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偏屋后面的新房工地上,一阵热烈喜庆的鞭炮声,忽然“噼噼啪啪”地响起,清脆的响声震得空气也颤抖了起来。孙学礼老汉的新房在这正午时上梁了!在喜庆的鞭炮声中,一根大梁被工人们喊着号子,吊上房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正房两边的墙垛上。主持祭梁的木工师傅年约五十岁,人长得很精神。他穿了一件短夹袄,腰扎一块红布,红布上别一把铁头,手持一碗白酒,从墙垛走到大梁边。
他要开始踩梁了。踩梁,就是手中不拿任何保持平衡的东西,从梁的这头走到那头。这是木工师傅的绝活,房下的人们都伸长脖子,紧张地看着他。
木工师傅面向北方,双眼微闭,屏声静息,左手持酒碗,右手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咒似的东西。画完,睁开眼,唱了起来:
“一根柏树乖又乖,弟兄帮忙砍回来。
砍了头,去了尖,两头不要留中间。
鲁班仙师道法大,我与主家祭梁来!”
唱毕,木工师傅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碗里蘸了蘸酒,一边往梁上洒,一边从梁上向对面墙垛走去。一边走,一边唱:
“祭梁头,儿子儿孙当诸侯。
祭梁腰,骑白马来耍双刀。
祭梁尾,明如镜来清如水!”
他终于稳稳当当地走过了大梁,人群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木工师傅把酒碗放在墙垛上,又返身由大梁走回去。走到梁中间,他停了下来,扯下腰间的红布和铁头,蹲下身,将红布展开钉在梁中间。红布上写的是“紫微高照”四个字。
钉好了,木工师傅站起来,又将铁头别在腰上,就开始念吉利话向孙学礼老汉讨喜钱:
“天开黄道,紫微高照!请问主家,金银财宝要不要?”
话音刚完,孙学礼老汉就大声应道:“要!要!”
木工师傅说:“拿利市来!”
孙学礼老汉将一封早就包好的红包,交给木工师傅的徒弟。徒弟一扬手,将红包向师傅抛去。
大梁上的木工师傅手一伸,稳稳地抓住了红包。地上又是一片欢呼声。
木工师傅又唱:“儿孙有福要不要?”
孙学礼又急忙答:“要!要!”又将一封红包递给木工师傅的徒弟。
这当儿,玉秀的药性发作了。一时,她只觉得肚里火烧火燎,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大手残酷地揉搓着,嘴角泛起白色的泡沫来。她坚持了一会,再也抗不住了,突然大叫一声,在床上翻滚起来。
幸好,这时刘泽荣回来了。她正是不放心女儿,才不等上梁完毕,到偏厦屋来看看的。
一看,刘泽荣不禁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玉秀披头散发,口歪眼闭,全身抽搐,一串串白泡不断从嘴角溢出。
刘泽荣急忙奔过去,一把抱住玉秀,大叫:“秀,你咋了?咋回事?”
玉秀只是痛得不断翻滚,大叫。
刘泽荣凑到玉秀嘴边,闻到了辛辣的农药味,接着,她看见了地上的农药瓶。
她一下明白了,急忙惊慌地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叫:“她爸,玉秀喝农药了——”说完,她一下瘫坐在地上,立即号啕大哭了起来。
工地上上梁仪式还没结束,可人们全都被这意外的消息震惊了。片刻,孙学礼老汉丢下手中的红包,撒腿朝偏厦屋奔了过来。所有的工匠和帮工也跟在孙老汉身后,惊惊慌慌地跑着。
立时,小小的偏厦屋被挤得水泄不通。
玉秀还是不断地痉挛,上下牙齿紧咬着,在床上翻来滚去。
孙学礼一见,捶胸顿足地叫了起来:“天啦!这咋办?这咋办?”
他一叫,刘泽荣更没主张了,倒在地上嚎哭着。边哭边骂:“都怪你这个老东西,没天良的!我不活了!我和她一起死!”说着,就用头去撞地。人们忙扯住她。
木工师傅挤了进来,这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一见,忙说:“不要慌,快给她灌肥皂水洗胃!”
人们听了,迟疑着,不肯相信。有人低声说:“肥皂水能行?又不是洗衣服?”
木工师傅说:“肯定行!有一次,我在一家人户干活,夫妻吵架,女的喝了毒药,就是灌肥皂水救过来的!”
听了这话,人们才相信了。有人赶紧去打来一盆清水,将一块肥皂丢在里面,用手搓洗出了半盆泛着泡沫的肥皂水。孙学礼老汉忙用一只口盅,舀起肥皂水就往玉秀嘴里灌。玉秀的嘴却紧闭着,又难过地在床上翻来滚去。木工师傅又忙叫来两个汉子,将玉秀按住,自己则用一根竹筷,撬开玉秀的牙齿。孙学礼老汉才将一盅肥皂水,强行给玉秀灌了下去。玉秀的身子在两个汉子的手下痛苦地扭动着,翻着眼白,显得更难受的样子。刘泽荣一见,又心疼地叫了起来:“你们慢点!求求你们慢点!”
木工师傅说:“别管她,再给她灌!”
孙学礼老汉又将一盅肥皂水给女儿灌了下去。刚灌完,玉秀“哇”地一声,果然呕了起来。
人们见了,都兴奋地叫起来:“对了!吐了!”
木工师傅说:“还灌!要让胃里的药全吐出来。”
孙学礼老汉又灌了两盅,玉秀果然又吐起来。这一次,吐起来没完没了,仿佛连胃里的黏液也全吐出来了。木工师傅见了,高兴地说:“行了!再给她喝点盐开水,睡一会就好受了!”
有人听了,忙去准备盐开水。这儿刘泽荣忽然朝木工师傅跪下,磕了一个头,说:“多谢你救了我女儿!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木工师傅忙双手扶起刘泽荣,说:“这成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回头看看玉秀说:“姑娘,你这是咋回事?再有天大的事想不开,也不该寻死呀!看把你父母吓的。”说完,又对众人说:“大家都走吧,让她安静地睡一觉!”
众人听了,全离开了偏厦屋,只有孙学礼和刘泽荣老两口,还守在女儿床边。
喝了盐开水,又过了一会,玉秀真的觉得好了一些。胃里虽然还难受,可五脏六腑不像那么揪心地痛了,呼吸也平稳了,只是四肢酸软得不行。孙学礼和刘泽荣见女儿好过来,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地。刘泽荣将女儿的一只手捧着,在手背上来回地抚摸。孙学礼老汉则闷头坐着。他知道,这一切都该怨他,他是罪魁祸首。可是,他却是一片好心呀!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错在哪儿。隔了一会,他忽然抬起头,似乎是想求得女儿的宽恕,泪眼迷蒙地说:“秀,我知道你恨我,可爹是真心为你好!都说姑娘家是菜子命,撒到肥土出好苗,撒到瘦土出瘦苗,哪个做爹娘的,不想把女儿送个好人户?!”说着,他抹了一下眼泪,停了停又说:“不是爹心狠,嫌弃佘家。前两年,佘家的日子确实风光。可爹种了一辈子庄稼,还不知是咋回事?他们一共种几十个人的责任田,不信你去问问,除了锅巴有多少饭?这个样子,爹还忍心把你送过去吗?我和你妈,就只有你一根独苗呀!不但你今后要有吃有穿,我们老了,也要靠你呀!我和你妈这命,也苦呀——”
说着,他竟靠在柜子上,哽咽起来。
玉秀转过头,默默地看着爹。一会儿,两行清泪又顺着脸颊落下来。
刘泽荣见了,忙用手背为女儿擦去泪水,也凄楚地说:“秀,事情都这样了,你就死了心吧!女人就是这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叫花子跟到走,就别再让我和你爹难过了,女呀!”
玉秀脸色灰白,面无表情,她将头又转向屋外的太阳。默默地看了一阵,嘴角和面颊忽然微微颤动起来。她强忍住泪水,用了十分平静的语气说:“你们出去吧,我想睡一会!”说着,就疲乏地闭上了眼睛。