,好好跟苏铁去长沙玩一圈,听说胡家在长沙也有公馆,说不定嘿嘿……
送走鬼子,胡大爷烟也不抽了,冷着脸唤回所有人在祠堂里开会,叫胡小秋调整人手,安排三道关口,除了入村的豁口和村口,将第一道关口设在路边的山里,争取更多的时间做准备。
家家户户都是一团乱,人手自然不够,连女人都派了任务。胡大爷也顾不得嫌女人没用和碍事,亲自指定做事最利索的水兰等三人帮忙各家各户清理东西,第一重关口的任务最为艰巨,仍然由胡小秋等三人接手。
一贯唯命是从的胡小秋一直闷着头不说话,听胡大爷讲完了,突然霍然而起,咬牙切齿道:“大爷,我想问你,我们之前安排了这么久,还是被他们闹成这个样子,连三奶奶都活生生被整死了,报信到底有什么用!”
短暂的宁静后,祠堂犹如被煮沸,大家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讨说法,正闹得不可开交,奶奶在毛毛的搀扶下迈进来,目光定在胡大爷苍老的面容上,逼着他正视自己,冷笑道:“这就是你保住胡家的方法,让儿子脱离胡家去做汉奸,儿子不行就自己上,甚至不惜动用家法,你也算是个人么?”
祠堂一瞬间又安静下来,只有压抑的啜泣久久回响,空气中充满泪水的味道,无比苦涩,像山里熟透的苦楝,苦得让人内里已肝肠寸断,却哭不出声。
胡大爷垂首不语,一脸的皱纹凝成一团,更显凄楚。良久,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门外,不等他开口,奶奶突然开口,“不用劳驾你赶人,我们一家马上就走,我刚才听到了,衡阳陷落了,我孙女婿没了,我家双胞胎马上就会回来,我要去长沙等他们,亲口告诉他们今天的事情,让他们看清楚这个大爷的真面目!”
“滚!”胡大爷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毛毛和奶奶正要出门,毛毛惊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爬了几步,冲祠堂里重重磕头。
与来时的热闹不同,胡长宁一家走的时候,村里除了秋宝,竟无一人相送。毛毛扶着奶奶,秀秀扶着胡刘氏,苏铁和胡长宁拎东西,一行人一步一捱走到村口,奶奶转身要往回走,嘟嘟囔囔道:“不知道这世还能不能回来,应该跟三奶奶告别,还有湘君,她孤零零在山里头,会怕的……”
胡长宁满脸纠结,猛地推了毛毛一把,毛毛第一次会错了意,就势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太外婆,我们不走行吗?”
奶奶脚步一顿,朝墓园的方向呆呆看了一会,转身拉住胡长宁长长伸出的手,步履愈发显得蹒跚。
千辛万苦来到县城,胡长泰早已在码头等候多时,亲人相见,却如同陌路,奶奶一颗心猫抓一般,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胡家跟鬼子那么大的仇,他怎么还做了汉奸!
将大家送上船,胡长泰也许看出今日一别,再会无期,不停地转身擦泪。见他作势要走,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扑上去扣在他手腕,尽量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疯了是不是!”
这,也许是两人一生最亲密的接触。胡长泰斜眼看着她的手,此时此刻还有闲心想这种无聊事,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无力转身,肩膀不停地抖。
奶奶急得直喘粗气,又加大声音问了一句,胡长泰豁出去了,转身附耳道:“你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奶奶猛地松开手,只觉脸上心头火辣辣地疼,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回头看看滔滔的湘江,终于醒悟到永诀的事实,把心一横,用力点了点头,无心追问其他事情,拒绝毛毛的扶持,一步步挪到船上。
身后,胡长泰眸中掠过璀璨的光亮,有如烟花,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