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盲点
——序邱妙津简体版作品集
蒋勋
在文学的阅读上我有我的盲点。
知道是“盲点”,却不愿意改,这是我近于病态的执着或耽溺吧。
年轻的时候,迷恋某些叛逆、颠覆、不遵守世俗羁绊的创作者,耽溺迷恋流浪、忧愁、短促早夭的生命形式。
他们创作着,用文字写诗,用色彩画画,用声音作曲,用身体舞蹈,然而,我看到的,更勿宁是他们的血或泪,是他们全部生命的呕心沥血。
伊冈·席勒(EgonShiele)的画,尺幅不大,油画作品也不多,常常是在素描纸上,用冷冷的线,勾画出锐利冷峭的人体轮廓。一点点淡彩,紫或红,都像血斑,蓝灰的抑郁是挥之不去的鬼魅的阴影。
席勒的画里是眼睛张得很大的惊恐的男女,□□拥抱着,仿佛在世界毁灭的瞬间,寻找彼此身体最后一点体温。
然而,他们平日是无法相爱的。
席勒画里的□□是自己,是他妹妹,是未成年的少女,瘦削、苍白,没有血色的肉体,褴褛破烂,像是丢在垃圾堆里废弃的玩偶,只剩下叫做“灵魂”的东西,空洞荒凉地看着人间。
人间能够了解他吗?
北京火红的绘画市场能了解席勒吗?
上海光鲜亮丽的艺术家们对席勒会屑于一顾吗?
或许,还是把席勒留给上一个世纪初维也纳的孤独与颓废吧。
他没有活过三十岁,荒凉地看着一次大战,大战结束,他也结束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他曾经被控诉,在法庭上要为自己被控告的“败德”“淫猥”辩护。
然而他是无言的,他的答辩只是他的死亡,以及一个世纪以来使无数孤独者热泪盈眶的他的画作吧。
邱妙津也是无言的。
我刚从欧洲回台湾,在一次文学评审作品中读到《鳄鱼手记》,从躺在□□看,到忽然正襟危坐,仿佛看到席勒,鬼魂一样,站在我面前。
我所知道的邱妙津这么少,彰化女中,北一女,台大心理系,巴黎大学博士候选,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的学历。
我所知道的第二个有关邱妙津的讯息就是她的持刀“自杀”了。
我们可以用“死亡”去答辩这个荒谬的世界吗?
于是,我读到了《蒙马特遗书》。
台湾战后少数让我掩面哭泣的一本书。
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看起来不像是文学创作。有人告诉我——《蒙马特遗书》是邱妙津自戕后朋友整理的她的信件。我并不确定:她有没有意图这些信件有一天会被阅读。
沙特(J.-P.Sartre)在介绍《繁花圣母》的作者惹内(JeanGenet)时特别强调了文学的“非阅读动机”。
惹内是弃儿,是街头男妓,是小偷扒手,是罪犯,当他关进监狱,在天长地久的牢房里,他开始书写,写在密密麻麻的小纸片上,数十万字,然后,被狱卒发现了,一把火烧了,他无所谓,继续书写。
创作到了没有阅读者,诗没有人看,画没有人看,你还会创作吗?
十三亿人口的中国,没有人懂你,你愿意多懂一点自己吗?
惹内的文字流传出监狱,引起法国上个世纪最大的“文学”震撼。
文学不是为了“文学”的动机。
文学永远是你自己生命一个人的独白。
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书写她的独白,她在最孤独的世界里摸索一个女性身体的私密纪录。
我还没有看过华文的女性书写里有如此坦白真实赤裸裸的器官书写,女性书写的器官,当然不应该只是看得见的眼睛鼻子,也更应该是身体被数千年“文化”掩盖禁锢着的□□或性器官吧。
那是邱妙津使我正襟危坐的原因,那也是邱妙津使我心里忽然痛起来的原因。
我知道这个生命是席勒的幽魂又来了,这次它要用华文书写。
巴黎的街头常常有寒波(Rimbaud)十八岁刚到巴黎的一张照片,清癯忧愁少年男子,像做着醒不来的梦。
他写诗,像李白初到长安,几首诗,震惊巴黎,大诗人魏尔仑(Verlaine),老婆儿女都不要了,疯狂热恋起寒波。
那是上上一世纪末伟大的“败德”事件。
他们“败德”,却绝不媚俗。
叛逆、颠覆、不受世俗价值羁绊,“Lavieestailleus——”
寒波照片制作的海报上写着这诗句——“生命还有其他——”
这句话已经是今天欧洲青年的格言了。
生活在他方,可以出走,可以流浪远方,可以不写诗,可以——不是这样活着。
寒波不写诗了,在整个文坛称他为“天才”时,他出走了。做了水手,四处流浪,买卖军火,颓废落魄死于异乡。
有比“写诗”更迷人的生活吗?
寒波苦笑着,或许,邱妙津也苦笑着。
邱妙津的“作品”,或许并不是“遗书”,而是“死亡”。
我不十分相信《蒙马特遗书》会在华文的世界有广大的阅读,但是——有你,就够了。
你可以死亡,却永远不要衰老。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四日
于八里淡水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